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库玛丽,也称“活女神”。历经层层筛选后由初潮前的处女担任,被尼泊尔民间视为神灵的化身,初潮后再次沦为凡人。
一、
我看见年轻的普拉萨德在一片迷蒙的雾气里双手合十,伸出舌头。有星星点点的茸毛被一 一照亮,剩下的仿佛地穴般的灰暗分割了他的面孔。那些随着太阳不断跳跃的光线均匀的扫过了他的脸,连带着抹平了凸显的皱褶。让他变的好看,变得鲜活,变得不可捉摸。
我也赶忙把双手叠放在胸前,伸出舌头。这是我们尼泊尔人的礼节。太阳终究还是升起来了,肖普里山上的皑皑积雪像众神的白色座椅辉煌耀眼,最后一片影子也从普拉萨德的额角边隐去了,他重新生出鲜嫩、光滑的一面,像是被匍匐在我们脚下的巴格玛蒂河洗掉了所有的浑浊。
“普瑞蒂,你也来取水?”他喊着我的名字,轻轻的笑了。他的笑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那里无端的颤抖。这种漫不经心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在秋天里打转的树叶,仿佛马上就要枯萎。
普拉萨德高出我许多,也长我十岁。我不得不时常仰望着他。
他挽起对襟长衣的袖子,一手扯住圆顶小帽,弯下腰把木桶摁在河里。“咕噜、咕噜”的水声像是某些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唱,懒懒的弥散在我们的周围。
普拉萨德有点累了,躺在了河边的草地上。我搬开靠在他身旁的木桶蹲了下来,普拉萨德轻声的喘着气,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我看着自己瘦小的影子在他的瞳仁里快速的收缩、暗淡,直至消失不见。
永远奔流着的巴格玛蒂河在我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原本就沉闷的空气显得更加无话可说了。
穿过云层的阳光蒸干了雾气,普拉萨德的脸晒的有些潮红。他上上下下轻合着嘴唇,歌声先是断断续续的,又渐渐轻快起来。像是有成群结队的鸟儿急匆匆的穿过山谷,一时间充斥的密密麻麻。
我们尼泊尔人,是百花编成的花环。
没有高山哪来的河流,
没有河流哪来的平原。
我们尼泊尔人,是百花编成的花环。
泥土做了我们的肉体,
神明给了我们的家园。
我们尼泊尔人,是百花编成的花环。
勇敢与无畏的库玛丽,
已传颂了几千几万年。
二、
我七岁那年,普拉萨德已经十七岁了。
仿佛还是那个白雾茫茫的清晨,普瑞蒂和普拉萨德一起沉眠在巴格玛蒂河松软的草地上,望着通往天国的肖普里山说不出一句话。
我开始变得早慧,每天像个尾巴一样跟在普拉萨德的后面。他总是弯下腰捧起我的脸说:“哦,我们的普瑞蒂是结过婚的人了,不能再跟着我了。”他说话的时候呼出了好多白色的热气,喷到我脖子上时有些痒。
普拉萨德说的没错,尼泊尔的女人一生要结两次婚,第一次嫁给一枚罗汉果,第二次才嫁给一个男人。按照教义,没有经过“罗汉果婚”的女人是不洁净的,将再也得不到难近母库玛丽的保佑。
我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和一枚罗汉果成了婚,入夜的巴格玛蒂河呜咽了整整一个晚上,满屋的喜气一直沉默不语。
普拉萨德拿开了放在我脸上的手,慢慢的站起身来,伸了一下腰。我们的影子蜿蜒到地面上,纠缠在一起。我能听到他身体里的骨骼“嗖嗖”的拔节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慵懒与混沌,在躁动不安的明亮里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那是不会停歇的生长。
普拉萨德已经长成结实的男子汉了,我也想一夜长开手脚,可以与他面对面,再也不要被当成小孩子了。
三、
从各地挑选出来的一百多个女童全部被集中到哈努曼多卡王宫,老库玛丽卸任了,新的活女神就要诞生了。
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高兴,普拉萨德加入了吉尔达国王的军队。我要看十次菩提树掉叶子,他才能回来,这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库玛丽,释迦牟尼后人的库玛丽。”那是个苍老的有些干瘪的声音,像是有一条光滑的鱼在人群里快活的游着。紧接着,十几个女童悄悄的离开了我们。尼泊尔人笃信佛教,不是释迦家族的人是不能入选库玛丽的。
