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张志诚
酉水蜿蜒,波澜不惊,如同河岸古老寂寥的村庄。沿着青石路拾级而上,数百步台阶后,一棵龙虬古树斜生岩壁上,枝繁叶茂,姿势前倾,招呼远道的客商。树下一口古井,七八个媳妇围着不同的水池,洗菜浣衣。
山雨说来就来,如雾如晒,树叶稀疏处开始滴水,由慢而快串成水晶珠帘,用高倍率微距镜头拍摄,每一滴水珠都影印着无数画面,血与火,刀光剑影;又像一条条垂直延长的省略号,欲言又止,羞羞答答,述说古树古井小姑待字闺中。
雨滴沿着青石板路,蹦蹦跳跳跃向酉水。
太老爷和几个媳妇搭讪,有说有笑,沉寂的山隅顿时飞扬起来。太老爷叫黄太纯,六十开外,在泥泞的山路上,健步如飞。那张总是嘻哈的脸上,山风雕满了年轮,有点深,有点多。
这里是古丈县老司岩,红石林镇一个山村。
围着古井和浣衣媳妇,从不同角度拍摄,构图总不满意,最佳位置在雨中。我不怕淋雨,这里地不藏镉,雾不杂霾,雨不含酸,很想半裸原野,尽情沐浴一番。相机没穿雨衣。
青石路很陡,很窄,残破不堪,两边都是梯田。我总爱异想天开,稍填些泥土,种些草,变成滑泥场和滑草场,外加悬崖跳水,一声号令,草飞泥舞,万民欢腾,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滑入酉水,那场面一定很壮观。
太老爷非常热心,我们进村开始就义务当导游,从盘古开天地讲到娃儿都下山了。他最津津乐道的,当然是老司岩的辉煌。
“这里曾经是湘西的小南京。”太老爷两眼微合,仰头,匀吸,脸上隐约一种捉摸不定的享受,莫非冥想当年竹杖芒鞋,同嗅青梅?
老司岩地理独特,酉水从东、西、北三面环抱,似土司公主玉颈半封闭银环。散落其间的民居,在银环上雕龙饰凤,堆金镶玉,独留南面一条崎岖山路,行车走马。在军事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为八百年土司王朝烽火前哨。
酉水,自古沟通湖湘巴蜀,老司岩乃必经之地。史料记载,大明中叶,因地理位置独特,船梭帆飞,车水马龙,吸引商贾云集于此,形成化外之地著名商业重镇。很显然,这里也是湘西悍匪青睐的风水宝地,留下了许多传说。
雨停了,媳妇们背起小竹篓,里面垒放洗涤好的衣物和菜蔬,回家。古树下重归寂静,泉涌汨汨,清香依旧。
翻过布满青苔的巨石,太老爷带我们在星罗棋布的民居中穿梭。竹篱笆,木板房,青菜园,芦花鸡,小黄狗,处处弥漫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韵味,不由得让人想停下来,歇歇脚。
又回到了“小南京”街上。
太老爷指着一处高大的四合院说,大门八字开,大户人家。
进院子,先要跨过一道高门槛,高到五六岁的孩子只能翻爬过去,行动不便的老人也如此。然后,一个类似别墅的门厅,六七米高。再进去,一个数十平米的青石板天井,左右两厢房子。我问,哪里是老爷卧室,哪里是小姐闺房?太老爷说,他也不知道。
宅子是省文保单位,原主人一脉不知去向,现在住了好几户人家。窗棂全手工木雕,民间传统故事,人物花鸟,惟妙惟肖,部分损毁了。木雕保存最好的,还是街口一处院落,一个漆师的家。从左邻右舍房屋结构看,当年应当是最好的商业门面,十多扇高约三四米折页门窗上,每一面都精雕细刻吉祥图案,除了有些油污,没有破损。我惊叹不已。印象中,这些民间瑰宝都被文物掮客搜罗一空,没想到大山之中,还有一座艺术宝库。
漆师家左侧,也是一个宽大的门面,可惜垮塌了一半,余下的摇摇欲坠,让人不敢在里面久留。右侧一条深巷,院墙尽处是街道,不宽,约三四米。两边门面鳞次栉比,依托地形建筑,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情趣。有些门面,仍然保留着老旧柜台,推门板。一个看似百岁老奶奶,躬着腰,独自搀扶着街边的柜台在行走。
街道两边,不时有岔道,或上山,或下坡。每个分岔进去别有洞天,有高门大户,也有简陋平房,门前果木,屋后菜园。不少村民在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有别于其他农村。
太老爷特意邀请我们去他家参观,简直一个小规模园艺场,地坪四处造型奇巧的奇花异草盆栽,与长沙花木市场高价盆景比,一点不差。我好奇问,您准备去卖吗?
