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亦歌
5.
万历末年,武林动乱不停,尤其是采花劫财大盗,更加肆意妄为,连朝廷都有些头疼。
自从那日从万钟山归来之后,欧阳煜一直把自己反锁在冷殿里,不肯出门。
他接受不了自己那颗日益污浊不堪的心,更接受不了,自己屠杀了那么多生灵。甚至,差点手刃自己心爱的人。
“阿煜,你应该清楚,迈不过这道坎,就不配做六扇门的杀手!像阿青那种胆小的人,根本不配在这种地方做事!”大殿的门被猛然撞开——
来人不是主上,是他的贴身随从——人称冷血蝙蝠的重煞。
“滚!”欧阳煜咬着牙,气运丹田,终于吼出了内心的悲哀。
“哼!”重煞冷冷地笑了一声,“欧阳煜,别以为我不知道,万钟山的事情,你做了什么手脚!”
说罢,鬼面蝙蝠摔门悻悻而去。
欧阳煜哪里会在乎这些,他只希望,浣娘可以平安逃出那个地狱般的地方。
那夜的天格外黑,主上为他准备了大排场的庆功宴,欧阳煜被硬拖出来,面无表情地灌了许多酒,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鲜血淋漓得浸泡在盐水里,欧阳煜几度生不如死,要疼晕过去。
“哈哈哈哈……”耳边传来了鬼面蝙蝠的得意笑声,听之战栗。
“欧阳煜,这就是背叛主上的下场。”他悄悄贴到欧阳煜的耳边怪笑,“那晚上你去执行杀伐任务,如果不是我闲来无事偷偷跟着,刚好撞见你逃窜的一幕,怎么会知道你这种冷公子,还会对美人儿倾心呢?”
“无耻!”欧阳煜气的大叫,可是伤口愈发疼得厉害,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浣儿,是我对不起你……”
他生生撕扯着已经沙哑的喉咙,希望可以挽回一丝悔恨:他本该杀了她的。或者,他就不应该去执行如此残忍的任务。
他吞吐着残留的气息,心情愈发沉重,或许,有些事情,早在十年前已经成为定局。
那年在美人湖边,就已经注定,他欧阳煜这辈子,都逃不开那个人精心笼络的桎梏樊笼。
那日,他看到那个在冰面上拄着木棍眉眼盈盈、悠然自得的小姑娘,被她澄澈的美好打动,他久经杀戮的心,就那样莫名地暖了一下。
他要救她。
换句话说,他看她的第一眼,已然倾心沉迷。
他悄悄用内力扔出了石子,破了冰面,以他的功力,她自然而然地滑落,虽然单纯无比的她只是以为,是自己的体重不小心压破了寒冰。
她不会想到,一块石头,救了她的性命。不然,美人湖边只会多出一具冷冰冰的女尸。
她寻了他将近十年,只当是寻那个杀父仇人,而他,同样在寻她。
只不过在他心里,她只是美人湖冰面上那个纯情的姑娘,难怪后来看她的第一眼,就有种故人重逢的感觉……
三生石畔的倩影,是我今生最神往的梦境,但你的出现,打破了所有不值一提的曾经。
欧阳煜理了理纷乱的思绪,不料头疼得愈发厉害起来,他不知道重煞对他做了什么,伤口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好像有人拿着针,在一针针地缝伤口。
他“啊”大叫了一声,再无知觉。
牢狱几乎密不透风,四面都是高耸的围墙,只有南面墙的最上角,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口,小到只能偶尔瞥见天上零零散散的星星。
他不会知道,那一夜,窗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腥风血雨,再与他无关。
欧阳煜伴着伤痛的残梦里,只有浣娘。
6.
“阿煜,阿煜……”
欧阳煜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梦中,浣娘正在急切地呼唤他。
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躺在牢房里,身边的高墙,全部消失不见。他想坐起来,可是脑袋胀痛得厉害,眼睛只能微微睁开。
“欧阳……公子……”
欧阳煜大惊失色,被这微弱的叫声冷不丁吓了一跳,“何人?”
“是我,阿青公子的手下,屏风。”屏风已经身受重伤,哆嗦着嘴唇说道,“六扇门,出事了,您怕是……待不下去了……阿青公子生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欧阳公子,希望他嘱咐您的事情,可以得偿所……愿。”
一语罢,屏风口吐鲜血,气息全无。
“屏风!”欧阳煜悲痛不已,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磬泉山。
这不是,梨叶飘零的,万钟山么?
难道……此处还有人?
欧阳煜顾不得想这些,他强忍着悲伤,准备给屏风找个可以埋葬的地方:他不想拼尽生命来救他的最后一个弟兄,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刚刚站起来,由于体力不支,欧阳煜再次晕倒。
此时,已是万钟山的冬天,千万棵梨树已经花叶尽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呈现出一片荒凉萧瑟之感。
恍惚中,有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浣儿,你!你没有死?”
