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文:风乍起(一)
内室之中,馨香浮动。
桓氏俯身放开雪团子,看它在厚厚绒毯上嬉戏打滚,抿唇浅浅笑了,尔后才起身,把面转向一旁眉眼稚嫩的黄衫侍女,柔声问道:“璇儿在何处?”
那侍女一怔,启唇露出颊边一对深深梨涡,脆生生道:“县主方换了伤药,正在后殿用膳呢!”
桓氏点头,面上却染上几分忧色。
“娘娘勿忧,”那侍女道,“含黛姐姐正照看县主呢!程太医方才也仔细瞧过,县主头上的伤口虽深,然俱已结痂,不日定当痊愈。”
桓氏闻言,不禁叹了口气:“只愿莫要留疤,否则她一个女娃,日后容貌有碍,到底不妥。”
那侍女便道:“这都要怪温国公府的人拎不清,打量着柔嘉郡主出征,府中宋二爷做主,捧一个外三路的女人不算,竟然欺负起了郡主的嫡亲女儿!”
桓氏隔着珠帘,朝外间梁帝方向看了一眼,眼中情绪莫名,最终一字未评,只轻咳一声,打断侍女言语,面色淡淡道:“罢!伺候本宫更衣吧。”
“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吴歌清唱中,女子扭动娇躯,腰肢轻软,眼神柔媚。
中有妙龄舞姬,玉足翻转,拢云袖于肋下,眼波流转间,双手高举过头顶,宽袖半遮面颊,一双媚眼含情脉脉地凝望上首帝王。
谁料梁帝忽然面色阴霾,重重搁置手中茶盏。
殿中舞乐戛止。
那舞姬登时吓得跪倒在地,手足无措。
紫衣内官轻飘飘地瞟她一眼,把视线复转到这陡然怒起的帝王身上,却并不上前,只束手听他吩咐。
“童肃!”
梁帝霍然起身,宽大袍袖摆动,带动案上杯盏落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内官低应道:“臣在!”
梁帝绕过众人,大步走向偏殿:“着中书令拟旨,严于侯宋启殿前失仪,难当尚书右仆射一职,看在宋司徒的面上,保留官位,其下一应权柄由祠部尚书庾亮代行。”
紫衣内侍闻言皱了皱眉,出言道:“陛下,庾家这一代,只庾尚书一人出仕,恐非宋持礼对手。庾尚书又素性温和,右仆射一职,未必能坐稳。”
梁帝冷笑道:“那就提拔谢家!朕记得谢籍嫡长子年前入了祠部,叫什么来着?”
内侍道:“左仆射嫡长子单名一个忱字,字宣行。”
“对!谢宣行!”梁帝拍头道,“据说此人颇有决断,胆色俱佳,便擢升至郎中,掌祠部、虞曹并屯田,襄助左、右仆射共理尚书台。朕倒要看看,此番朕夺了宋启的差事,宋邑宋司徒要怎么同他这堂兄交代?还有无闲心过问温国公府家事?”
他抬脚跨进偏殿,一拂袖子,来在主位前站定,连连冷笑道:“那宋嚣不学无术,一介纨绔,入赘温国公府,也胆敢放任刁奴,欺辱朕亲封的荣华县主!这是仗着他兄长宋邑,还是宫中皇后威势?简直混账!”
身后内官皱眉。
梁帝转头道:“童肃,莫非你有异议?”
这内官抬头,对上梁帝目光,郑重道:“陛下与臣并柔嘉郡主一同长大,宋持礼算计郡主,使亲弟入赘温国公府,妄图掌握郡主手中兵权。郡主遇人不淑,臣亦心疼郡主际遇。然无论如何,此皆臣子家事,陛下不宜干涉过多。”
梁帝静默片刻,冷冷道:“天子无私事。阿胜乃父皇义女、朕之义妹,其女傅璇,由朕赐名,亲封荣华县主。此二人皆朕之亲属,事涉天子,何来臣子家事?”
童肃敛眉道:“悠悠之口,不能不防。郡主之事,还当徐徐图之。”
梁帝眉心一跳,斜瞥了他一眼,到底没反驳,只张开双臂,待殿中侍者伺候更衣。
一旁内室中,黄衫侍女垂眸细细替桓氏整理袖口,一边噘着嘴,旧事重提:“对了娘娘,说来三皇子一事,陛下早有定论。那韩氏不求陛下撤旨,却先来昙花台求娘娘,这安的究竟什么心?难不成娘娘还能拗得过陛下?”
她不忿道:“何况,娘娘何时说过要夺她的三皇子?如此行事,简直莫名其妙!”
“呵,”桓贵嫔新换一袭明黄束腰襦裙,此刻眉头一挑,面上旋即带了淡淡的嘲讽之色,抚袖道,“这是打量着陛下过来,给我上眼药呢。”
侍女一怔。
桓贵嫔抚着宽长云袖,毫不在意道:“横竖三皇子也要不回来了,索性激怒陛下,拉一个替死鬼下水。她也不动动脑子,陛下若在乎那桩婚事,早处置哥哥了,哪里还会纳我入宫?”
