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中做过最荒唐的事,大概就是等一棵菩提树花开花落。
我们寺院里种了棵不会开花的菩提。
我也曾好奇问过主持,为什么寺庙的菩提不开花。
主持说:“未到时,有人成佛时,便是菩提开花时。”
小时候我和师兄总是在树下乘凉,
巨大的菩提树阴翳遮盖住了我们两个人小小的影子。
我们一起博弈,圆圆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黑白是多么鲜明的对比,你可以说这颗棋子黑得发紫,黑得发蓝,但是你不能自欺欺人地说这棋子黑得发白。
师兄说那黑白之间藏匿了得道成佛的机会,佛是白子,我们是黑子,即使我们和佛只有一寸之隔,可黑色却变不成白色。
我细细观之,却只看到界限分明之下我深埋的难言的感情。
我喜欢每日敲木鱼的清晨。
阳光从高高小小的窗户中倾泻,飘飞的灰尘像金光一样笼罩在师兄身上,
红色袈裟在佛光下熠熠生辉,
淡淡的檀香萦绕在庙里,
他就这样坐在我前面,
我好像看到了真正的佛。
我就这样坐在他后面,
好像佛身后的一个卑微的侍童。
咚——咚——咚——
我也喜欢下山挑水的时候。
我们漫步在莲花池旁,
师兄挑着前面,我挑着后面,
每到这时,我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空气中是莲子的清香,又夹杂着些许苦涩。
而他一步一莲花般地踏在石板上,
我似乎看到了主持前几日曾讲解的释迦摩尼。
有一天早上,师兄在吃馒头时和我说,
他昨天梦到了一片光,
光后面是佛。
佛没有影子,因为佛太亮了。
一直活在佛下的我们才有影子,就像只有蜡烛下的毛笔才有影子一样。
如果我们一直追随着佛,我们就一直是影子。
因为影子一直都追逐着光。
如果我们不再追随佛,就不是影子了,
我们便成佛了。
这离经叛道的话被主持听到了。
师兄被罚了一个星期禁闭。
禁闭一天只吃一顿饭,
我就每日偷偷摸摸地给他送馒头吃,
若放在以前,他是断然不会接受的。
但此次他不仅吃了,还将三个馒头全部吃光了。
那时,我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我想起了主持悟到的一句话: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我又跑去问主持,
可若是万物皆变了,我的心会变吗?
主持静静地看着我良久,
“佛知。”
主持说只有佛知晓,
可我却觉得那什么佛也不知道。
其实那时候,我的内心深处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一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天还是蓝的,草还是绿的。
一天,主持在说禅诵经时,让我们写一首
偈语阐述对佛的领悟。
大师兄神秀说: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本来听主持传授禅意我便昏昏欲睡,
现在正逢晌午,
我的脑袋更是一上一下。
“否也。”
这个熟悉的声音惊得我睡意全无,
师兄站了起来,我在他的身后,被他的影子遮住。
他顿了顿,接着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说话时,午后的阳光似乎都对他格外偏心,
如金色的佛光般流淌在他周围的空气中。
我想,他……快成佛了吧。
但显然,主持不这么认为,
因为他又被罚了两个星期禁闭。
禁闭期间,我又偷偷拿了两个馒头,
可惜这回运气不好,被大师兄神秀看到了。
我被罚了三天禁闭。
我觉得他就是在报复那日我师兄否认他的偈语的事情,
但我知道如果这么说了,我只会多得到一星期的禁闭。
虽然禁闭只能一个人,我不可能碰到大师兄,
但好歹我禁闭的屋子还不算差,而且为了完全闭门思过,
还可以一个人一个茅房。
这么想想还不错嘛。
咕噜——
当然除了一天一顿饭这点。
以前我也进过禁闭室,只是不是同一个屋子。
说起来我们这个寺院禁闭室大概得占地一半,即便一个屋子只放得下一张床,可架不住犯错的人多,
估计过几年上头批下来点香钱,又要扩建禁闭室。
为了转移我肚子的注意力,我不得不干点事情。
可是若是真的像主持说得那样打坐三天,我想我就要和我的腿说再见了。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着墙上贴的的警戒:
无过是一种假想,思过是一种悟性,改过是一种佛心。
过,如果喜欢一个人也算过错,那我不仅不会思过,更不想改过。
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竟有了妄念,
只是觉得从入门第一天,那个的光头在众多光头中格外闪亮。
后来,缘起,我们又恰巧被分在同一个僧寮,
我从未见过那么虔诚的信徒。
这个年纪的小孩大多顽皮,上房揭瓦到不敢,但招猫逗狗,拔葵啖枣什么的绝对没少干。
他却每日早斋从不迟到,打坐诵经也绝不三心二意,
为人处世更是秉承着主持常说的话:
“人不如我意,是我无量;
我不如人意,是我无德。”
特别的存在自然会引起注意,不知不觉间,这份注意就变了性质。
我每日与他聊天,虽然大部分都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倒也乐呵。
有一日,我悄悄地与他耳语,试探他的反应,“你知道吗,我刚刚在门后面听到主持和长老说,我们的禁闭室里被关了一个人,他犯了情戒,被关了六年之久,却在昨天突然不见了,凭空消失,大概是得道成佛了吧。”
“你看,可见破戒也可以成佛,是吧。”我小心地试探问。
他听罢,反问我:“你怎知他是成佛了还是入魔了,也没准他挖了个洞逃走了呢。”
他没有听出我的试探,我有点失落也有点庆幸。
他的一生干干净净,听不懂半点妄语,
连主持都会偷偷破戒喝酒的人,这样一心向佛的人,若他不成佛,我想那只能说天下压根就没有佛了。
而偏偏这样整整六年没破过禁的人,居然这一个月基本上全待在禁闭室,不明真相的人也是啧啧称奇。
我脑海中又蹦出他那一天说得话:
如果我们不再追随佛,就不再是影子了,我们便成佛了。
我心中烦闷,坐起身来,想将那大大的字帖揭下来。
这刚揭下来一半,就看到了它下面的墙上用石头刻着不少字:
“贫僧法号悟空到此一游。”
“八戒也来过。”
“大师兄,二师兄,不好了,师傅被妖怪抓走了!”
