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鲜红的血,顺剑锋缓缓流下,落在白皑皑的雪上,点点滴滴,逐渐融汇到一起,如树梢的梅花一般,艳丽而凄美。
天山派的三当家孔玉亭仍然站在原处。
“暗香剑,原来你就是洛……婴……”他喉管里迸出大股鲜血,也许是这个缘故,我的名字被他念得模模糊糊。
他的瞳孔开始扩散,带着些许绝望,而他的刀,甚至来不及出鞘。
一切只因为我足够狠、足够快。
垂首瞧了瞧,狐白裘很是干净,没被方才飞溅起的血染污。
杀人是一门艺术。父亲曾这样教我。
忘了孔玉亭是我杀过的第几人,却忽然记起苏沫玩世不恭的笑容。
当时苏沫倚在一棵柳树边旁,微风拂起他肩畔的发,青色的柳枝、黑色的长发、墨色的袍带一起扬在空中,衬得他皮肤更为苍白。
恍然发现,那个男人,我竟是一辈子都无法放下了。
二
苏沫是天下间最可怕的剑客。
五年前,在西湖边,我初次听到这句话。
我笑了。
一转身,便入了一个温暖的怀。
“笑什么?”苏沫问,却是笑的比我还贼。
“刚刚做了一个有趣的假设。”我无法挣脱他的紧拥,索性赖着不动。
“告诉我。”他的语气霸道而蛮横。
“如果我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你要怎么做呢?”我手指随性一拨,撩起他下巴。
“谁敢碰我的女人,立刻杀掉!”这一瞬,他目中凶光涌动,令我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如果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你又会怎么做?”他垂首望我,复而温柔。
“立刻杀掉!”我正色道。
“哟,学的真快。”他轻点我额头一下,笑道。
“我的意思是……”我抬起头,凝视着他,“杀掉你。”
苏沫眨眨眼,没有说话,只把我抱得更紧。
他眼神那样诚挚,让我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有分离的一天。可是,谁曾想,他转身就用背叛扇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
三
积雪覆满整条长阶,碧城早早打开了大门,好似是专程迎接我的。
“欢迎回到杀手世家。”他说。
杀手世家,一个比地狱更恐怖的地方,而我生来就属于这里,碧城也是。
我们似乎注定要在杀戮中度过一生,只因我们身体里都流淌着魔鬼的血液。
父亲端坐在阴暗的大厅里等候,我面无表情地把装了孔玉亭首级的木匣撂在地上。
除了授课和任务,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用了几招?”父亲用脚尖踢掀开木匣盖子,略略一瞥,他声音冷冰冰的,如冬日那般严寒。
“三招。”我垂眸如实答道。
“嗯。”父亲一颔首,好像还算满意。
接下来,我要承受的是三十鞭。
负责刑罚的老陈和往常一样,一点情面都不讲,从石牢出来时,我的后背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碧城送我回房躺下,上药时,我见他俊秀的眉峰微微颤了一下。
他心里定是在骂我活该。
杀手不能动情。
不要说屹立在黑暗势力顶端的杀手世家了,这是普通杀手皆知的禁忌,我身为宗主长女,却偏偏要去触网。
碧城找到我的那个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我晃晃悠悠在大街上游荡,全身被淋得湿透。遍体发冷,也及不上心里的寒。
我没杀掉苏沫,倒把自己弄得这般落魄。
匍匐在秤命堂,接受杀手世家的审判,父亲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具尸体。
我以为我不会有明天了。
可度量性命的秤杆竟偏向了我,我似乎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三年来,父亲不断给我指派新的任务——大多是要以命搏命方能完成的那种。
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杀人的剑招数目决定我受罚的轻重,一招换十鞭,每三日一次,就像常人吃饭喝水一般有规律。
最惨的一次我居然要挨五百三十鞭。碧城怕我因此被打死,跪在雨里苦苦哀求父亲,方把受刑的间隔时间延长了一个月。
我就过着这样的日子,也熬到了现在。
大抵在杀手世家长大的人,骨头都硬的很。
四
“姐……”碧城唤我。
“嗯,醒着呢。”我抬起眼皮。
“有没有不出招便杀人的妙法?”他拨弄床幔上的流苏,轻声发问。
我一惊,随即摇头。
“我知道,有的。”碧城微微一撇嘴,眸子里泛起奇异的光。
无痕。
从他口中,我得知了这两字。
当世唯一掌握了无痕的人,便是苏沫。
偏生是他……
与其找上苏沫,我宁愿在残酷的鞭刑中度过一生。
五
夜已深,我一人独坐妆台前。脱掉外衣,肩头莹光如雪,背上却是道道新旧疤痕纵横交错,怵目惊心,无论怎么调理保养,那片肌肤是再不能恢复往日的平整了。
为了一个背叛我的男人,究竟值不值得?
