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丁二

“水鬼”丁二

风撩水/文

①

西沙河的鱼。尤其是鲫鱼，细皮嫩肉味鲜香，还带甜尾儿，是远近有名的催奶通乳的希罕物。

女人坐月子，缺奶或有奶下不来，憋的难受。吃上两条沙河鲫鱼，连汤汁带肉，吃光光。两个时辰后，奶汁便汪汪地流，婴儿吃不及，丈夫也“吧唧吧唧”抢着吃。

茹玉生孩儿第二个月，停奶了，孩儿饿的呱呱叫，她急的直哭。她娘说，我捎信，让丁二抓几条鲫鱼送来，补补身催催奶。

丁二是沙河上出了名的水鬼。六七岁就模仿大人，在河边卟咚卟咚游水了。十四五岁，水里功夫已露锋芒。有高手跟他比水下憋气。高手露头换了两口气，还不见他出水换气，以为他沉水底，憋死了。

高手吓坏了，看热闹的都说完了完了，赶紧开船来，捞尸首吧。这时，遥遥河对面，一人正从水里往岸上爬。人们手搭凉蓬一望，那人正是丁二。

他向河这边悠声喊道“喂，这边树荫大，我过来乘凉了。”

啧啧，憋一口气能过大沙河。谁还敢跟他比试？这简直是水鬼托生呀。

没多久，一对夫妻吵架。妻子跳河了，丈夫追上来，跳河救她。妻子淹的难受，死抱住丈夫的胳膊，丈夫也游不动了。

眼看两个人都在呛水、挣扎，河上的人不敢救。都知道，这时候谁下去，就会有要命。弄不好，成了多米诺效应。下去一个淹死一个，能淹死一串儿。

这时，丁二扑通跳河里，眨眼间，把两夫妻都拖上岸。

夫妻俩缓过劲了，当即给丁二下跪，要认丁二当干儿子。好事人踢踢男人的屁股说：弄反了，认干儿子，怎么老子给儿下跪呀？这一说，大家都哄笑了。

这年的鬼节夜，有些信鬼神的，或被丁二救过命的。都来丁二家路口，朝他家方向点香烧纸钱。丁二家里可怕了，犯忌讳呀。

丁二出来当大伙说，好了好了，不烧了，心领了。我不会害人，可还有别的水鬼呀，我可不敢担保哪个鬼一高兴，把你们捂水了。你们还是小心点儿，别轻易跳河，也别随便让娃娃下河洗澡。

从这起，这沙河很少有人溺水了。传说丁二身上有股妖气。

②

再说丁二接了茹玉交给的光荣任务，令他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捕到鱼，就可以去见茹玉了。虽说一个镇上，丁二也好久没跟茹玉见面了。只要十天半月不见茹玉，他就吃不香、睡不安。哪怕远远地看一眼，背影也行，心里就踏实了。

忧的是，这个夏天太阳毒，人都晒的直冒烟，河里水跟滚了似的，水面下一米多深处，见不着鱼影子。鱼儿都潜在最深处乘凉了。不易上网。

这沙河河底是古时候山洪冲积的深沟大壑，人们说谷底有几丈几丈深，就相当于马里亚什么沟。天沟地沟，都拦不住丁二。

丁二晚饭后，先在河边转悠，侦察鱼情，看看晚上从哪儿下网。

待到人脚定了，河边没有洗澡的、乘凉、搞对象的、搂搂抱抱的了，才敢潜入深水，下了粘网。

丁三特别小心。

下河抓鱼是偷鱼。若被捉住，轻则住学习班，重则送派出所。

进了学习班，每天学政策、学思想、写检查、谈认识。检查认识，不深刻不行，不透彻继续学。没人管饭，让家里人给你送饭。自己不挣工分，家里人还贴工夫，里外拐，亏大了。

要是进了派出所，既要罚钱，还要受皮肉之苦。

前两年有几个合伙偷鱼的，被抓了，送派出所关了几天。最后放了，其中有个人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死了。派出所说，他自己犯了病，家属说，派出所打的，最后打发点钱不了了之。

