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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工作,难免会看到有人死亡。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幸福还是不幸福,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忙着活,很少想到死。但总有一天,我们会面对。如果看见的死亡多了,是不是就不害怕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让我更加明白人生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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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又走了一个病人。这次避不开要正面接触,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真的难以置信,白天还给他打了一个留置针,他很配合,也很清醒,晚上就失去了意识。
他的家人在轻轻地哭泣,也就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推车过去做心电图,看到他老伴站在他床前哭泣,他因为喘得厉害,嘴微张着,眼睛也没有闭上。她用手轻轻抚上他的眼睛,说,你就安心地去吧。他的儿女都在低声啜泣,一个被抱在怀中两三岁的小孩也伤心地哭着,她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听到她的哭声,也想流眼泪。
我走近他,原来死亡并不是那么面目狰狞,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完全还是生前的样子。只是他的皮肤已经迅速变得冰冷,就像任何一个没有温度的物品一样。打出来的心电图已成一条直线,他一个家属说,他是不是还有心跳?旁边的医生说,没有了。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无法沉浸在他们的生离死别中。等我再经过那间房时,已经人去房空,只剩下刺鼻的紫外线消毒味道。走好。以前总是嘲笑灵魂说的虚幻,可是现在,越来越愿意相信灵魂的存在,也愿意相信有天堂。如果已逝者的灵魂是虚无的,那被他们牵系着的生者的灵魂也无处安放了。
这是我工作以后的第一次独自面对。从害怕到坦然,只需要这么小小一步。
2
今天,对抢救室来说,又是繁忙的一天;对患者家人来说,却是无法忘怀,悲伤的一天了。
病人大老远从赣州送来。插着气管导管,全身黄染,看到他的第一眼,嘴里正涌出大量的分泌物。监护显示血氧在20-30%波动,吸了痰,也没有上升的迹象。初步判定气管导管脱出,拔了导管,重新插管。接着出现心跳骤停,心外按压,用药,心跳不能恢复。我还在用力按压,听到插管的医生轻声说:没得救了。便明白后面做的治疗都是安慰家属而已。
医生找家属谈了话,家属要积极抢救。于是又叫来心内科的医生装了临时起搏器,就算这样,也于事无补。一个小时后,宣布临床死亡。
补写抢救记录时,才发现,病人很年轻:才16岁。因为吃治疗白癜风的药物引起肝损害,并急性肝衰竭,才转到我们医院。他们家就两个小孩,妹妹去年才溺水死了。现在一个不剩。爸爸坐在走廊的凳子上。我告诉他将要把他儿子送去太平间,他说:可不可以等一等?想买衣服来给他穿。送尸工说:去到那边也可以穿的,我也解释说,因为是抢救室,没有办法让他停留太久。于是这位父亲理解地同意了。
办完手续回来,爸爸对我说:可不可以把尸体捐出来做科研?毕竟他还这么小。我有些惊讶他能这么想。可遗憾的是,问了其他同事,也不知道有相关的途径。我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知道说什么都是苍白。只说这边的手续已经办完,只看殡仪馆那边。爸爸还想着说什么似的,还是挥手离开了。
才明白有些悲伤是不会流泪的,也是无法安慰的。也许能感知即可。不然还能做些什么?
患者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幸好他的家属是一个父亲,整个过程表现得冷静而克制。不然那场面,肯定更让人不忍。
3
今天上班特别忙,一早还在查三辆救护车的时候,平时不用查这么多车的,今天是每周检查车子的时间。结果就连续出车。其实问题不大,接诊的病人不严重,两次都是轻微的车祸伤,接回来去做检查就好了。
很快,第三趟车的命令又下来了。呼车原因是:晕倒,口吐白沫。这个主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癫痫发作。没有太紧张。一到厂区门口,一个负责人在招手,他表情严肃,说:我可以上车带你们吗?我们医生下了车给他让位,说:你坐这里吧。上车后只拐了两个弯,就到了一个电梯门口。我们照例拿了急救箱,血压计,车床。一下车,就闻到厂区一股刺鼻的味道,戴着口罩也挡不住。都忘记坐电梯坐了几层,全程碰到几个厂里的人,他们都专注于带路,没有多说一句话。
很快我看到有一群人聚集的地方,有一个人正骑跨在病人身上按压。看到我们到了,他才下来,我看向这个病人的脖颈,观察是不是有搏动,但是不明显,倒是明显的叹息样呼吸。医生说,我们快点转运回去吧。回到车上,医生继续按压,我给他建立静脉通道,看的到,他的血管都塌陷了。我可不是打那种手背的血管,而是上臂的大血管。但是都扁扁的。看到我已经打好了针,医生说,把血抽了吧。但是这根血管根本抽不出血。
回到抢救室,同事已经准备好了插管用物,ICU的医生已经来了。快速做好监护,发现这个病人其实没有心跳了。多亏ICU的这位医生,接下来,他作为按压主力,直接按压了一个多小时。