“库玛丽,巴格玛蒂和威斯奴蒂滋养的库玛丽。”穿白色宽肩斗篷的人应该就是祭司了,我还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开的口,那些没有出生在巴格玛蒂和威斯奴蒂两条圣河旁的人已经按照”教义”退出了。
留下的人不足半数,显得有些稀稀落落。我抬起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低矮的积雨云堆积的密不透风,仿佛带我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不可知的谜团。
有穿行的风,“库玛丽,三十二种美德的库玛丽,脖子像贝壳般发亮,身体像菩提树般挺拔,眼睛像星火般锐利,手脚像鹿儿般笔直”,祭司喃喃的说着,滴水的屋檐上落满了灰色的前来听经的鸽子,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
祭司走到我们跟前,和我们面对着面。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像老树抽出的嫩叶,是水润和生动的。
我们还有两个人,其他的不是身上有疤痕,就是缺了牙齿。这些都是与教义不符的。
这一次,祭司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不认识他的人自然看不出他曾经是怎样的年轻。
祭司的名字是巴哈杜尔,在我们尼泊尔语里,巴哈杜尔是英雄的意思。
四、
我们被锁进了一间挂满水牛头的阁楼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这让我想起了那次荒唐的“罗汉果婚”,房子里沾染着世俗的喜气,这次嫁的是罗汉果,下次就嫁给一个男人。
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夜里,我像是陷入了无止境的休眠。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库玛丽了。和我一起的人,哭泣了整整一个晚上,然而真正的库玛丽应该是勇敢无畏的。
我们尼泊尔人信奉的神,是印度教圣典记载中的难近母库玛丽,象征着智慧与力量。库玛丽永远也不会消亡,神只是借用了我们的身体,初潮之后我们将再一次沦为凡人,圣典里说,库玛丽是不能流血的。
“忘了原来的名字吧,你现在是库玛丽了。”巴哈杜尔在我的眉心点了一颗红痣,一种近乎透明的晕眩紧紧缠绕着我,我被人抬了起来,不能沾地,双脚也被涂红了。
我要在太阳升起之前登上城楼,看着虔诚的印度教徒和佛教徒把双手叠放在胸前,口中低念着“娜玛思德”。
我要做的就是面无表情。不能大声欢笑,否则他们会生病。也不能左顾右盼,不然将有灾祸发生。
库玛丽首先应是庄重的,然后才是受人崇敬的。这些都是巴哈杜尔告诉我的。
这样的日子实在乏善可陈,我不能与任何人有接触,无法外出,也没有朋友。
风里的菩提树开始大把大把掉叶子,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普拉萨德了。
五、
“忘了库玛丽吧,你本来就是普瑞蒂,现在仍是普瑞蒂。”巴哈杜尔的手抹去了我眉心上的红痣,那只手附着的温暖携带着库玛丽飞快的离开了我的身体,说不上悲痛,亦称不得欢喜。
那时我已经十四岁了,初潮还没有来过。可是我的眼睛盲了,不能再做库玛丽了。
除了巴哈杜尔,我们的族人都说:“库玛丽的眼睛盲了,灾祸就要来了。”
引退仪式很快就结束了,巴哈杜尔带着我离开了哈努曼多卡王宫,故意绕开了后苑的那口荒废多年的古井。我的眼睛就是在看过那口井之后盲掉的,这里本来不准任何人靠近,巴哈杜尔曾告诫我们说,井里有冤死的水鬼。
也正是从那天起,我的眼睛里弥漫着和普拉萨德在巴格玛蒂河畔遇见过的大雾,再也没有消散过了。
按照惯例,我得到了一枚今币和一件在位时穿的衣服。我用金币换了一处木房子,就在巴格玛蒂河边上,门前还植有两棵年迈的菩提树。
我离开了父母。圣典里说,凡是做过库玛丽的人都是不洁净的,不能与人接触,更不能结婚,否则丈夫会在六个月内死于咳血。
以前我不知道,现在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了。
六、
库玛丽的眼睛盲了,灾祸就要来了。
两年后,英印总督“黑斯廷斯”为夺取加德满都附近的广阔平原,与我们发生了战争。男人们都去参战了,英国人的子弹射进了年轻的胸膛,黑斯廷斯的军队沿着森森尸骨倒下的方向逼进,在加德满都三十里外驻扎。
我们被迫同英国人签订了条约,割让了土地。战争一共持续了十七个月,我们死了三万个族人。