枯草盖成的简陋小屋里,欧阳煜瞪大了眼睛,对着面前的蒙面女子激动不已。
“公子想必是失忆了。”那女子并不发慌,而是镇定无比地背对着他,波澜不惊地回答。
“我不是什么浣儿,我叫锦年,只是恰巧路过此地,撞见了受伤晕倒的公子。”
她着一袭轻纱,以斗篷拖地遮住面庞,身似轻燕,直直地站在窗边,眼睛似乎在凝视着远处的荒草,背着一把剑。
“江湖中人,向来自由自在惯了,喜欢拔刀相助,只是,”她微微颔首,顿了一下,“日后如若相见,你我皆是路人。”
欧阳煜不解,只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蒙面女子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空荡荡的草屋,屋外,是同样空荡荡的万钟山。
哈哈,江湖中人,向来自由自在惯了,食不得人间烟火……
他喃喃地轻轻哼笑着:“浣儿,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不会死的,只要你活着,一切都不重要。”
他哪里知道,那女子一出门,差点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阿煜……我还是,杀不了你,可……可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浣娘泪眼婆娑,心疼得厉害,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伸手摘下面纱。
“他日重逢,必定刀刃相见。”字字珠玑,直戳心脏。
浣娘紧紧握着手里的青色玉佩,尽管,是两块拼凑在一起的。玉佩上,沾着爹爹的血。
无尽的萧瑟,杀伐已去,万钟山和磬泉山都处在死一般的沉静之中,恍若隔世。
欧阳煜挣扎着,准备回磬泉山。虽然六扇门再不是他的归宿,可是他必须要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朝廷到底下了什么命令,让六扇门遭受如此之灾。
“人间当宁,杀伐该停了。”欧阳煜自言自语,说实话,他早就受够了江湖中无穷无尽的杀戮。
阿青的死是永远的创伤,无辜的生灵涂炭是他难以忘却的噩梦,不能和浣儿在一起,则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浣河之边,佳人如嫣。
他们的初见,连梨叶都跟着羞红了脸:看惯了多少花前月下,终亦逃不过喁喁情话,像极了倾城的离合悲喜,句句都为你。
欧阳煜叹息:罪恶永远不需要偿还,而十年前那个小小的举动,却需要他用整整一辈子的时间去铭记,去追忆。
第一眼看见你,余生都是你,梨花凉烫了尘缘,濡笔墨染了纸尖,你的容颜笑妩了纸鸢,犹记得美人湖畔的霏颜,既无浅夏弄柔缎,并缺笑靥惹花怜,然只此一眼,梨花已经落满了南山。
浣儿,幸得遇你,此生无憾。
7.
天子发怒,犹猛虎更胜一筹,六扇门此次几近在劫难逃。可,精明之人尚存,灭绝却是无稽之谈。
欧阳煜用力迈着微微发抖的步子,一步一步,向磬泉山走去。
历经跋涉,终于行至磬泉山脚下,欧阳煜抬头望了望日头,正是正午时分。
“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逃狱的冷公子欧阳煜么?”刺耳的笑声直戳骨髓而来,挡住去路的,竟然是鬼面蝙蝠重煞!
欧阳煜着实大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鬼面蝙蝠还活着。
六扇门……不是出事了吗?难道,屏风在骗他?
“所谓在劫难逃,说的不就是你欧阳煜吗?哈哈哈哈哈!”重煞愈发得意起来,“冷公子是不是很惊喜?实话告诉你吧,皇上下令屠杀万钟山不假,可如今——天下都知道了,你以为,天子不想保全名声,息事宁人吗?”
“你,什么意思!”
“看来冷公子,也有失算的时候啊,主上确实被皇上下了死命令,然而动手的非我非他,却是你欧阳煜!若不是,我们故意制造六扇门出事的假象,让屏风带你出去,你还会乖乖束手就擒吗?”
“卑鄙无耻之徒!”欧阳煜眉头顿了顿,只觉胸口发闷。
“主上承诺过了,只要死死咬住你这个刽子手,保住六扇门,仍然有望。冷公子,为了大业可成,牺牲一下,算是客气之举。”说罢,重煞发动真气,朝着欧阳煜扑面而来。
他恨恨地吞咽着不快,恨自己杀尽了无辜的生灵,却被小人欺骗,丝毫无还手之力。
“啊……”随着一声剧烈的惨叫,重煞重重地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来人纤纤玉指轻抖,只稍挥动长剑,迅疾而轻快,并未发动真气。
待她落地站定,才缓缓回过头来。
是浣娘。
“浣儿!”欧阳煜大喜。
“不许这样叫我,”浣娘上前一步,手持长剑对着他,“欧阳煜,我今天,是来杀你的!”