“自己欣赏。”他很自豪。
村里有位长者,人称村史活词典,真名反倒没记住。
长者介绍,村里建筑最老的是大明朝,多数为清朝,也有民国的。后者因为不新不老,反倒陆陆续续拆除倒塌了。
老司岩明清建筑最有名的,不是我见过那处高门大户,而是两栋叫紫荆屋的老宅。一为明末,一为乾隆年间建造。均雕梁画栋,用工用料十分讲究,名字也有说法——来自南朝梁代文学家吴均,就是初中文言文《与朱元思书》作者。他记载这样一个故事:汉代田氏三兄弟分家,决定把院中紫荆树一分为三,各取一段。第二天,刀斧未动,紫荆已枯。长兄见此触景生情,嚎啕人不如树啊!两个弟弟亦悲,不再分家。紫荆居然饮露发芽,重新生机勃发。
紫荆屋物化了先辈家训: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老司岩村目前有六百多村民,相当部分出去打工了。
长者说,老司岩鼎盛时,常住村民有五千多人,以张姓和米姓为主,流传数百年的民谣可以为证:“张三千,米八百”,指的姓氏人口。
和其他村寨不同的,老司岩几百人的村竟然有十五姓,虽然比不上昌盛时期二十多姓,但在以宗族群居姓氏集中的湘西,仍是一个奇迹。我又异想天开,到村里找找,兴许能攀出一两个张姓远亲来。斗转星移,张姓在村里又成了少数民族,黄姓成了第一大姓。
这种变迁,源自“黄家来了个斗蓬客”。
一个戴斗笠的型男,一块薄纱笼罩头颅,很酷很神秘。一骑快马掠过,黑纱轻飞曼舞,黝黑的脸上,两眉似剑,双目如电;左脸貌胜潘安,女人消魂蚀骨,右脸刀痕斧迹,男人魂飞魄散;咳一声,山雀无语,闹市歇菜。完全是我意淫。斗篷客叫黄大荣,明朝人,棕篾匠,斗蓬织得好,人称斗篷客。
黄大荣是外乡人,流浪打工族。他到老司岩后,落脚米员外家做长工。米员外有一掌上明珠,沉鱼落雁,外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典型的白富美。当时垂涎者众,却无人提亲,原因是八字先生说,她命里犯“八败”。估计员外无意开罪了某个丫环,或许八字先生故意将消息泄漏出去,借机显摆手段,敛些钱财。可怜米小姐年过晚婚,仍然闺楼绣花。员外见后生伢一表人才,识文断字,有意择其为婿。
长舌耳语,使不得!
黄大荣想,我人一个,卵一条,篾刀一把。何败之有?
拜堂之日,米小姐上凸下翘,不肯折腰:“人家讲我犯八败,我今儿一拜(败)都不拜(败)!”余音袅袅,满堂喝彩。从此夫唱妇随,米家步入鼎盛,黄家立足中兴。直至清朝康乾盛世,黄儒臣家族物业延伸到川、贵、鄂数省。乾隆赐封君大人,恩准不上皇粮不拉夫。
回到长沙,我一直挂念,米家小姐如何羞花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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