丁二下了网，游出水面，来了个仰面漂。浮在水面上看月亮。

月亮很白很园。

丁二自从和茹玉分手后，哦，不如说茹玉和大胜结婚后，就习惯了来到沙河，躺在水里。仿佛躺在茹玉的怀里，和她赏月。

听她讲月亮里的嫦娥，嫦娥走不出月亮，他很着急。

有云的时候，分不清是月亮在走，还是云在走。这一走，搅碎了他和茹玉的好梦。

今晚，水下很安静，丁二有些失望。

在心里祈祷：鱼兄弟呀，鱼姐妹，快来捧场吧！今天多支持，以后丁二多来看望！哦，别怕，别怕，我不会轻易伤害你们，除非为我心爱的人。

唉，都下半夜了还没响动，丁二准备收网了，忽听得“噜噜”响了两声。

有鱼上网了。丁二来了精神。

他翻身，扎下去，小心翼翼地收网。可是连小鱼也没见面。

鱼儿呀，你们拿我开涮吗？刚才是哪位在跳舞？

如今鱼儿太狡猾，即使粘上网了，它也会金鱼脱壳。

丁二正犯嘀咕，腿下的水浪荡一下。凭感觉，他知道下面有鱼，要么是条大鱼，要么是几条鱼在开会、聚餐。

他赶紧顺着网梢扎下去。

丁二浮出水面时，连着网抱起一兜鱼。借着后半夜昏昏欲睡的月光，认出是清一色的鲫鱼。有五六条，都是大半斤重。

③

他乐坏了，他想到一句话：有情人终……唉，狗屁，终于看着情人，跟别人成了眷属。呸呸！

丁二要借着这股热火劲儿，深夜里，把鱼送给茹玉。他按耐不住。不能等到天明

丁二走两步，又不走了。万一大胜在家呢？不是给茹玉找麻烦？对，他家有条狗，跟丁二也熟分。有人来，狗定会叫，然后认出丁二，就会亲昵，不再叫。这时，若大胜在家，他会冲狗骂两嗓子，镇镇屋外的动静。

若大胜不在，茹玉要么不做声，要么喊喊狗，壮壮胆。到时再见机行事吧。

丁二做好了打算，信步走去。

刚走到门口，从暗处闪出一个人，那人“咳”了一声。丁三瞪大眼看，是大胜。

丁二愣了一下。“唔，大胜，你刚，回来？”

大胜没回答，反问道“这大半夜的，你这是？”

“哦，是这样，白天茹玉带信，让我抓几条鲫鱼催奶。刚抓来，趁新鲜。我就——“

“哈哈，你挺上心哪，辛苦啦，鱼拿来。你回吧。”

“我——”

“怎么？还想进屋坐会儿？聊聊？”

“啊不，我走，我走”

丁二说罢，提着篮子，没有松手。也没有走的意思。大胜一把夺过去。

茹玉听到说话声，隔窗问“是大胜吗？跟谁说话呢，大半夜的？”

“跟狗说话，我给你弄鱼回来了，狗看了也想沾点腥，我在训它”大胜朝屋里大声说。

随后又低声对丁二说“去去去，滚蛋，别出声。”

丁二咬咬牙，转身离去。走几步，停下，又走几步，再停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④

丁二跟茹玉谈恋爱，起初，是拉拉手，靠靠肩。后来，壮壮胆子亲亲嘴，或者隔着衣服抱一抱茹玉。这一亲一抱可不得了啦。这感觉太好了。可比过年吃顿大肉壮嘴、解馋了。

可是，问题也来了。就是整天恋着，离不了。你想我，我想你，不见上一面，饭不香，觉不安。

这一来二去，茹玉娘有了感觉。女儿的变化让她不安。

就在这时大胜出现了。大胜家贫农，成分好。

他见丁二和茹玉不仅拉上手了，就连看了叫人脸红心跳的举动都有了。就急眼了。对茹玉穷追不舍。还跑到茹玉家求她爹娘，把茹玉许给他。

茹玉娘读过私塾，识字，有主意。她先给茹玉打预防针。说“丁二家是地主，他爹三天两头挨批斗。丁二这小地主，将来也抬不起头。跟他有你受的罪。”“大胜家成分好，根正苗子红，以后有出息。”

茹玉不争不吵，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诗集，眼盯着书本，就是不理娘。

茹玉娘知道女儿性子烈，不会轻易转弯弯。就私下里找到丁二。

“丁二，你要真喜欢一个人，就要离开她”

丁二说“婶子，我听不懂。”

茹玉娘“你想让茹玉这辈子开心吧？”

丁二“那还用说？”

茹玉娘“你觉得你娘跟着你爹，她开心吗？”

丁二“嗯——”

茹玉娘“你爹三天两头挨批挨斗，你娘成天提心吊胆。做梦还在喊，不要批了，不要斗了，我们不当地主啦！她开心吗？快活吗？”

丁二“那不同，我爹是地主，我不是”

茹玉娘“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你敢拍胸脯说‘我不是地主儿子’吗？”

