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他做了黄河捞尸人
1
凌晨五点，河坪村笼罩在一片夜色中，月光为山村披了一袭灰色的纱裙，裙带便是滚滚流淌的黄河。
刘集弘已经吃完早饭正要出门，母亲叫他等等。
母亲拿来一条二指宽、一搾长的红布头，仔细地系在刘集弘衣服的拉链头上嘱咐道：“千万不要张口说话，你仔细看你爹怎么做，有不懂的地方用心记下来，回来再问你爹。”
“妈，事情昨晚上爹都给我讲了，你不用操心了。”刘集弘安慰了母亲一句就出门了。
刘集弘今天要去河坪村下游的“黄河鬼峡”跟着师傅学手艺——在黄河里捞尸体。
刘集弘的师傅就是他的亲爹刘茂才。
刘茂才，中等身材，皮肤黝黑，总戴着一副墨镜，兰州牌的香烟从不离手，是黄河兰州段出名的水鬼。
黄河水鬼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职业，他们的工作是打捞黄河里的尸体，他们是游走在阴阳两界的灵魂摆渡人。
“不到黄河不死心”，很多人到了黄河边心就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生无可恋，跳黄河便是自然的选择。
“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的是冤屈的极致，换言之，黄河是可以还大多数人清白的。
跳黄河，自古以来就是老百姓遭遇不白之冤后，自证清白的途径。
恶毒的攻击者也会蛊惑：“有本事你去跳黄河呀！黄河又没盖子！”
憨直的村人往往被怂恿，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跳了黄河。
再加上不幸溺水的人，每年黄河里都会漂来许多死人。
刘茂才从小是个放羊娃，他家的羊都在黄河对面的山坡上放，每天刘茂才都会划着河坪村唯一的羊皮筏子到黄河对岸放羊。
刘茂才每天穿行在黄河上，从小到大他见惯了面目狰狞、腐烂发臭的尸体。游走于生死之间的刘茂才早就对尸体见怪不怪、心无畏惧了。
2000年，黄河小峡水库建成，水位上升改变了河坪村的局部生态，刘茂才没办法再到对岸放羊了。
水库大坝拦住了黄河水，也使得上游漂来的垃圾聚集在这里，刘茂才开始在河里捡矿泉水瓶卖，一斤三四块钱，他每天能捡一船。
垃圾里总会有一些腐烂的尸体，其他跑来捡垃圾的人都因为害怕而不敢再去了，只有刘茂才一直干了下来。
所以也总会有死者的家属前来求刘茂才，让他帮忙捞尸体。刘茂才每次能挣1.2～1.5万，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黄河水鬼，一个每年捞出50具左右尸体的黄河捞尸人。
黄河上游沿岸的寻人启事总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他手里，遇到疑似的尸体，或者身上有手机、通讯录、身份证等能找到家属的尸体，他都会用掺杂了黑狗毛的麻绳拴住尸体的腰系在船边，把尸体拖到河湾背阴处绑在岸边树上，再联系家属来认尸，家属认完尸体，刘茂才就会帮忙捞尸体。
刘茂才每年捡矿泉水瓶的收入和捞尸体的收入差不多，这几年黄河里的死人比以前多了，他的收入也水涨船高，今年刚花二十万新买了汽艇。
“女仰男爬，站着是煞。”刘茂才又叮嘱儿子。
“嗯，记下啦！”刘集弘应道。
“干活时嘴闭紧，黑狗毛麻绳拴尸腰。”刘茂才继续嘱咐。
“爹，忘不了，咱们走吧！”刘集弘说完就跳上了汽艇。
2.
