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幄如云,燕泥犹湿,雨馀清暑。细草摇风,小荷擎雨,时节还端午。碧罗窗底,依稀记得,闲系翠丝烟缕。到如今、前欢如梦,还对彩绦无语。榴花半吐,金刀犹在,往事更堪重数。艾虎钗头,菖蒲酒里,旧约浑无据。轻衫如雾,玉肌似削,人在画楼深处。想灵符、无人共带,翠眉暗聚。
——宋∙周紫芝《永遇乐》
骤雨初过。槐树必然是成林的,才能有枝叶伸展成帷幕,泛着些浅浅灰色,如天际犹未放晴的云层,大片大片的浅灰色。被阻断的望眼找不到聚焦的目标,视线茫然散漫。碰巧春燕呢喃归来,便追随那双飞翅膀着落到屋檐下的旧巢。
此刻的心是安静的,什么也没有,连情绪都没有,只是看见了燕泥犹湿的灰黑。
燕泥犹湿。是了,骤雨已过,初夏早晨的空气清凉下来。这是南北宋之交的重要文学家周紫芝在这首词一开场所描绘的场景。这个场景里明明是有人的,但这个人是“他”是 “她” 还是“我”?字里行间没有指代,清晰的只是氛围,一种微热而潮湿的氛围。
一阵风起,脚边细草轻摇,徘徊的人低下头,发现尖尖小荷叶上晶莹滚动的雨珠,意识到时节又是端午了,岁月如此脆弱。那些日子,长长一串孤单静寂的日子,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到底也都过去了。走到依旧轻纱凝碧的那一扇窗底,恍然间还以为抬头就可以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然而,抬过千百次头之后,眼前也还是只有虚掩的碧罗窗,与一片悄然寂寥而已。
翠丝绦,无疑是用来系粽子、编绳结的。素手闲系,自是一位女子的纤巧,则词中场景里的人必是男性——人物出场了。依稀的往事牵引他来到碧罗窗下,再信步转入室内,转入历历在目的人去楼空。心在这一刻遭受什么东西狠狠一击,猛然间失去了平静,“我”的情绪无法再掩饰,“到如今、前欢如梦”的喟叹,出自肝肠寸断的痴情。
既然有前欢可以记取,无疑曾经拥有过。既然曾经拥有,又为什么只剩了形只影单?“我”没有追究,或许是不愿追究,或许是不能追究,又或许是此事自古难全,没必要追究,低着头“还对彩绦无语”。
的确是曾经拥有过的。云鬓间轻摇的艾虎钗绝不是仅仅出于想象,正如那个有她的端午。封存的记忆一旦被掀开,往事画面与眼前物事的跳跃转接就无法遏制。物是人非,反反复复,残忍蛮横地强调着时过境迁、往事成空。心头的痛楚随即越钻越深,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根本无法遏制。既然遏制不了,不如干脆放弃遏制,尤其在今日。宁可纵容那痛,因为只有痛着,才能显得曾经那样拥有过的证据确凿。
时节又端午,海也没有枯,石也没有烂,当年的誓言却不知失落在哪里。菖蒲酒香里,只有“我”独对斯情斯景,想象她此时此刻必定依然“轻衫如雾,玉肌似削”,娉婷于画楼深处,清丽纤巧一如往昔。 “我”心头抹不去她的影子,其实也并未完全失去她的踪迹,“画楼深处”是确指。问题不在于这“画楼”究竟在何处,而在于终归不在此处。她此时不仅不能和他在一起,甚至是根本不属于他,她在别人的画楼里。
两点之间的所谓“距离”,远不止一种,每一种都不是单凭主观愿望就能够跨越的,无论这主观愿望有多么强烈。不可望也不可即,别情辗转纠结到这种地步,已经绝望,因为命运对缘分的辜负已成定局,无从逆转。遥望着她的方向,唯一能期望的,只有两心不相负,期望今日此时,那人也一样想起了曾经有过的那个五月端午——然而她会记得吗?她想记得吗?
痴情的死敌,向来不是分离,甚至也不是失去,而是被辜负。
伤情之处心碎神摧,痛入骨髓却偏偏不肯直言其痛,这是周紫芝为词,尤其是情词的特点,在他的《竹坡词》集中不乏其例,也因此格外耐人寻味。周紫芝词风近于晏几道,是早有公论的。然而尽管从辞句工巧到意象雅丽再到情致缠绵,竹坡词的确不乏与小山词若合符节之处,而周紫芝却没有晏几道的淡定和安然。
结果他营造的意境便更加萧索空濛,其情也更深邃惨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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