“楼上们够了,为师还健在。”
“没死就行没死就行。呆子,看西北方向,有美女呦![四川话]”
“哪哪?亢嗤亢嗤,沙师弟,报方位!”
“在你10点钟方向,北纬39°25’29”,东经116°25’29”。”
“白龙马:……这西天还能不能取了啊摔!”
我看得津津有味,不想这逆境出人才,倒也驱散了不少无聊烦闷。
我全部揭下来,这半面倒是空空如也。我有点失望,用手拂拭上面的尘土,
隐隐约约地有一行字,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闭上眼,用手感受那一笔一画,再模仿笔画,在墙的空白地方悉数刻下。
刻毕,我睁开眼,墙上是我刻的歪七扭八的字迹:
佛宽容大度,为何却忍受不了我小小的痴念。
我站了半晌,将石子砸向木门,
石子咚地一声砸中后,又反射滚回我脚下。
我上身一仰,大字型地躺在床上,
我烦躁地胡乱挥手,想把这烦恼打走。
它却像那石子一样又回来。
直到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才化为虚无。
我从未觉得禁闭时间会这么难熬,
距离我起来吃完早斋居然才过了半个时辰,我却觉得有一年。
我从床上又爬起来,徘徊踱步,时不时瞥见那破字也是心烦,
又将那字帖用唾沫粘回去,却总觉得还能看见它,愈发暴躁。
我拿起那颗石子,石子圆溜溜的,就像前几日博弈的棋子,只是它是灰色的。
我拿着它在墙上来回比划,却迟迟不知写些什么疏解郁气。
忽然想起那日我问主持的话:
若万物皆变了,我心可变?
我沉思半晌,其实我心中早已知晓那个答案了,问题就是写在哪里了。
字帖总共就那么大,而且我也不愿再揭开它心烦,
思来想去,也只有床底不会被看见了。
我钻进去,被里头的尘埃呛得直咳嗽。
又想起当日师兄说的:
“如果我们不再追随佛,就不是影子了,我们便成佛了。”
可是只有本会发光的东西才可成佛,尘埃只有在光下才会熠熠生辉,离开了光,它就什么也不是了,只会呛人罢了。
我甩甩头,紧紧地握着石子刻着,
在刻到最后一笔时,这土墙却忽然瓦解,露出了一个可以供一人通过的洞。
还真是应了师兄的话,挖了个洞逃走了呢。
我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偷偷出来,一来过了这么久主持估计早就忘了,二来我肚子实在是饿得紧,特别想念香喷喷的大馒头,大不了晚上再回来。
我爬出来,又将洞轻掩填好,拍了拍身上的土,大摇大摆地向斋堂走去。
刚拿了五个馒头,准备吃两个后给师兄送点,这后背被人猛地一拍,吓得我一个手抖差点馒头都掉了。
“无妄师弟,你亲爱的师兄即将出山,你居然还在偷馒头吃……”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刚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脏就被他的话漏跳了一拍,
“你……你说什么!”我猛地回过头,抓着他的肩膀问,馒头叽里咕噜地滚到地上也不在意。
“师弟,你……冷静点,就在昨天,你师兄不知怎的竟把主持说服了,只听别人说,他说不追随佛才可成佛,所以要离开这寺庙,他本来昨天就想找你,可是你不在……”他断断续续地说完。
“他人现在在哪!”
“也许正要出山,也许已经走了……”
我放下他就往外跑,心里求遍了佛,认识的,不认识的,中国的,印度的,只希望可以赶到。
也许佛终于被我的诚心打动了,也许这也是佛对我的一种考验,反正我赶上了。
我远远就望见他此时正背着包袱,穿着一身红色袈裟,光光的脑袋反着金色的光,正如初见一般。
“我喜欢你!”我边跑边喊,“我喜欢你!师兄!”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知是跑步跑的,还是紧张。
他愣了愣,眼神中有惊讶,有不解,却独独没有我想看到的。
我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最后趋于平静。
“我不是想挽留你,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笑着说,“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被我阻挡成佛的脚步呢。”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祝你早日成佛。”
“嗯。”他缓缓道。
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没有人说话。
“赶快走吧,有缘自会相见。”终是我打破了宁静,只是我却知晓,恐怕这缘已灭了。
他点点头,转身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用我可以听到的声音说:“还记得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吗,等它花开又花落了,那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想对你说的话。”
然后他就走了,走得平静,走得虔诚,好像一步一莲花的释迦摩尼佛。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寺院老的人走了,新的人来了,数十个年头过去了,却始终不见菩提树开花。
又一年春,一个满目疮痍的和尚平静地坐在开满花的菩提树下,静静地等着。
同一年秋,花败满地。
一个小娃娃问那个来人,“无妄主持,这菩提花这么好看这么难得,怎么就掉了呢?”
“因为,”老人眯着眼道,摸了摸孩子的光头,“老菩提树放下了。”
随着最后一朵花的凋零,老人安详地走了。相传他走的时候,那原本枯萎的菩提树又开满了花。
——后记
“哼,不就偷了几个馒头吗,又罚禁闭。”一个小和尚气愤地想着,“民以食为天,幸好我偷偷带了一盒糕点来。”
他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将这盒糕点藏在床底。
刚俯下身,却看见了墙上有几个字:“我永远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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