这个患者今天是第一天到厂里上班,而且发现的及时,厂里的人不轻言放弃。医生谈话之后就叫了ECMO团队,而我们就是交替按压,不停地推肾上腺素。按压的时候,监护仪上面的心电图波形倒是挺漂亮,一停下,马上就变成一条直线。考核我们按压质量的标准,就是监护仪上的波形和心率了,谁也不敢偷懒。就算腰椎间盘突出,也要用全力加油按压。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ECMO团队来了,他们评估过后,最终的结果是继续抢救。我现在变成了按压的主力了,医生去开医嘱了,另外过来的医生就是客串,随时会走,我的老腰今天遭老罪了。等到他们放好管,开始体外循环,我们才停止按压。但是,病人的心跳仍然是零。等完全缝合好,整理好他们的物品,心跳仍然是零。
这不代表他们会放弃,体外循环都用上了,接下来就是去人民医院的ICU去呆着了。过好床,目送他们上车,回到抢救室,我开始整理,补充物品,清洁阿叔也进来收拾垃圾。最后一看时间,中午一点半。我可以去吃饭了,我的盒饭已经冰冰凉,但是我没有嫌弃,直接吃掉了一大半。
这个患者是入职第一天,劳务公司表示要全力抢救,但是,转送上级医院几天后,还是宣布死亡了。
4
我一定是做梦,不是真的。
上班走到抢救室,里面拉着帘子。我在更衣室已经听说,里面正在抢救。我戴上手套,掀开帘子,抢救已经停下来了。监护仪器还在作响。
撤了吗?病人身上还夹着心电图,监护仪,呼吸机,地上流了一摊血。我以为可以打扫战场了。
不行,继续抢救。在里面的同事说。他们已经抢救了一个半小时,病人是从高处落下,工友自己送过来的。来的时候心跳就已经是一条直线。这个,完全已经没有意义了啊。领导没说停,不能停。这个病人瞳孔散大,手指和脚趾都发白,他的血液已经停止流动了。说白了,就是一具尸体而已。
抢救室还会进其他的病人,虽然拉上了帘子隔起来,我真的觉得阴气好重。
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接到送去ICU继续抢救的命令,终于可以把他转走了,我们快速把他推到ICU,她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拉起了两边的帘子,床也不过了。但是还是为他接好了呼吸机和监护仪。交接班后,我们拎着仪器走了,我开始同情ICU的同事,不知道病人会在她们那里呆多久。
回来没一会儿,外院又给我们送了一个心跳停了的病人。他泡温泉时,家人联系不上,叫了工作人员去找,发现他已经晕倒了。从他晕倒,到被发现,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院的工作人员在现场抢救了一个半小时,又把他送到我们这里,可想而知,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我看着冰冷的病人,他胸口由于按压都秃噜皮了,有点哭笑不得。我们有个同事准备来帮忙,医疗组长说:一个人就够了。这个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边按压,一边看着他的身体,冰冷已经有了片状斑块。到时间我又给他推药。做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工作,但是我还得做下去。据说他们是到这里旅游,平时没有基础病,家属接受不了。今天什么日子?自从我上班后,感觉就阴气满满,没有一点阳间的感觉。如果要拍鬼片,现在这个氛围就已经到位了。
停止抢救后,法医过来了。因为家属质疑患者的死因,他们要过来调查。我在旁边整理物品,看着他们把病人翻过来,翻过去,打开手臂,抬起腿,拍了各个角度的照片。末了,家属说:我能不能在这里陪他?肯定可以陪,问题是我们抢救室不能关门,还有其他需要抢救的病人啊。必须要转移走了,不能一直停在这里了。给家属解释后,我们把他推去了太平间。
跟别的患者不同,这个家属不急着办理死亡证,以及带他去殡仪馆。可能因为她家在外地,对这里不熟悉,也可能因为她质疑温泉酒店的管理失误,心里不能接受事实。她什么也没有做,坐在候诊椅子上,等她的女婿坐飞机过来。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家人才来了,把他转去了太平间。也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第一个病人的家属才赶到,浩浩荡荡十多个人,到了ICU门外,不知道后续如何。
我整个人感觉不好了,感觉自己在阴间转了一圈,阴气满满。第二天,天亮了。抢救室一切如常,还好,又恢复常态了。
对于这种完全没有生命体征,失去抢救意义的病人,有时候由于各种原因,我们也要继续抢救。我认为,这是对医疗资源的浪费,也是对死者的折磨。
5
再三确定她的同事已经死去多时,已经没救了之后,这个女人点上了一支烟,一边焦虑地走来走去,一边接着电话,跟电话里讲着事情的起末。
早上她的这名同事给她发过微信,但后来没有按时去上班,打了无数个电话没人接,老板叫她到宿舍看看。她过来敲门没人应,叫来房东开了门,发现她同事倒在地上,水龙头还开着,一直在往他身上浇水。
她以为他还有救,把他从洗手间移出来,不停地按压,还叫了救护车。我们到了之后,做了心电图,已经是一条直线,瞳孔已经散大,医生告诉她:“已经死亡多时了。”她像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又走过去按压这男子的胸口。我们说了几次“不用按了,已经没有作用了。”她才停下来。
她听从建议,给警察打了电话,又给她领导打了电话。不一会儿,警察过来了,登记了她的信息,又问了一次事情的经过,她又讲了一次。这男子有老婆小孩,都不在身边,由他领导负责去联系。我们准备离开时,这名女子还在回答警察的询问。这天对她来说,应该是艰难的一天。
这是一个跟我一样,见证死亡的女人的故事。只不过死者是她的同事,她又是第一个看到的,她的焦灼让人印象深刻。
6
今天收到一个出车任务:欲跳楼。我们两个年轻医生抢着要去出任务——所谓“欲跳楼”,重点在“欲”字,想跳而没有跳,多半是不会跳的了。出这种任务就是游车河,去到现场,等人安全下来,然后回医院。如果不喜欢路上救护车飞驰的感觉,但等的时候却很好,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待阿sir劝人下来。
去到现场,我们看到一辆警车在我们前面。我们跟着停了车,其实从这车上走下来的是法医,我后面才明白。医生看了小区保安拍的照片,知道原来已经跳下来了。我们搬空了车上所有的仪器物品,以备抢救用。路过人群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说:“这还要抢救啊?”