这个问题,我用了三年也没能想通。
窗外有些许动静,我随手挽了一件披纱,前去察看。
月光下,碧城立在窗前,笑得格外诡异。
“这么晚了还不睡?”我皱了皱眉,拉起他手,却是冰凉彻骨。
——他死了!
碧城亡故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杀手世家,更让父亲陷入了极度的愤怒。
是的,只是愤怒,没有悲伤,哪怕一丝都没有。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父亲召集座下精英,停掉了他们手头上的所有任务。
他要替碧城报仇,但仅仅是为了维护杀手世家的尊严,我和碧城对他而言,不过是两个有幸遗传到他优秀资质的属下。
做到真正的冷血无情,才能成为最完美的杀手。
我只是疑惑,这位完美杀手为何不亲自出马。
一缕阳光照进灵堂,照在父亲的鬓发上,反射出一大片银白的色泽,也消除了我的疑惑。
“碧城,你看到了么?他已老的不成样子了呢。若你活得稍微久一些,或许很快能顶替他的位子。”我扶棺而立,手指轻抚榻上那张逐渐泛青的脸庞。
碧城静静躺着,就和从前他刺杀的那些对象一样。
由于职业的特殊性,杀手世家大部分人都会死在外面,通常得以草草掩埋就很幸运了,这般隆重的葬礼还是头一回。我沉默地替碧城装殓,动作慢的不能再慢。
我想知道,是怎样厉害的招数要了他的命。
心一点一点的疼痛,好似正被什么蚕食。
尸体上没有伤口。
倏地忆起,昨天碧城离开我房间时,就一直喃喃着一句话——魔剑无痕,杀人无形。
我不知他是那样迫切。
剑魔。苏沫。
看来我们两人注定是要重逢的。
六
秦淮河面回荡着悠然的筝音,我踮足从所乘小舟轻轻跃起,便落定在那富丽奢华的画舫上。一伸手,以暗香剑柄挑开门前纱帘,吓得里间佳丽纷纷花容失色,四处奔逃——除了正中那位。
我走到琴案旁,座上的琴姬仍是落落弹奏,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次。
我嘴角噙了一丝玩味的笑,在她对面席地而坐,问道:“姑娘可是姓柳?”
琴姬素指微挑,为那一曲《离兮》画下完美的句号,方仰起千娇百媚的脸,淡然道:“贱妾柳依依,不知小姐有何指教?”