丁二不再开口。

⑤

丁二再跟茹玉见面，节目进行到那个情节，他突然想到，自己是地主儿子，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可恶的蟑螂，而茹玉是洁白的莲花。顿时，大脑就一片空白，身子僵硬，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了。终于放弃继续亲昵念头。

回头，茹玉娘又对茹玉说”你说丁二喜欢你，我看大胜更喜欢你，不信打个赌。

你出个题考考他俩。都是水边的娃，你爱吃鲫鱼，你给他俩同时带信，就说这几天风寒身体虚，医生要烧鲫鱼汤补补，你看谁更上心，谁先抓鱼送来？谁先送鱼来，谁对你真心，你许给谁。

茹玉说“那不行，我宁可不吃，也不能让他们，落个偷鱼的罪名，被抓了。”

她娘说：傻丫头，眼下捕鱼淡季，联防队又不巡夜，咋会被抓？

茹玉就依了她娘的话。

茹玉相信丁二。尤其这少鱼的季节，她知道丁二一定会赢。

第二天晚饭前，大胜急火火跑来，对茹玉娘说“婶子，你得帮我，我从昨晚到现在，都在河边求着，没见一个鱼花花。”

茹玉娘点点头“你别急，我早料到了，”

她压低嗓门嘀咕一阵。大胜得意地笑着，出了门。

当晚，丁二就下河抓了几条鲫鱼。

丁二给茹玉送鱼时，路上碰到大胜。

大胜说，丁二，好啊，你敢偷鱼啊！

丁二支支吾吾，大胜说，你把鱼给我，我不举报你。以后你再偷，我看见假装没看见。

丁二说”不。

“大胜说，”我给钱。“

丁二还说”不。“

大胜说，”我就实话实说吧，我老娘有病，要鲫鱼做药引子。我要敬孝心，可是，我抓不来鱼。你也是孝子，求你帮个忙？“

丁二盯着大胜看了会儿，”你，你别骗我啊。我不是给你，是给你娘。你娘是好人。每次，你爹批斗我爹，她都在后面说好话，阻拦”

大胜哈哈笑道“你不懂，那是，我娘喜欢你爹。”

丁二啐了一口，“放屁，你娘对谁都那样，心好，不害人。”

当晚，大胜把鱼送给了茹玉。

⑥

大胜给茹玉讲，自己捕鱼如何卖劲，那鱼如何难抓，他又是如何轻松手到擒来。说得生动形象，活灵活现。

茹玉听了，咯咯笑道，“你该去说书讲故事。”尽管她不信，毕竟这鱼不假。她也谢过大胜。她娘趁机夸奖大胜。

再说丁二，不说鱼了，连人影都不见面。

第二晚上，丁二又下河抓了两条鲫鱼，刚上河堤，就被治安联防队抓了。送学习班学习。

大胜因举报有功，记了五十个工分。还直接提升民兵副连长。当然，这举报的事，是捂着，没让茹玉知道。

在学习班，丁二深刻认识错误。说偷鱼为的解馋。

茹玉带干粮去看他。他说，我是地主家庭，又有偷盗污点，我们以后不再来往。你跟大胜最合适。

茹玉说，我不管。丁二就骂她，臭女人，滚，我不喜欢你，你长的妖精。

茹玉哭着离开学习班。

半年后，茹玉和大胜结婚。

茹玉嫁给了大胜。大胜是个鸡肠子，但凡茹玉跟丁二搭腔，他就成了黑脸包公。就连今晚丁二给他送鱼，他仍然不留情面。

⑦

丁二要和大胜，好好谈谈。

晚上，恍恍的月光。丁二在大胜回家的路口，拦住他，“大胜，今晚我想陪你喝一杯，赏脸不？”大胜感觉丁二的话有股子冲味，他也不是吃素的。“好，在哪儿喝？”“老柳树下，我带了烧酒萝卜条”

大胜好酒量，老规矩，二比一喝酒。

一开始，俩人都喝闷酒，不说话。喝到半瓶了，丁二开口“大胜，你怎么污辱我，骂我，我都忍了。但是我听说，时常半夜不回，你在外采野花，对不起茹玉。”

大胜一听“咋的？我采不采野花，关你蛋疼？

丁二怒道“当初，你使的那些阴招，你我心知肚明”

大胜哈哈大笑“你别全怪我，这是茹玉娘，也是我丈母娘的锦囊妙计：

你去抓鱼，我们隔岸观火。你抓到了鱼，我就连吓带骗，把鱼弄到手。茹玉定会对我另眼相看。结果，正如老娘所料。”

