【九洲芳文】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尤似坠楼人。
——唐∙杜牧《金谷园》
她叫绿珠,绿色的珍珠。广西的钦廉地界自古是著名珍珠产地,明珠向来以色泽莹白为贵,偏生长出她这一颗是绿色的,奇异而凄艳,如同她这个人以及她那“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的一生。
当唐代的杜牧走进河南洛阳的金谷园,她的殒身之处,她已经作古很久很久,旧时庭园的繁盛只剩下“流水无情草自春”。深冬,我飞回广西,再专程坐车去往博白县城,她的出生地,连杜牧都已经作古很久很久了。城边的“绿珠庙”孤立南流江畔一隅,里里外外空无一人。亚热带的冬雨不冷,随风细碎回旋,仿佛她且歌且舞的衣袂飘举,又或是她唇边玉笛的余音缭绕,远比眼前高高供在桌上的“绿珠娘娘”要剔透玲珑得多,也精致得多。
据说她 “美而艳,善吹笛”,因此被领兵策马,呼啸地前来的石崇发现。石季伦天性任侠豪俊,平生所见无论是人是物,越是稀奇的越要抓在手里——遇上她也不例外。以整整十斛明珠为代价,石崇换得她离开此地,将她带进了金谷园。
鸟鸣深树,鱼跃荷塘,楼榭亭阁悬万状的金谷园内,石季伦笑得自满而放肆。起初,他并没有爱上她。一个女子的天生丽质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他的座前有“珠翠列千行”,个个千娇百媚,人人色艺双全,都争先恐后地孔雀开屏。他把沉香屑洒满象牙床,让她们排成队赤脚踏过,有本事不留下脚印的赏珍珠一百粒。拿到赏赐的那几个女子的确骨细身轻,可一百粒珍珠还没在她们怀里捂热呢,已被他叫人拖出去砍了手臂——谁叫她们连给客人劝酒都不会?!
当初,她们也是用金银珠玉若干换来的,换来了,成为金谷园中一个个会动的物件,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用多久就用多久。没什么了不得的,别人家里的一株珊瑚树摆着两尺多高,还是御赐的,他想敲掉还不是照样敲掉了。
绿珠没有踏上那张象牙床。反正即便领到那一百粒珍珠,也用不着,她安安静静地说。别的女子戴倒龙玉佩,萦金凤钗,在镶金嵌银的堂前结袖起舞,她只低眉敛首,在自己的房中叹息:“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她总是这样安静,在那些莺莺燕燕们调脂弄粉,争艳斗宠的漩涡中央晶莹璀璨,一颗本色天然,绿色的珍珠。他如何财雄气盛,如何风流奢靡,她都不问,目光穿透那些衣香鬓影,珠围翠绕,静悄悄地落在他身上。不成心讨好,却贴切他的安危冷暖,潋滟起一种和亚热带的季候风一样,潮湿的,软绵绵的意味。
石崇纵横一代,敏而博学,不是无知莽夫。起初,他真的没打算要爱上她,可是后来,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那目光里的意味,终于有一天穿透他那一颗被刀光剑影,宦海浮沉磨砺得坚如磐石的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明。爱情来了,她的一往情深让他彻底沦陷。建起高高的崇绮楼,他陪着她远眺南方,不见她思念的故乡,只觉得这颗绿色珍珠的虹彩瑞光让金谷园中的山色水光有了蕙质兰心,有了蜜意柔情。爱情如此蓬勃,如园中百花万树的常开不败,让生性自负的他一贯自负地相信,牵着她的手,前行的路上不会有坎坷,更不会有阳关。
金谷园外,三国归晋并未带来大一统的长治久安,朝局的轮盘裹挟着血雨腥风,疯狂地旋转。先有晋武帝的大小两位杨皇后的娘家杨氏一族,又有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的父兄和她本人,还有一大群司马氏皇族的王公勋贵,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个个都无能担当安民兴邦的大任,却人人都不缺乏窃国篡权的野心。
任他们你来我往相互攀咬厮杀,金谷园内照样天天宾客盈门,夜夜饮宴达旦。石崇手握重兵而身经百战,智谋过人而富可敌国,自以为足以永居常胜之位。在他铺排的山珍海味琥珀光里,满座对他这位主人的激赏、惧怕、嫉恨、欣羡、猜忌……喧哗着推杯换盏,众人酩酊的心情并不相同,石崇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根本不在乎。
宴席上有人借酒装疯,三番两次讨要这样那样,石崇只当没听见。他吝惜财物,也从心底里厌恶这个尖嘴猴腮,目光闪烁的小人,孙秀。可他低估了小人本性睚呲必报的杀伤力,更忽略了奸猾谄媚也是一种本事。孙秀投靠赵王司马伦之后得到重用,不仅设计扳倒了专权的皇后贾南风及贾氏一族,还将司马伦扶上了皇帝的宝座。他自己则摇身一变,当上了中书舍人,一时间炙手可热。
然后,权臣孙秀又来到了金谷园。他阴冷猥琐的目光掠过园中一行行一排排的艳若桃李,石崇说了,这些美女他可以随便挑。可他都不要,就要石崇掌中心上那一颗独一无二的珍珠。石崇拍案而起,大怒:“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
孙秀羞恼之余,反而笑了,笑石崇不识时务,不懂得自古骄兵必败,在战场上如此,在朝堂上如此,情场上也如此。不久淮南王司马允起兵讨伐司马伦,事败被诛,孙秀借此事诬陷石崇党附作乱,矫诏派兵抓捕。石崇正在高朋满座的高楼上谈笑如常,眼看着孙秀气势汹汹领兵冲来,转头对绿珠叹息:“我今为尔得罪!”