她神情很是倨傲,气度也非寻常的风尘女子所能媲及。
我将暗香放在琴旁,歪了歪头:“我叫洛婴,特来请柳姑娘帮忙。”
琴案旁的菱花镜映出我容色间的邪气。
“洛婴”这二字仿佛要命的符咒,柳依依终于不再镇定,两片花瓣样的嘴唇开始颤抖,抖了许久却没说出半句话来。
如此失态,仍如此美丽。
我耐心的等她恢复平静。
“是你!你要寻苏……苏郎……”她终于开口,却是磕磕巴巴。
“不愧是苏大公子的女人,聪明的很。”我微笑拍掌,心内泛起异样的情绪。
苏郎,柳依依唤他作苏郎。
我自十六岁结识苏沫,与他相恋三年,期间总是直呼其名,更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过那等小女儿情态。尽管朝夕相处、同床共寝,我仍对他怀有说不出的畏惧,如今想来,他亦是防备着我的。
“他不会来我这里,你还是走吧!”柳依依身子慌乱的前倾,似要站起。
我伸手,轻轻压住她肩头,笑道:“会不会来,我心里有数,柳姑娘别忙下逐客令。哦,对了,艄公已中了我的溟淇散,这条画舫暂且是不会靠岸了,外面十三条性命能否留到明日,由柳姑娘做主。”
居于前方甲板的一众女子听闻我这番威胁,皆怕的哭出声来。
柳依依无奈坐回原处,纤纤十指复而拨弄琴弦,奏出不知名的乐曲。
那旋律流畅婉转,真真令人神往痴醉。我斜靠琴案,以手托腮,毫不避讳的盯着面前的可人儿,将她表情中的细微变化尽数收入眼底。
委屈,怨恨,惊恐,除此之外,竟还带有几分……嫉妒。
可笑!当初我坚持与苏沫情断意绝,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现在她倒介怀了。
忽地,柳依依灵动的剪瞳中闪过一丝坚狠,柔美的曲调随之急转,音符中蕴含杀机重重。
下意识抬起暗香,用它挡住面门,只听大片“叮叮当当”的脆响,右手随即感觉到一阵酥麻。回头一望,十二支金箭深深插入船舱隔板,其中一支还穿着我的耳坠。金箭余力未消,末端犹自震颤,耳坠上的孔雀翎经不起折腾,立时折断,从半空悠悠漂落。
琴里居然藏了这样凶险的暗器!
难怪柳依依初见我进来时那般平静,原来有恃无恐,若非我有所警觉,岂不是要变成箭下亡魂?
此刻的柳依依煞白了一张俏面,瘫软座上。
这一击本是破釜沉舟,她已没了指望。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耳垂,冷然一笑,随即拔暗香出鞘,劈断那张差点谋害了我的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柳依依天生一副惹人怜惜的娇怯模样,但凡是个男人,便会为之倾倒。我虽然并非一个男人,却也不愿苛待这样柔弱的女子,于是选择放过她。
碧城在世时总抱怨我脾气不好,自小更没少受我给予的诸多折磨,若他地下有知我对柳依依这般“宽宏大量”,恐怕会气的活转过来。
柳依依看了看眼前那张断琴,又看了看我,反倒一脸愕然。
我轻挥暗香,决定还是不要把它入鞘为好,省得等会多费一遍手脚。
事实很快证明这个做法是正确的。
伴着一阵寒风,船舱的门帘被卷的老高,丝丝凉意夹杂了些许水气,和淡淡的零陵香。
我略微侧首,恰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七
日落西沉,一抹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苏沫抄着手、背靠舱门,懒散的像个与世事无关的闲人。
他嘴唇轻轻动几下,似乎说了什么。
风声太大,我没听清。
我只看到柳依依本是哭着往他那边扑去的,却生生顿住了脚步,眼中温柔刹那间散尽,取而代之的一片浓浓的绝望。
苏沫走进船舱,又动动嘴皮子,这回我听的真切。他问我怎生不杀了柳依依。
那语气风轻云淡的,好似是在问候我吃没吃晚饭。
可能他认为我杀人与吃饭根本没什么两样。
我完全能了解柳依依的心情。
在情敌的挟持下饱受煎熬,好容易等来救命的“苏郎”,居然一张口便说出这样的话,换了是我,一定也倍受打击。
柳依依不是我的目标,苏沫才是。
我眯起眼,握紧执剑的五指:“暗香不喜欢饮弱者的血。”
苏沫讥诮地笑笑:“难道你以前杀的人全部都是强者?”
我冷然道:“那些是必须完成的任务。饿极的时候,谁都没有余地挑选食物。”
苏沫以沉默表示赞同。
我稍稍定神,想起寻他的初衷:“三天前,有个叫碧城的年轻人找过你。”
有些事,还是求证一下比较稳当。
苏沫笑道:“三天前有很多年轻人找过我,都是漂亮的美女,不知‘碧城’是哪一位?”