我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普拉萨德的消息,巴格玛蒂河两岸的天葬台燃起的大火昼夜不息,三万个族人被河水洗净了身体,在熊熊的烈焰里一 一 化为灰烬。
我看不见,可我却知道。死去的人的口鼻里一定放好了花瓣和米粒,骨灰撒进了河里。
我们尼泊尔人相信,滋养我们的巴格玛蒂河也能把我们的灵魂归还到天上去。
埋葬,人生不过是一场埋葬。
七、
战争结束后,四下疫病流行。吉尔达国王也因感染天花去世,由刚满两岁的尤金德拉继承王位。
巴格玛蒂河两岸的天葬台在寂寂无声的日子里渐渐冷却,我这样说是因为我都一 一 触摸过了。从麻石祭台上窜出的蒿草没过了我的脚踝,起风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经幡猎猎作响,像是有一些圣洁的歌被轻轻的唱着。
噩梦仿佛真的结束了,为迎接尤金德尔继位,皇室征用了全国的工匠修缮哈努曼多卡王宫。然而就在那口废弃的古井里,掘出了一具猩红的尸体。
那就是巴哈杜尔口中冤死的水鬼,我曾经亲眼见到过的水鬼。
还记得那天阴沉沉的,我独自路过了那口古井。原本密集的云层突然裂开了缝隙,一道刺眼的阳光正好打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就在豁然与混沌相交错的一念之间,井下冰冷的水面上浮上了一张血红的脸。
库玛丽应该勇敢与无畏的,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可是这张来历不明的脸却始终纠缠着我,成了我的心魔。
直到有天深夜,我被一阵凉嗖嗖的风吹的醒了过来,不经意的瞥见巴哈杜尔房间里还亮堂堂的。有两处影子在微微烛火的拉扯之下形如鬼魅,里面除了巴哈杜尔,还多了一个人。
我怀着莫名的兴奋与不安来到巴哈杜尔的窗前,把眼睛凑了过去。
从未有过的惊悸像春天的野马飞快的踩过了我的心脏,我就要喊出声来。正在这时,一条苍白的胳膊死死的扼住了我的脖子。
八、
王宫的废井里掘出了尸体,应该视为不祥的。可是没过多久,这些诡密的传言也像深埋于井底的淤泥一样,变得不名一文了。
我的眼睛就是在那个肮脏的夜里起了大雾,一个英国人紧紧的卡住了我的脖子,问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说不出一句话,喉咙里堵了一团黏浊的油腻,只想着能快些死去。
是的,该看的、不该看的,我全看清楚了。
在风里摇晃不定的火苗照亮了一张苍老的脸,巴哈杜尔用手拨开了脑后浓密的头发,像蛇那样痛苦的蠕动着,从身上脱了一层皮下来。
原本苍老的祭司在刺眼的明亮里重新变得年轻与鲜活,不是别人,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普拉萨德。
而那个所谓的冤死的水鬼,真正的老祭司巴哈杜尔,被剥掉了人皮,永远的葬身于井底了。
九、
我是受族人崇敬的库玛丽,他们不能让我死,只好刺瞎了我的双眼,逼我吞下了炭火。这样,惊天的密谋就不会流传出去,我自然也无法指认任何一个有罪的人。
很快,黑斯廷斯带领着英国人入侵了我们。男人们被送上了前线。
普拉萨德曾偷偷得看过我一次,从巴格玛蒂河的对岸游到了我用金币换来的木房子里。
原来,普拉萨德是前朝的王子。吉尔达发动政变,杀掉了老国王夫妇,普拉萨德在浩劫里逃出生天,从此只好隐姓埋名了。
外面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普拉萨德的身上湿漉漉的。我听见有个声音在低低的说着:“普瑞蒂,我本来只想联合黑斯廷斯杀掉吉尔达的,可是他现在却来残害我们的国家。我要去打仗了,如果我还能回来.……”
大风卷走了他要说的话,后面的我就听不见了。
战争带给了我们极大的消耗,我的三万个族人在熊熊的大火里一 一 化为灰烬,骨灰撒进了河里。
奔腾不息的巴格玛蒂河看过了我所有的风光与不堪后,最终也会带走我,和三万个族人葬在一起。
我已经变得苍老,这些秘密也埋藏在我心里好多年了。如果普拉萨德还活着,一定比我还要老了吧。
我还是会想起那天普拉萨德愧疚的声音,带着未干透的水汽在大风里打着转儿。
他说:“普瑞蒂,如果我还能回来,就娶了你。你上次嫁的是一枚罗汉果,这次要嫁给一个男人了。”
那一年,我刚好十六岁,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我虽然看不见,可我记得很清楚。屋子外的两棵老菩提树一共落了三十三次叶子,他却再也没能回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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