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二）

十七岁那年，我高中毕业。十年求学自此画上一个句号，想想＂学生“一词与我再无关连，想想校园时光终成昨日，身不舍，心不甘，但我别无选择，唯有回家务农。

记得最后一次离开校园的路上，我们同村同学四人，依旧结伴同行，却没有了往日那一路的欢声笑语，嘻闹不停，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想想朝夕相处的同学们自此别离，各奔东西，就是我们四人，也难得再朝夕相处，如影随形，难免让人有些伤感，心生眷恋和不舍。

走出校园，进入社会后，对于日子的艰难，我有了远比学生时更加真切和深刻的体验。从爷爷、父母到哥哥姐姐，每个人都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心力，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眼中看到的是他们永远忙碌的身影。少年时很多次走过如今依旧一走着的那条小路，成为这种艰难和苦涩的一个佐证，成为岁月留给我时不时就会泛起在心中的一种撞击，一种疼痛。

小路原来是没有的，村里人图近，有事去县城时常常会在秋收后地里空旷时取直线穿过，久而久之，走的多了，便有了路的模样。小时候，时常跟随大人们去城里，由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习以为常，而真正长大后在小路上所经历的一切，让刚出校园不久的我时而困惑，时而迷惘，有时甚至感受到了那么一丝沉重。

尽管一家人在竭尽全力、尽其所能，但生活的拮据并未有太多改善，金钱方面自不必提，单是为了省油几盏煤油灯不能同时点燃就是很好的说明。温饱勉强还算凑合，只是每到初春青黄不接时，几近米断粮绝。好在父母早有安排，变卖一点可变卖的东西，再去集市买回一些便宜点的粮食，或是搜寻一些可食用的山药干菜叶子之类，以度过几乎每年都是如此的窘境。

冬日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为了家人能吃饱肚子，爷爷、父母又开始了安排，翻来覆去数着抽屉里那点毛票，说什么也凑不够那二三十元。

这天一大早，我和爷爷推起那辆装满大白菜的小推车，吱吱喳喳地上路了，我知道，这样的以及类似这样的事情很多很多，而这次，因为一个意外，让我永远记在了心中。

通往县城的路新修了一条，不，只是在地里的庄稼路上加宽了一点，平坦了一些，但爷爷着急，还是决定走那条小路。

冬日的田野是荒凉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浇了小麦冻水的水垄沟一条条撗卧着，每到这时，往往需要另一个人拉上一把。我有了一些力气，两道垄沟竟自己推了过去。

又到一条垄沟前，我依旧是握紧车把，卯足了劲向前推，谁知用力过猛，车轱辘吱吱呀呀滚过那个沟坎后竟歪向路的左侧，我试图把小车摆正，不想又向右边倒去，我无力再去控制，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圆鼓鼓的大白菜连摔带砸开了花，我爬起来，呆望着，后悔自己刚刚的大意，想想爷爷本来是要帮忙的，是自己逞能，导致人倒车翻，白菜变了形，换钱落了空。那一刻，自责，后悔，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不曾想到，爷爷竟没有一句的责怪和批评，要知道，如此匆匆上路，如此急着凑钱，是因为粮食价格正是便宜时，爷爷已经约好，单等一车白菜卖个十块八块，钱凑够了今天就可以买回去，如此状况，让这个安排成了泡影。

放在以前，以爷爷的急牌气，肯定一个巴掌拍过来，气得吹胡子瞪眼，满面怒容。是我长大了，爷爷留了面子？还是爷爷知道我的本意，也就理解和原谅了我的逞能。

越是这样，越是自责，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凛冽的寒风吼叫着，冬天的小路和冰冷空旷的田野一样寥落而苍白，一群黑老鸹＂呱呱＂地叫着从天空飞过。坐在地上，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自卑和失落感汹涌而来，想起童年第一次和母亲走在这条小路上，想起十五岁那年仲秋时节的独自夜行，想起那些向往，想起那些憧憬。如今长大了，却依旧无力为这个家做出什么。是啊，你长大了，又有何用？

学生时喜欢作文，偶得老师表扬，并拿去别的班级做点评，毕业后天真的以为可以延续这种爱好，摆在眼前的一切让我清楚的知道，如此想法多么的幼稚，不过就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白日梦。现实与梦想（不过是异想）的大相径庭，让我想起很多很多，也让我一段时间里无精打采，心灰意冷。

说来还得感谢那个贫穷的年代，生活的压力让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喧泄什么娇情。听从生产队长的指派，所有的农活我几乎都干过，那时时兴记工分，队里生产的粮食按工分计算分配，唯有多干活，好好表现，才能给你评分高一点，也就能为家里多分一点粮食。渐渐的，我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再心绪不宁，不再想西想东。

两年后，改革开放开始了，分田到户，各自单干，一下子激发了人们的积极性。地里的粮食产量明显大幅度提高，困扰了多年的温饱总算得到了彻底解决。吃的饱了，吃的好了，日子有了盼头，人们不再愁眉苦脸，有了难得的笑容。

小路还是那条小路，但已变得宽阔，变得平坦，我依旧常常走在路上，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独自前行。没有了童年的好奇，没有了少年的惶恐，生活锻炼了我，让我如爷爷、父母、哥姐一样，不再畏首畏尾，有了积极主动，为了这个家庭，做着我应该做的事情。

这期间，我加入了村里的民兵组织，写标语画漫画，去县里学习，为公社广播站写稿子，参加过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活动。天未亮，暮色浓，风雨里，寒彻中，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同在小路上来来往往，去去回回，心境已完全不同。

光阴似箭，岁月匆匆，转眼又是一年，这一年，在父亲的安排下，我来们了一家社办厂上班。新的开始，新的路程，也注定了我，不管路大路小，不管路平不平，不管向南向北，不管向西向东，一定会一直在路上。其实不只是我，所有的我们，只要有追求，有期待，有憧憬，就会一直在路上，而只要在路上，就会永无止境，就要奋力前行。

一条乡间小路，连结着我的村庄和工厂，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连结着我的工厂和远方。相信崎岖小路会越来越短，但需我们心无旁骛，努力攀登。平坦大道会越来越长，因为前方始终亮着一盏明灯，那里，是我们的希望，那里，有我们期待的愿景。

不怕苦，不怕累，听从领导，服从分配，任劳任怨，踏实肯干，无论干什么，不敷衍，不放松，严挌要求自己，力求做到最好，进厂时间不长，便得劳模称誉，大红纸上，榜上有名。

去唐山，进北京，走西安，下保定，载重车上寒彻入髄的刺骨，食物中毒后难以忍受的疼痛，几天几夜无法入眠的头晕，还有风雪路上险些酿成大祸的惊悚，所有大路小路上发生的这些，早已消失在我的记忆中。是的，我无需记住，更不必大惊小怪为之娇情，它不过是每一个行走在路上的人都可能遇到的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进厂三年，深得工友喜爱，我从车间调至财务，担任会计一职，更说明了领导对我的信任和肯定。如同刚刚进厂那样，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又是一段新的征程，又是一次热情高涨，又是一次万丈豪情。

路似乎越走越宽阔，越来越平顺，我却始终认定自己依旧行走在那条小路上，心怀敬畏， 不敢左顾右盼，不敢懈怠放松。因为我知道，前路漫漫，坎坷重重。

站稳了、看清了、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