他惯是这样轻佻的,所谓见怪不怪。我提醒道:“他下颌很尖,眉梢旁有颗小痣。”
苏沫脸色变的有点难看:“确是有这么个人,也交了手,不过……”
再没什么好迟疑了,是他害了碧城。
暗香比我的思绪更快,它已冲到了苏沫喉间。
柳依依的尖叫几乎震破我耳膜。
我十分后悔事先没把她打晕。
苏沫漫不经心的一扬手,那柄名为疏影的宝剑划出一条极美的银光弧线,我忙地偏身,点足滑退到三丈外,暗香也因此被生生抽回。
“你杀人的模样本是极美的,只是今日有些冒进。”苏沫摇摇头,伸手一摸颈项,修长的指上登时染了一缕微红。
其实暗香不曾触及他肌肤,那点小伤乃是剑气所致。
我的情况并没有好多少,狐白裘左前襟破了一道足有七寸的裂口,再深两分恐会伤及心脉。
苏沫说的对,我是冒进了。
这艘画舫不适合我们。
八
醒来已是第二天。
东面的窗恰是开的,外头强光极其刺目,我稍稍赖了会子,挣扎着起身,想去把它关上,岂料刚一动,便被两只强有力的胳膊按回了床榻。
“后悔了?”一个低沉沉的男音响彻耳边。
我返过头,苏沫略带薄怒的俊脸登时在眼前放大好几倍。
“什么?”我心跳险些漏了几拍。
“你,可后悔没趁昨夜杀了我?”苏沫凝眸看我。
辨不清他是在试探我,还是在嘲讽我。昨夜缠绵床笫间,他戒备之心仍然不减,我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杀手世家以外,招惹了我还有本事活在这世上的,苏沫是唯一一人。
他见我不语,越发得意。火热的吻再度覆上我的唇,我无法逃脱,只好任他折腾摆布。他喘息声渐重,拥着我的双臂也加大了力度。一阵剧痛从背后袭来,应该是前几日的新结的血痂因此崩裂了。我咬牙硬撑,额上冷汗涔涔,他察觉到不妥,慢慢放轻了动作。
“疼吗?”他问。
“习惯了。”我故作坦然。
杀手世家的人,永远不能在人前示弱半分。
他打量我许久,终于还是放过了我。
我徐徐坐起,果然,背部疮疤上有斑驳的血迹。他探手抚摸那些凹凸不平的沟壑,目光里惊讶难掩。
“很丑陋吧?”我垂首道。
昨晚烛光昏黄,想必他并未细瞧,现在有这样反应,一点也不稀奇。
“我等了你三年,你若早些回到我身边,何苦遭这样的罪。”苏沫长叹一声,替我披上外衣。
我很是佩服他演技。
这样撩人的虚情,此生领教一次足矣。
“哦?你急着想死?”我笑了笑。
“当然不,我并不是个傻子。”他两手食指一勾,系起我松垮的衣带。
“那么你是急着让我死了。”我收了笑意,面色冷冷。
“我更加舍不得。”衣带在他手里变成一个好看的礼结。
“从柳依依唤你‘苏郎’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我们之间必然会死一个人。”我抽出被他握住不放的衣结,将枕下暗香拿起。
苏沫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没爱过柳依依,你信吗?”
短短一瞬,他看我的眼神,竟像是我们初识时。
信,我当然信。
我更信他没爱过任何人。
九
又是那片梅林。
积雪被暖阳晒化了许多,孔玉亭无头的尸首自然也已被天山派收敛走,可我总觉这里的血腥味没散尽。
“红梅开的真盛。”苏沫环顾四周,悠悠地道,“洛婴,你到底不肯原谅我?”
我勾起唇角,给了他一个冷漠的笑:“我若这般就原谅了你,碧城岂会原谅我?”