“那你为何,出手救我……”
“哼!”浣娘手腕轻轻抖动,拿出一个荷包。
“就你?别痴心妄想了,我只不过是想亲手,杀了残害我爹爹的凶手而已。这个东西,你可认得?”
两块拼凑在一起的青色玉佩,摔在了欧阳煜面前。
欧阳煜眉眼含笑:“浣儿,我就知道,当年冰湖上的小丫头,就是你。”
“那又如何?”浣娘努力挤出一抹冷笑,算是回应。
“无妨,只是想起她来,就会感到一阵舒畅和幸福,直到如今亲眼看到你,我才知道,当初的做法是对的。”
“杀了我爹爹,然后假情假意来安抚我,这就是对的!”浣娘声声含泪,“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若不杀了你,即便……和我爱的人生生世世在一起,也不得欢喜!”
“浣儿……你这一生挚爱之人,可是我欧阳煜?”他轻声细语,低下头去。
“少废话!”浣娘理了理思绪,咬着牙,握紧手中的长剑,朝着欧阳煜刺过去……
“浣儿!”
……
欧阳煜发出一声凄苦的惨叫,浣娘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支锋利的羽箭,直直地插入了她的胸腔,从后背直穿过来。
“你为何……那么傻……”欧阳煜再也忍不住,抱着心爱之人哭的不能自已。
“对不起……我……骗不了自己……”浣娘颤抖着嘴唇,嘴角流着殷红的鲜血,笑着回答他,“哪怕……你是我的杀父仇人……可我始终,杀不了你。”
主上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手里握着一只弓箭,他的阴谋,已然得逞。
“浣儿,如果我告诉你,杀你父亲的人不是我,你会相信吗?”欧阳煜忍着悲痛苦笑,“那日在美人湖边,是我被你的纯净打动,伸手扔出了石子,致使你不慎跌入了湖中。”
“阿青杀了你爹爹,可他受不了心灵的谴责,已经自刎,只是临死之前,他求我在脑后刻上一片朱砂,要我一定,找到他的妹妹,她一直,在等她的哥哥,阿青不想让她失望……他是个好人。”
“哈哈哈……”浣娘流着泪,忍着剧痛,“阿煜,你知道吗?桃儿就是那个有朱砂的姑娘,可惜啊,她已经……被你这个哥哥杀了……”
“你为何……不早说……”
一语罢,浣娘的手轻轻地滑落,就像那天在万钟山的草屋里,轻轻抚摸着欧阳煜的脸。
“你放心……”欧阳煜还想说什么,佳人已然香逝。
她始终,杀不了他。她爱的人,一直都是他。
美人香消去,天地同悲戚。
欧阳煜看见眼前,有个仙子一般的姑娘,如花的笑靥,凉烫了尘缘,只一眼,梨花已经落满了南山。
欧阳煜轻轻俯身吻了下去,他的胸腔,紧紧贴在浣娘的心上……
8.
六年之后,磬泉山重整,六扇门机制如初,只是主上的恶行暴露,终于被皇上发觉,六扇门彻底换了主人。
浪荡江湖的人依然在,行侠仗义、偷盗苟且的事情也不少,只是再也没有类似屠杀整个山城的事情再次发生。
万钟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娘,你为什么总是拿着竹篮来后山采撷梨叶呢?”
“因为,梨叶飘零的时候,我们的亲人都回来了啊。而且,梨叶还可以治病。”
一个二十芳龄的姑娘,带着一个刚会学步的孩童,在日头稍盛的时候,携手朝着后山走去。
姑娘的身上,穿着一件方巾圆领的淡色长裙,眉目清秀,笑脸盈盈。
她要去祭奠两个人。
一个是她的姐姐,那个倾城倾国的美人,那个与她心心相惜的知己,她叫浣娘。
另一个人,和她一样,脑后有一块朱砂,他是六扇门的优秀杀手,也是她找寻了许多年的哥哥。
他叫欧阳煜。
她很开心,终于找到了哥哥。
两个人的墓碑并肩靠在一起,好像他们生前那样,曾紧紧地拥抱着彼此。
桃儿轻轻地笑着,伴着漫天飞舞的梨叶,思绪回转……
她想起杀伐的那天晚上,她正在屋里洗澡,蒙面人冲进来的时候,她那块裸露的朱砂,被他尽收眼底。
他没有杀她,而是颤抖着把她打晕,然后连夜匆匆赶回来,送她去了别的地方。
他还偷偷附在耳边告诉她:“你要记得,哥哥永远都在身边,我会保护你的。”
“好。”尽管是在晚上,她还是感觉到了哥哥手掌的温暖,像小时候那样让人依恋,舍不得放开。
她笑靥如花,像只翩然飞舞的蝴蝶,飞出了这个善恶难分的世界。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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