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像茶,得受得了高温熬,叶片从浮到沉,由卷至舒,艰辛多少。采茶诗里一首歌,唱破春晓。
采茶纪一,
寒食过,云雨消,不夜侯正好。翠盈盈,悠香飘,茶垄漫山绕。又是一年,采茶时节暖阳照。
我和娘亲一起在茶园里,躬着腰,低着头,认真摘选那些嫩芽新叶。这可是要上交给官府衙门的顶级贡茶,质地色泽都必须是极好的,叶片也须是完好的,不能有所损伤,否则可就是大不敬之罪,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担待不起。
“囡囡呀,我们可要快一点咯,今年的赋税可不比往年的轻呀,马上就要到上贡的日子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才能在期限之内把贡茶上交给大人。今年,可就没什么人来救咱们了,人只能靠自己的呀。”
我知道娘亲是什么意思,我想反驳,想辩解,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我狡辩半分。“恩,我晓得了,我不会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我的手还在快速的摘着嫩叶,眼睛在灵活的寻找新芽,手上的动作不曾慢下,但我的思绪,却早已飘回了一年以前,我的心,也早已飘到了那个人的身上,舍不得,忘不掉。
二,
当初的当初,也是一个云雨渐消的采茶时节,也是和娘亲一起在茶园里摘新叶,也是为了尽快上交赋税而紧赶慢赶。好像当初的那个时候和如今的这个季节也并无多少差别,岁岁年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多了一个他吧。
官府的衙役佩着大刀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向我们的茶园走来了,我们还在弯腰埋头采着叶,却冷不丁的被大喝一声,说是来收茶叶了,现在就要上交了。
我和母亲直起有些酸痛的身子,相互看了看,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与惧怕。离收茶的日子还有几日,本是可以如期交纳赋税的,但是当差的官兵为了多捞点油水,总会擅自将日期提前,只有交些所谓的保证金,才会把日期延后,否则就以不交税的名义,使你锒铛入狱。
民不与官斗,更不敢与兵争。只能从贫苦的生活里挤出一些零碎铜钱,拿来孝敬官差,这样日子才能稍稍好过一些。
今日,正是到了收钱的日子了。可是近几日爹爹感染风寒,卧病在家,茶铺已有些日子没开,这钱都拿去看病买药了,又哪里有闲钱用来孝敬那些官差老爷呀。
娘亲弓着身子,陪着笑脸,向人高马大的差役求情,希望可以宽容几日,那人大手一挥,竟将娘亲甩到一旁,娘亲瘫倒在地,迟迟没有起身。
我流着泪,苦苦哀求,求他们高抬贵手,那些人却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就要把我带回衙门,送我入狱。
三,
我正惶恐不安时,害怕就要从此进入大牢,不见天日。他骑着大马,从茶垄旁走过,听到我们的争执后,就下马向我们走来。
“这位大哥,在下是路过此地的一介书生,不知所为何事而如此争吵?”
“去去去,哪来的毛头小子,大爷我正在这办公呢,别妨碍我们办事,小心把你也抓起来。”
“这,在下只是有些不忍这位姑娘如此伤心欲绝,何罪之有?不知她所犯何事,你们竟要让她受这牢狱之苦。”
我看着这书生的穿衣打扮,虽不像是富贵人家,但从其言谈举止中,他应该是个好人,是位君子。我挣脱开衙役的束缚,转向书生,就磕头感恩。
“这位公子,您行行好,救救我吧,小女子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交给官兵了。如果没有钱,我就会被他们抓走的,您好人有好报,就可怜可怜我吧,求求您,救救我吧,您行行好。”
我头磕得一声声闷响,真的很疼,但我还是在不停地磕着,因为比起头的疼痛,我更怕日后的暗无天日。我用尽全力在拼命磕头,想要感动那位素不相识的过路公子,而身后的官兵在拼命拉拽,为的是把我带走交差。
“等等。这位姑娘的钱,我帮她交了。这些,够吗?”手心里放着几两刚刚从荷包里倒出的碎银,官差收了钱,欢天喜地的走了。我跪倒在地,看着他们远离,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经此大难,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该做何事,该说何语。
“姑娘,现在已经没事了。”好心的书生还留原地,陪着我,将我扶起,与我一起将娘亲送回家中,把我们安顿好以后,才告辞离开。
四,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没有想过其他,只是想着下次再见时,定要还了他这分恩情。只想着父母身体安康,家中茶铺生意红火,希望一切都能够好起来。
只是世事难料,再见他时,还未来得及还了之前的人情,却又是再欠下了几分难舍的情义。
父亲身体好转以后,家中茶铺也重新开张了,我便在茶铺中帮忙煮茶烧水,抹板凳擦桌角,每日和父亲一起招呼客人。只是小城虽然偏居一隅,家中茶铺也只是小本经营,但强权恶霸依旧气焰嚣张。
那日,本是生意兴隆的一天,在座的客官都是喝茶的喝茶,吃面的吃面,吃点小菜喝杯小酒。只是乡中有名的恶少带着府中家丁,气势汹汹的进来,点了些菜,喝了几壶酒以后,就醉醺醺的开始在茶铺里闹事。
把客人吓跑了不说,还把桌椅板凳砸得稀烂,最可气的是,父亲上前想要把他劝阻,还被他吆喝着家丁把父亲拉去了官府,再也不曾回来,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怎么样了。
我和娘亲在家里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什么坏消息传来,始终放心不下的娘亲想要带着一些好茶叶去拜谒官衙里的县令大人,我怕娘亲出什么事,就自己独自前来,找到衙门,想要求见县令老爷。
大人见了我以后,始终是笑眯眯的,笑着听我说完父亲的事,笑着收了我的茶叶,再笑着把我请了出去。我又怎会不懂这其中的猫腻,但却什么也做不了,如今礼也被收了,父亲却还生死未明。
我伏在衙门边的石像上哭泣着,一边流着泪,一边想着该怎么办。我在大街上低声哭泣着,顾不上别人会怎么想我,怎么看我,我只想早些把父亲救出来。
五,
“姑娘,你,你没事吧?”