苏沫踉跄两步,扶住身边一棵梅树,方没跌倒。树枝震颤中,繁花纷飞,凌乱于空,偶有几片落在他肩上,而他神思恍惚,一时竟不知拂去。
“拔剑吧。”我低声道。
苏沫沉默许久,才血红了眼,嘶声道:“好!”
疏影和暗香各自出鞘,两道青锋微颤,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两柄剑原是一对双剑,为铸剑大师庄弗所造,后一直收藏于蜀北剑阁苏家。然百年前,暗香被神偷元怀盗出,从此再未追回。该剑在江湖上多番捻转,最终落入杀手世家,父亲因嫌“暗香”这名字略显女气,便将它给了我。而疏影仍在剑阁代代相传,直至今日,由少主苏沫掌管。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剑名当真是起的极具诗意,难能还对上了梅林的景致,可惜,它们的现任主人正在用它们相互厮杀,委实辜负了这一番意境。
以往我也看苏沫与人交战过,但那仅是眼见。
袖手旁观与亲身体会,怎可同日而语?剑锋相触时,我才真正领教到他的厉害。
那些传言并不假,苏沫果然是天下间最可怕的剑客,不过施展了五成功力,便迫得我步步退却,几乎无法招架。
苏沫洋洋洒洒地挥舞着疏影,宽大的纱织袍袖随他动作激荡扬起,如孤鹤展翅,凌厉的剑气将漫天飞梅斩作齑粉,暗香瑟瑟抖动,似乎受不了如此猛烈的冲撞。
他占尽上风,不由勾起唇角,得意一笑。
这样洒脱的姿态,这样傲慢的轻蔑,足以让我再沦陷一次,再毁灭一次。
既然我放不下他,不如,便放下自己吧。
十
太阳升到了头顶,梅林在金光的照耀下熠熠发亮,疏影毫不留情地刺进我胸口,那质地真是冰凉彻骨。
苏沫倏地停滞了动作,锋利的剑刃因此未深入到我心脏,他低头看了看只剩下半幅的衣袖,神情一点一点变的愤怒:“为什么……你非得做到这个地步不可?”
须臾之间,鲜血顺着他手臂缓缓滴落。
他的伤口并不太深,却是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换来的。
这样,算是为碧城讨回个公道吧。我无力地跪坐下去,扬起头,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就走了样:“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杀人啊……”
苏沫怔了好一会儿,忽然对我报以异常温柔的一笑。
尽管那阳光再明媚,再温暖,再柔和,又怎抵得过他这轻轻一笑?
周围的事物变的逐渐模糊起来,唯有一个苏沫是清晰的,我苟延残喘了三年,仿佛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即将失去意识时,他骤然叹息一声,令我清醒:“我死了,你便安心了吧?”
我曾以为自己是不会流泪的,我错了。
当苏沫的血溅到我身上时,我的泪也落在了他平伸的手心。
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引颈自戕。
苏沫脸色急剧转白,身子向前栽倒,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他。
疏影和暗香交叉着躺在我们两人的血泊里,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绯红。
好残忍的色泽,这红越是凄艳,越是浓烈,就会使我和苏沫的生命越发迅速地衰竭。
苏沫艰难地嚅动嘴唇,似乎在说什么,我忙靠近过去,但听他道:“幸好……幸好你还会为我哭……”
“你何苦如此?”这般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算我把眼泪流尽,他也再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把苏沫平放在梅树下,想要葬了他,怎奈半点动弹不得,唯有闭上双目,运功调息,静待体力恢复。
梅林陷入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没过多久,便有东西打破了这寂静。
那是牛皮靴叩击着尚未融化的冻土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我心跳随之剧烈起伏。
有人闯入了这片梅林。
谁?是谁?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无论谁在此刻给我一剑,我都死定了。
光影下,来人不急不缓地靠近,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静静地看我。
我看着那人眉梢边那颗小痣,一阵眩晕。
碧城,竟是碧城!这莫非是弥留之际的幻觉么?