刘集弘从记事起就被周围的孩子们排斥，人们说他身上有邪气，不准自己的孩子和他接触，因为他是水鬼的儿子。
没有伙伴，更没有朋友，就连老师也对他敬而远之，刘集弘一直生长在冷漠而孤寂的氛围里。
刘集弘也曾无数次哭闹，希望父亲不要再做水鬼。
可是父亲刘茂才每次都说：“孩子，这是命，没得选！”
为了缓解儿子的压力，每个周末刘茂才都把刘集弘送到兰州去，让刘集弘参加各种特长班的学习。
弹吉他，下围棋，练书法，学绘画，刘茂才用琴棋书画弥补儿子成长的缺失。
刘集弘学习很用功，他希望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上大学，刘集弘选择了西北师范大学。他想毕业了当老师，在他眼里老师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
大学期间，刘集弘各方面的成绩都很突出，琴棋书画的功底、高挑健美的身体、白皙俊朗的面容让他显得木秀于林。
可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学的同学也辗转知道了刘集弘是水鬼的儿子。
同学们都对刘集弘客气而疏远，同宿舍的跑去辅导员跟前要求换宿舍。可是，谁会愿意换呢？
刘集弘只好自己在校外租房住。
大四那年，一个漂亮时尚的姑娘敲开了刘集弘的门。
她说：“你好，我叫虞小茜，我知道你，我是来和你做朋友的。”
不等刘集弘同意，虞小茜就住进了刘集弘的出租屋。
刘集弘也知道虞小茜。
虞小茜，富家女，背景深不可测，她时尚、前卫、美丽、性感，特立独行、高不可攀。
当虞小茜依偎在刘集弘身旁，引来无数人目光的时候，刘集弘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阳光。
可是后来，虞小茜告诉刘集弘：“朋友和我打赌，他说我要是敢和你谈半年恋爱，西关十字那一千平米的商铺就全归我。”
刘集弘很惊讶得问：“可是你把你的一切都给我了！你和我装样子谈恋爱不会这么傻吧？”
虞小茜冷笑着说：“我交往的圈子里面非富即贵，为了权力和财富我们都奋不顾身，即使是玩游戏我们也会全身心投入。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虞小茜不等刘集弘反应，转身离去。
刘集弘的爱情正如受潮的烟火，未经灿烂，就已熄灭。
大学毕业，刘集弘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家乡县一中的老师。
报到前，教育局找刘集弘谈话。
“小刘，你的成绩很出色。可是，现在有很多学生家长表示，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做你的学生。”教育局人事科科长语重心长地说。
刘集弘愤怒而又无奈地问：“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
科长：“有一些群众还是很愚昧，还是相信封建迷信的那一套。”
刘集弘：“我不能被录用？”
科长：“县一中的生源流失严重，教育局的压力也很大。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录用你，可是迫于舆论压力，我们不能让你站讲台。”
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一扇门为刘集弘而开。
刘集弘强忍着泪水，在一份表示主动放弃录用的说明上，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3.
回到家，刘集弘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刘集弘对父母说：“我想出去走走，可能会久一点。”
母亲坚决反对，父亲却答应了：“出去走走，散散心，累了就回家来。”
刘集弘先到了丽江，从丽江骑自行车去了拉萨，路上他被磕着长头朝圣的藏民感动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要找到归宿，五体投地于脚下的大地，灵魂自会找到来时的路。
在拉萨，刘集弘意外地被允许近距离参观天葬仪式，这是要靠缘分才会有的机会，这个世界上拥有这机会的人并不多。