我哭的泪眼朦胧,但抬起头,依稀可以看出那个人正是当日救我的好心书生。我正准备用衣袖擦擦脸抹抹泪,想要与他说些什么,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方白净的手帕,温柔的将我眼中的泪水,脸上的泪渍擦拭干净。
我被他突兀的亲密动作羞红了脸,但心中却无半分恼怒,只是人命关天,我将手帕从他手中夺过,胡乱的擦了擦脸,就匆忙将整个事情的原委告知与他。他听后,只是让我在这稍等片刻,就进了那阴森的府衙。
不消一会,就看到父亲被人扶着出来了,虽然清瘦了许多,但身上并无什么伤痕,应该是不曾动过刑罚,真是谢天谢地,上苍保佑,父亲能够平安归来。还要谢谢他,虽然不知他到底是谁,但如果没有他,父亲也不会如此轻易就从牢中出狱的。
父亲在家养了几天身子,就重新开起了茶铺,我也照例在那帮忙打着下手,只是比起之前的战战兢兢,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原因无他,只是店里多了一个他。
家中茶铺再次开张,邻里乡亲都陆续来此光顾慰问过,而他,作为客人,每天必来,点上一壶清茶,一碟小菜,就在这坐着,一坐就是一上午。只要他在这,我必定是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父亲恨铁不成钢似的,看我把茶铺弄得乱糟糟的,就让我赶紧走开,别在那碍手碍脚。
而我,求之不得,就赶紧带着他一起溜了出去。
我们一起走在乡间小道,看花开花落,许十里红妆。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也时常来我家,陪父亲下下棋,跟母亲聊聊天,有他在的地方,都似春风拂过一样,温暖柔和。
六,
后来,他带着媒婆上门提亲了,我躲在门后,偷偷看着他们商定我的终身。
我在门后想着,我就要嫁给他了,穿上漂亮的红嫁衣,嫁给那个很温柔的书生模样的好人,那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他姓温字瑾轩,以后,他就是我的夫君了。红云飞上了双颊,久久不曾退去。
可是再后来,好人变成了坏人,人人看好的婚事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他不见了,不辞而别。
定亲的那个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手里捏着那条他为我擦泪的帕子,慢慢的回想了一下我们从初遇到提亲的所有,很暖心。我带着甜甜的笑容入了梦境,手里还握着那条手帕。
只是一觉醒来,他们却告诉我,他不见了。我不懂,什么叫不见了。我去到了他暂住的地方,那些衣服,那些盘缠,那些他的东西,明明都还好好的在那待着呢,怎么他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人不在了,这亲事自然也就办不成了,娘亲说我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合适的人嫁了。我不愿,我不想嫁给别人,我也不同意取消我和他的婚事。我不信,他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拒绝再谈亲事,不愿再嫁人。旁人笑我痴傻,父母为我叹气,他们都觉得为了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太不值当。听到他们的冷嘲热讽,或同情怜悯时,我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争论。
一年后,新县令上任了,骑着大马,穿着红衣,带着大红花,吹吹打打一路向小镇走来。村里人都去看热闹了,我替父亲守着茶铺,期盼着我的意中人。
让所有人不解的是,这新县令刚一上任,最先去的不是官府衙门,而是这小小茶铺。一班人马在不远处停下了,新县令刚一落地,茶铺中的女子便冲了过来,如同初遇时那般的莽撞,把穿着红袍的县令,抱了个满怀,“温郎,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不会负我的。”
新县令将女子揽入怀中,轻声安抚,“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七,
我的一生,只见你三次最好,一见动心,二见定情,三见终生。
初遇你时,你是个小小的采茶女,我是个小小的书生。赴京赶考,却因缺少盘缠,几近饿死在途中,幸得有你和你家人的帮助,我才得以存活,并考取状元。
当初我流落街头,是你的父亲把我带回家中,你悉心照顾将我的身子养好,所赠予的银两使我走到了京城,是你们造就了如今的我。
二见你时,是在一年之前,你在茶园采摘着嫩芽,我正骑马来到此地,一为报恩,二为见你,却没想到你过得很不好。我虽出手将你救起,并帮你把你的父亲从牢中救出,但那时的我,其实还只是小小的督查,并无较大实权。那时的我,还不够强大,并且要因有公差在身,不能久留。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过得很快乐,我想要在这安定下来,你就是我命中注定要遇见的那个人,我的妻子,所以我向你求亲了。但是一纸调令,来去匆匆,使我来不及与你做个道别,让你这一年之中,受了如此多的冤屈,真的很抱歉。
三见你时,就在如今。你是我还未完婚的新娘,我是你不辞而别的郎君。如今我回来了,以县令的身份,如此,我便可以保护你,你就可以在我的羽翼之下,不会再被欺凌。
初见你时,我便想着,要护你一生。而今,我做到了,许你的十里红妆,承你的百岁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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