最后一段路是草坪,车床轮子走不了。我跟阿叔坑次坑次抬着一堆东西往前走,医生走在前面说看看什么情况。我挺庆幸他这样做,我很怕第一个看到吓人的场景。
一转弯,就可以看到现场有警察在,而且用围布把人从四周,还有上方全部遮挡住了,像个临时的小房子。我想是防止有人拍照,引起慌乱。
见到我们过来,他们揭开了围布的一角。我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长头发束在脑后,应该是名女性。穿着睡衣,裤子可能是下落过程中刮破了,露出里面红色的内裤。
医生走到跟前去检查。他叫我过去跟他一起把人翻过来,这没必要吧?其实我非常怕看到被摔得面目全非的那一幕。
“不翻过来你怎么做心电图?”医生问。
“这样我也可以做。”
医生问法医是不是要把人翻过来,法医摇了摇头,他没有再坚持。我贴好电极片,拉好心电图,快速撤出来,心里不停庆幸:幸好不用翻过来。
医生接了个电话,跟警察交接完,对我说:“我们快走,高速路上有一起严重车祸,叫我们去增援!”
我们抬起一担架的仪器物品,又往外走。放到车床上后,沿着小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救护车。司机看到我们这么快回来露出了笑容,因为他本来该下班,已经被迫拖班了。
“我们马上要出一趟高速路上车祸的!”我远远对他喊到,不想他盲目乐观。120示意我们逆行,因为我们离出口近,另一个方向已经完全堵住了。
“跟交警那边确认一下是不是封路了。”司机严肃地说。高速上逆行很可怕,如果还有车过来,我们可能会被撞飞。
确认好准确的高速路口后,我们逆行上了高速。经司机一说,我也挺怕的。很快我们看到了消防车,还有消防员跑过来拿开临时设置的路障放我们车过去。路上一片狼藉:一辆大卡车侧翻了,车上的油罐滚了一地,路上流了一些液体,不知道是油还是水,旁边也有几辆歪七扭八的大车。
医生一直往前跑,等我跟过去,发现现场已经有医务人员在了。有一个人躺在救护车车床上,已经插好了气管插管,输上了液体。
“有多少人受伤?”我问站在旁边的一个人。
“就这一个。”他答我。太好了,我不禁想。
“我们要去你们医院。”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人对我说。虽然伤者已经躺在其他医院的救护车上,但这种要求没有办法拒绝。我挪开我们车床上堆的抢救设备,让他们把人抬到我们床上。
上了车,才知道这个人受伤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我拉了一条心电图,发现已经是一条直线。听医生的医嘱,继续抢救,在车上我们开始了按压,还有用药。
回到医院后,我们继续按压用药。医生用力按压地时候,发现伤者腹部有一个口有血流出来——他的腹腔有出血。过了一会儿,科室领导过来了,在车上时医生已经跟他做了汇报。他指示说:常规抢救时间到了就宣布死亡。
其实抢救时间早就超过了,他们单位的领导还没有来,跟车的两个年轻人说要等领导过来。他们领导过来说:“继续抢救,不放弃。”可是有时候不由得你不放弃啊,他的血液都凝固了,回天乏术啊。
医生叫我在里面看着。让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虽然伤者的领导一再强调继续抢救,不要放弃,但是没有人进来抢救室看他一眼,直到最后医生告诉我可以撤机了,也没有人进来。
这个人四十多岁,如果有家,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走的时候这么冷清,没有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在跟前。我给他盖上床单的时候,忍不住说了一句,“安息吧。”
还有那个女人,看来家里只有一个人在,不然不会直到被人发现也没家属出来认领,不知道任何关于她的信息。
安息吧!愿逝者安息。
逝者已逝,但愿他们安息。活着的人,珍惜生命,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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