但他手上传来的温度让我绝望。
那是活人才会有的体温,他没有死。
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努力张嘴,想唤他名字,可嗓子又干又涩,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碧城轻柔地梳理一下我额前乱发,眼波忽闪不定:“姐,你真是没用,居然到最后也没能亲手杀了他,简直枉费了父亲对你的厚望。”
十一
谎言如同墙上粉饰,先前再是华丽,也终究无法历久,最后只能随风斑驳脱落,露出里面丑陋而凄凉的真相。
众所周知,杀手世家是恶魔的聚集地,那里弥漫着连神佛也无法驱散的罪恶与血腥。直至今日,历朝已有数不尽的杀手在众魔之首——世家宗主的培养下扬名,到我父亲掌权时,世家恰走到了巅峰。但也是从那几年起,他的旧伤开始发作,几乎每夜都要吐血。
病情恶化一事,除了近身侍疾的碧城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父亲自认寿数无多,不得不开始考虑杀手世家的下任宗主人选。
争端从这里开始。
谁都没有想到,碧城,这个看似淡泊不羁的少年,竟那般在意名利和地位。
野心一旦萌生,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干净利落地除掉了世家中有资格继任宗主的杀手,行动既快且狠,犹如午夜精悍的猎狼,恍然回首,却惊觉漏算了一个最具威胁的人。
那人便是同为父亲血脉的我。
“姐,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自己输定了的。你资质远胜于我,身边又有剑阁苏大公子压场助阵,我本来永远没有机会。”碧城浅浅一笑,俊逸的面上充满酷似我的邪气,“可惜,你们虽然相爱,之间的隔阂却是那样深。我不过随口乱言一句,他就真认为我是你的情人,差点没把我一剑劈成两半,幸好我轻功不赖,才逃过一劫。”
我终于明白苏沫为何不辞而别,又为何到画舫寻了柳依依作乐。那是他宣泄愤怒的方式。望了望身侧,他的眉犹自微微蹙着,仿佛临死前仍有诸多疑虑。
傻瓜,碧城是我的亲弟弟啊!我抚摸着苏沫全无血色的脸,泪水再次倾落。
不由想起大雨滂沱中与他渐行渐远的画面,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两个人各自存疑虑,绝不开口言明,误会在讳莫如深中越积越重,以致造成今番的悲剧。
碧城直起腰,继续道:“好容易离间了你们,我还是走错一步。父亲的观念太陈旧老套,总觉杀人非要自己动手不可,你剑法比我好,自然更得他意,即便犯了那样的忌讳,他也不肯以极刑处置你。我等了三年,只盼父亲改变心意,哪知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杀人的手段反倒日益精进。我这才明白,那些任务和责罚都是培养你做宗主的试炼!”
我冷然道:“所以你等不下去了,寻了个契机故意向我提起苏沫会使无痕剑,随后用龟息功伪作假死状,激我向他寻仇,从而借他的剑杀我。”
碧城缓缓拔出腰间长剑,指向我眉心,道:“世上原不可能有杀人无痕的剑招,谁叫你要相信?幸亏你脾气仍和从前一般暴躁,否则苏大公子一解释,我的戏就穿帮了。我却没料到他这般情深,宁愿自尽也要顾全你,如此举动,实在是有辱剑魔的声名。今番到了黄泉,你俩须怨不得我,怪只怪父亲那个老顽固偏心你吧。”
我斜睨着面前这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不住笑出声来。
父亲确实看走了眼,他不明白,最高明的杀人手段,绝非一招斩百人的剑法,而是能兵不血刃的诡计。像碧城这样心深似海、毒如蛇蝎,整个杀手世家都没人比他更适合做宗主了。
成日行着刀口上舔血的营生,自然也做好了随时被别人杀死的准备,我未曾怕过,只是现下有些不甘,为了枉死的苏沫。
碧城似乎不愿容我多活片刻,话一说完,当即举手挥剑,朝我当头劈来。五指下意识往地上一探,可暗香并不在身边。