丁二怒道“卑鄙！”

大胜咕噜咕噜，抽了两口烧酒“说什么都晚了，死心吧。别再，藕——断——丝连。”

酒至半酣，他俩已经开始咬嘴了。

丁二怒道”好，那一页子，翻过去。但，有一句。你要是——对——不起茹玉，我，我跟你拼了！我会，保护她”

“呸，你算老几？”，大胜把一口酒喷向丁二。

丁二抹抹脸上的酒，眼睛瞪着大胜。“狗日的，有本事，到——水里——玩玩？”

大胜忽地站起，“水里，天上——老子也——没怕过。”

两个男人同时脱掉衣服，跳进河里。

大胜忘了面前的对手，这丁二在水里的本事有多大。

不一会儿功夫，丁二把大胜从河里拖起来时，大胜已经不省人事。

丁二把他趴在石板上，让他吐水，又嘴对嘴呼了一会，大胜才慢慢睁开眼睛。丁二发现不对劲。大胜目光呆滞，不言语。丁二照脸打几巴掌，还是没反应。哎妈也，咋这样啦？

反正人也醒了，丁二给大胜穿上衣服，把他放安全地儿，赶紧拔腿走人。

⑨

第二天，镇上传开了，大胜遇上水鬼，把魂勾跑了。变成傻瓜了。

几天后，丁二来可大胜家。

茹玉见丁二来，眼泪哗啦就出来了。

丁二见茹玉也憔悴许多，心里也难受。眼泪在眼窝里打转儿“茹玉，大胜他？”

茹玉边抹泪边抽泣道“大胜失忆了。都传说什么遇鬼、中邪，瞎扯。我带他到医院了，医生说失忆了。他什么都不记得，还不时叫喊水鬼，水鬼”

医生还说，他是醉酒后，跟人在水里打架，受惊吓，受刺激，造成的。

下身还有於血，水肿。

丁二问“那，你没——？”

茹玉说“我没报案。大胜一定是在外拈花惹草，惹恼了哪个女人的男人，人家才把他下身咬伤的。说出去，让人家笑掉大牙。”

丁二道“大胜，不，不是那事！”

茹玉道“就是那事！”

我以后，也走不出门，没法见人。我跟他也没法过了，等他好转，我要跟他离婚。

丁二听罢，忙说“不要！”

茹玉道“就要！”

丁二急了“是水鬼，”

这时，旁屋里传来大胜的尖叫”水鬼啊，水鬼“

茹玉道“水鬼？你知道？”

丁二“我——”

丁二吼道“我就是——水鬼！”

茹玉“什么？你？你害的，大胜？”

丁二“我——我不是——”

茹玉“好了，不用解释了。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丁二“你不明白——”

茹玉“丁二哥，我这辈子，最蠢就是爱上你，而且一直念着你。”

丁二“茹玉，我一样——”

茹玉“呸！算我瞎了狗眼。喜欢上你个小人。你从没喜欢我，只想折磨我，让我痛苦。”

丁二“不，我——大胜——”

茹玉“这回好了，你嘚瑟了。大胜这样啦，后半辈子，我尽伺候他！”

丁二张了张嘴。嘀咕道“还——有我！”

茹玉嘶吼道“我恨你，恨死你——，恨你一辈子，水鬼——”

丁二一头栽倒。

秋风紧，寒意浓，渐黄昏。沙河堤，满眼的枯草落叶。

丁二蓬头垢面，蹲在河边，对着水中的自己。时而“嘿嘿！”傻笑，时而惊叫“水鬼，水鬼！”

大胜坐在丁二旁，拍拍丁二。“丁二呀，丁二。你说茹玉，为啥那么喜欢你？老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我要不是上次，趁机‘失忆’一回，茹玉会恨你吗？我会安心吗？”

丁二慢慢转过脸，盯着大胜。眼里发出奇异的光。大胜突然感到，脊背发凉。他想起身，丁二忽地一扑，抱住他就地一滚。两人滚进了冰冷河水。

河边行人已稀。凑了几个看热闹的，可没有谁，敢下河拉架。

不一会儿，丁二浮出水面，喘着粗气。这时，水面有几串气泡翻起，很快就平静了。大胜再也没起来。

丁二立在堤坡，望着寂寥萧索的大沙河。眼神空洞。

有人喊“派出所来了。”

丁二回头，见几道手电筒的白光，照过来，刺眼，发寒。丁二“咚”一声，钻进河里。

从此，大沙河再没人见过水鬼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