那侍女年纪尚幼,不过豆蔻年华,一身黄衫格外讨喜。此刻抬头注视着桓氏,指尖轻抵下巴,面露疑惑:“陛下纳娘娘入宫,是因喜爱娘娘,同郎君有何干系?”
桓氏看她一张脸圆鼓鼓的,格外软糯,忍不住伸手戳了两下,轻笑道:“痴儿!”
那侍女遂拉着桓氏袖角摇摆道:“难道嫣儿说错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坐拥天下,有谁敢逼迫陛下纳不爱之人?既纳娘娘入宫,当然是因娘娘美貌,陛下心悦之。难不成要因他人诋毁而罢娶心爱之人?”
桓氏摸了摸她的头,绝艳的脸上突然漫上一丝痛色,目光有些飘远,很久才回过神来,淡笑道:“你说得对。”
她朝殿外飞快地望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嘲讽,怅然道:“若真心喜欢,又怎会因旁人诋毁而易之?不过是不想娶罢了。”
“不想娶?”明嫣诧异抬头,“娘娘美貌无双,若不是被守孝耽搁,提亲之人早就踏破门槛了!怎会有人不想娶?”
桓氏看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禁失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听风就是雨的?我不过随口一言,你还气上了不成?”
明嫣摇着她的手撒娇道:“娘娘!嫣儿也是替您鸣不平,娘娘怎么还笑话上了?”
桓氏遂笑道:“罢了罢了,我也不逗你了!你去含黛那儿,待璇儿用完膳,便带她来前殿。陛下近日朝政繁忙,有些日子没来昙花台,璇儿怕早盼着陛下来了!”
明嫣笑应道:“哎,婢子这就去!”
殿中歌舞暂歇,一众舞姬垂头束手立于旁侧,白衣清媚,身姿曼妙。
年迈乐师停拨箜篌,留下一两声轻响。
讴者清唱渐止。
童肃出殿传旨,梁帝则独坐殿中。
自外殿传来一声孩童笑语。
他闻声抬头,便见桓氏新换一身明黄纱裙,手边牵一垂髫孩童,缓步走来,面上俱是清浅笑意。
那孩子一脸童稚,脸上肉嘟嘟的,抬头看向桓氏的眼神充满依恋和不安,只额上裹了厚厚一层白纱,上面隐约有淡黄色的药渍渗出,看上去触目惊心。
梁帝抖了抖襟袍,站起来,面上闪过一丝隐秘的戾色。
桓氏牵着那孩子走到他身前,却不同他言语,只俯身对这女孩儿柔声道:“璇儿看看,这是谁来了?”
女孩抬头看了梁帝一眼,一手揪着桓氏的袖角,有些扭捏:“阿舅!”
梁帝面上重新染上笑意,俯身掂了掂孩子,笑道:“璇儿进宫这些日子胖了不少,应是菱华悉心照看之故。辛苦你了!”
桓氏抿唇一笑,嗔道:“陛下说哪里话?妾同郡主是何交情,她的女儿便如同嫔妾亲女。岂有待亲女不尽心之人?”
梁帝仰头笑道:“是朕误了,菱华莫怪!”
他抱起璇儿,目光落在孩童额上,缓缓吐出胸中一口闷气,转头道:“太医怎么说?璇儿乃是六月中为那贱妇所伤,如今已一月有余。”
他不由皱眉:“怎么还不见好?”
桓氏抬手替璇儿理了理额边碎发,目中亦染上几分忧色:“璇儿此番撞在头上,伤势颇重,抱来妾宫中时,已是气若游丝,太医唯恐伤及脑子,不过循循而治。兼之孩童娇嫩,稍有不慎,恐会留疤……”
梁帝思忖片刻,抚着璇儿的手道:“这倒无妨,寻常人家不欲女儿家留疤,无非是忧虑日后姻亲走动,不便做亲。可咱们璇儿,身份高贵,又有朕撑腰,岂是那些寻常女子可比?”
他抱着璇儿小小的身子,作势向上举了举,惊得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胸膛里,才笑道:“是不是璇儿?咱们璇儿可是要当女将军的!”
桓氏嗔了他一眼,踮起脚尖,轻拍着璇儿的后背安抚,一面不赞同道:“陛下!”
“菱华勿恼!”梁帝一只手抱孩子,腾出另一只手来,轻拍了一下桓氏,笑道,“左右阿胜那一军,日后是要交到璇儿手上的。”
桓氏一惊,安抚璇儿的手微顿:“陛下之意,是想让郡主……继承温国公府?”
梁帝轻笑:“有何不可?”
桓氏抿唇道:“妾同郡主莫逆之交,自巴不得郡主掌权。只是这么一来,郡主岂不成了众矢之的、惹人眼红?”
“无妨,”梁帝掐了一把璇儿肉嘟嘟的脸颊,嘴角漫上几分浅淡笑意,“有朕在。”
桓氏蹙眉,抬首欲言。
当此时,童肃传旨归来。
梁帝觑一眼这紫衣端沉的近侍,把璇儿交给桓氏,淡淡问道:“如何?”
童肃有条不紊地轻拂袖角,缓缓道:“中书令已拟旨。”
桓氏接住这浑身软糯的孩童,脸上露出笑意。
梁帝复坐回上位:“即刻发尚书台、严于侯府并谢、庾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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