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姐,死吧!”碧城低吼一声,刺出足以改写他人生的一剑。
我仰起脸,且看他如何杀我。
即便死,也要死的有尊严。这是父亲传授给我的最后一课。
然而命运总喜欢和人开玩笑。它可能会剥夺你所拥有的一切,让你陷入绝望的深渊;但当你真正感到绝望时,它却突然为你送来希望。
一道明澈的光芒如流星般划过,贯越碧城前额,再从后脑穿出。他怔怔地瞪着眼,抬起左手摸了摸额头,又不可思议地望向光芒来源。
不知何时,苏沫已坐起了身子。
十二
无痕。
这两字成了碧城的遗言。
由于剑气太快,他和孔玉亭一样是站着死的。
“唉,一个人居然两次死在我的无痕剑下,传出去一定没有人会相信。”苏沫的笑依旧玩世不恭。
“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使用这招。”我扯了一片裙裾下来,帮他包扎好颈上伤口。
“这招?你指的是诈死么?”他佯装糊涂,“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像姐弟,我一直以为你真的养了个小白脸。刚才你又那样为他拼命,我气的半死,的确是想自刎来着,不过一时下手轻了些,索性躺在原地看你什么反应,岂料听到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无痕剑的秘密,你现在不告诉我,以后想说我也再不会听了。”我板起脸,硬生生地打断他。
“如此说来,我们还有以后?”他狡黠地眯起眼,将下巴搁在我肩上。
我不理他。
苏沫赖了一会子,实在拿我没辙:“大小姐,行行好吧,你明知我受不了你的冷脸。其实压根就没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你看看疏影和暗香的剑脊就知道了。”
由于双剑在我们二人的血泊中浸染太久,凹槽内已汲满了血液。
“疏影暗香,双剑合称‘血梅’,若饮人血,威力可倍增,剑气极厉,细如发丝。”苏沫在一旁施施然地解说。
“剑气极厉,细如发丝……”我瞥了双目圆睁的碧城一眼,喃喃道。
原来这就是无痕的关键。
并不是没有伤口,只是肉眼无法看到而已。
碧城恍如大彻大悟般,身子向后仰倒下去。
他倒下去的那一瞬,杀手世家的飞鸽传书也到了,雪白的信使在尸体上空盘旋两圈,随即落在我手中。
大致扫了一眼信上内容,我把它交给苏沫。
他看过后笑了笑,却是极为不自然:“你父亲果然选了你做宗主,恭喜荣登高位。”
“不,他选择的是杀手世家的洛婴,与我无关。”我正色道。
“哦?那么我身边这个人又是谁呢?”他闻之精神一振,牵起我的手。
“若你愿意,这辈子,我的身份只有一个……”我把头深深埋在他怀里,借以遮挡比满树寒梅还红的脸。
尾声
就这样,我放不下苏沫,便索性成为了他的妻子。
临行前我们将碧城送回杀手世家,却不知是否有人愿意再为他举行一次葬礼。
一同回到剑阁的第七天,江湖上传来消息,父亲病重去世,杀手世家因无人继承宗主位,唯有在内部重新拟定人选。为了争夺这仅限的名额,世家闹了个血雨腥风,搅的黑白两道都不得安宁。
十个月后,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新宗主不是我预想的四大杀手之一,而是个名不经传的少年。杀手世家照旧例为剑阁送了份新名册来,我随手一翻,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
“洛婴”二字被圈了黑框,甚是怪异。
我半开玩笑的指给苏沫,他当即便把名册夺过去烧了,一边折了柳条往我四周洒水驱邪,一边唧唧歪歪地抱怨说有身孕的人看这种东西不吉利。
抬头望一眼剑架上并排陈列的暗香疏影,不由莞尔。
分离百年,一对双剑究竟是重聚了,然而,杀人无形的招数怕是永远不会再出现。使用无痕的剑魔苏大公子已彻底消失,取代他的,是一位合格的丈夫、称职的父亲。诚如他自己所言,贪一世名,不如笑傲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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