笙箫嘎然而止。绿珠对外面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到此地步并不意外,也不惊惶。那一瞬间,不知她是否想起了故乡?在她视线已不能及的南方,那十斛明珠散落何处去了?而她在这里,在他用手掌心为她合为两扇的蚌壳里。她不懂军事,更不懂谋略,只记得在他的掌握中,自己幸福的样子。幸福里的婆娑舞袖与婉转笛音,都只属于他以及他为她建起的这个蚌壳。
既然一切并非如想像的坚不可摧,她无力挽回什么,但至少可以不让那个嚣张忘形的小人得逞。石崇或许可以输于战场,败于朝堂,她却永远不会辜负那些有形状或没有形状,幸福的样子。于是她含泪回答:“当效死于君前。”还是那么安静,连纵身向楼下一跃的姿势也安静,红销香断,只如花落的飘坠。
随后石崇被斩于东市,其罪连诛三族,金谷园毁于纵火抢掠,绿珠与她的蚌壳,同时粉身碎骨。“当年开宴处,台馆不复存”,是世间人与事的天然属性吧,多少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史书里片断的记录,留给后来人蓦然心动的线索。
杜牧不是追怀这段史迹的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从南北朝的江总、江淹一直到清代的徐乾学、曹雪芹,“红粉捐躯为主家”的感慨在后人的笔下时隐时现。到后来关于绿珠这个人的细节都模糊了,有的说她不识字,有的说她能写诗;有的说她曾入青楼,有的说她是清白民女……唯有她最后“甘心死别不生离”的决绝从未改变。
当石崇失势败亡,“向来金谷友,至此散如云。却是娉婷者,楼前不负君。” 她只是一个以色事人的侍妾,平生最擅长的不过是“凰钗蛟佩舞明君”,且分明“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却没有人谴责她“红颜祸水”、指摘她“妖媚惑主”。只因她临死的决绝凛然,哪怕到了程朱理学的宋代,也依然“纵令烈士难为比”,让人们鄙夷那些虽身居高位,而“亡仁义之性,怀反覆之情,暮四朝三,惟利是务”之徒,她的须眉志气,成为一代又一代传统士大夫忠义节操的兴寄。
“她若不死,不会这么有名,”我在“绿珠庙”寥落的庭院中感慨。西晋的门阀观念壁垒森严,她又不是豪门大族出身,与石崇必然有些比寻常风花雪月更深刻的东西,才能得以宠冠金谷园。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子,“如果能够一直和石卫蔚相守一生,谁在乎身后虚名?”
同行的人听了失笑:“以今人之心,度故人之情。”同时也纳罕:“同样是千百年过去,西施的诸暨,王昭君的秭归,可比这里整齐得多了。”
“绿珠庙”的确无甚可观,令人失望。我们接着驱车往深山里去寻绿萝村,一路山道崎岖荒僻。一个身世充满传奇,声名如此显赫的古人,总该留下些什么在她的出生地吧,当“绿珠故里”的简陋门楼终于进入视线,心里还是存着一些希望,希望此地有些残存的碎片,还能让我们“断碑遗井见清源”。
山间的村落很小,也很落后。村里人都知道是因为古代出过一个名叫绿珠的美女,村名从“绿萝村”被改成了”绿珠村”。至于是什么时候改的,被什么人改的,却不甚了了,对绿珠之名何以流传百世也不甚了了。走走停停,探问了一大圈,好歹让我们找到一个听过老辈人口中老故事的老辈人。
说起绿珠,他抽一口烟,只是摇头:“真没什么可看的了,早先村里有一口绿珠井,现在也枯干很久。”
“绿珠庙怎么会在县城,不在村里呢?隔着这么远,”我问。
“绿珠投水自尽,尸体飘到下游,庙就建在捞起她尸体的地方。老人们说,她想念家乡,魂魄时常变成白鹤飞回来。”
“怎么可能?”我吃这一惊却非同小可:“她不是死在洛阳的金谷园?”
“她不愿意离开家乡,才投水的。”老人强调,当地的传说中,绿珠之为“烈女”,是因为宁死不肯屈服于石崇的“淫威”。
余下的双角峰、绿珠渡……都不用问了,我瞠目结舌。绿珠坠楼之后,石崇、潘岳合族被诛,西晋历史进入“八王之乱”时期。齐王司马冏起兵讨伐司马伦,孙秀在中书省官衙被剖心,晋惠帝复位后为石崇平反,这一段在正史记载中完完整整,有始有终的人和事,突然在老人吞云吐雾的讲述里变成子虚乌有。
这才是彻底的“繁华事尽逐香尘”呢,我在回程的暮色里兀自怔忡。
“时间太久远,村里的人没文化,肯定是传说出了问题,”同行的人说。
是,我也宁可做同样的认定。千百年以降,杜牧肯定不是探访金谷园遗迹的最后一人,而我,也肯定不是寻访绿珠故里的第一人。明珠易人,火浣裁衣,玉笛懊侬,坠楼存心……这样绚丽婉转的历史,在漫长的岁月里累积了那么多情景蝉联、即景抒情的诗句,连苛刻如清代的严复也曾叹惜过:
“情重身难主,凄凉石季伦。明珠三百琲,空换坠楼人。”
怎么可能全是想象?怎么会全是谎言?不如尽信书算了,只不知河南洛阳的石家旧地,是否还有啼鸟怨东风,记取红颜虽坠魄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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