仪式结束后，刘集弘问天葬师：“为什么选我？”
天葬师答道：“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看出你也是和亡魂打交道的人……”
从拉萨回来，刘集弘问父亲：“我可以做水鬼吗？”
父亲刘茂才说：“你生下来，就注定是吃这碗饭的命。”
刘集弘问：“有啥根据？”
刘茂才说：“要想成为黄河水鬼，必须命理要属阴，五行要属水。这是最基本，也是雷打不动的两个条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命才够硬，在黄河上行走才不会被河里的亡魂拉下水。你命理和五行都符合，又是水鬼的儿子。”
刘集弘又说：“人都已经死了，还要求家属支付认尸费，这对死者家属来说太残忍了吧！挣死人钱不缺德？”
刘茂才点上一根兰州说道：“老话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去捞，那些死者家属能找到尸体？找到了能自己背出黄河来？”
刘集弘：“那我明天跟着你去？”
刘茂才：“明天不行，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雷雨，打雷天绝对不能捞尸体！”
刘集弘：“那等到天晴了呢？”
刘茂才：“天放晴，你要先在养尸池泡够七天七夜，你过了这关，我才可以教你。”
刘集弘：“养尸池？”
刘茂才：“其实就是遮阳蔽日的河湾阴凉处，尸体先放在那，不容易那么快腐烂。”
天晴了，刘集弘进入养尸池彻底消除对尸体的恐惧，这期间刘茂才利用送饭的机会给儿子讲做黄河水鬼的各种规矩。
第八天，刘集弘通过了养尸池的考验，顺利出关。
这天，正好有死者家属来认尸体。
刘茂才领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前来，那男人只看了一眼尸体，就确定那是自己的老伴。
刘茂才开始处理尸体，他先用塑料薄膜将腐烂的尸体包裹住，再用白布将死者包好，最后拉到山间的空地，就地火化，骨灰交给家属自行处理。
刘集弘认真地观察学习父亲的手艺，时不时也搭把手。
死者安息，刘茂才请死者家属到家里吃饭，他斩了一只大红公鸡，做了大盘鸡端上桌。
死者家属吃不下，刘茂才说：“这是我们水鬼的规矩，不吃不行。”死者家属才挣扎着吃了几口。
4.
刘集弘跳上汽艇，等父亲上来后，解开缆绳启动了船驶出码头。
码头建在河坪村西的“大裤衩湾”，这里的地势形如其名，黄河在这里流速变缓，河中间形成了个小岛，把黄河分了个叉。
今天是刘集弘第一次在黄河捞尸体，主要是看看父亲怎么做，刘集弘打下手。
到了黄河小峡水库，不一会刘集弘就发现了一具尸体，背朝上、面朝下俯在水面上，他知道那是个男人尸体。
因为人体密度和水相近，尸体沉入水底之后，尸体开始腐败，体内逐渐出现胀气，胀气越来越多，尸体就会渐渐浮出水面，上肢首先浮起，接着是下肢。由于男人和女人的盆骨不同，所以浮在水上的尸体，俯身的为男人，仰身的是女人，这就是所谓的“女仰男俯”。
刘茂才用捞网把尸体拉到汽艇跟前，拿出掺了黑狗毛的麻绳，拴住尸体的腰部，挂在汽艇边沿，准备拖到养尸池去。
可是，刘茂才刚一转身，明明拴好的尸体就莫名其妙地滑脱了，连续拴了三次，最后都没成功。
黄河水鬼捞尸体，如果三次不成功，就决不能再捞了。刘茂才示意刘集弘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红公鸡，斩了头，抛入水中，祭奠了河神，准备返回。
就在这时候，刘茂才突然发现河水中有另一具尸体。那具尸体直立在水中，水上只浮出一抹头发。
这时已经快到八点半，水中光线很好。仔细一看，那尸体并未腐烂，竟还像刚死一样，面容清晰可辩。而且这尸体既不沉底，也不浮起，竟然一直在水中直立着，保持着行走的姿势，尸体随着水浪缓缓向前，就像是人在水中缓缓漫步。
刘茂才知道，这不是尸体，而是“水煞”，受了不白之冤，或是执念太深的死者就会变成“水煞”。
作为一个黄河水鬼，只负责捞尸体，不负责为尸体申冤，这是水鬼的规矩。
刘茂才发动汽艇刚要离开，儿子刘集弘也看到了那“水煞”。
只看了那“水煞”的面目一眼，刘集弘就扑通跳入了水中。
刘集弘居然直接把“水煞”推上了汽艇，刘茂才也顾不得捞尸体不能说话的禁忌 大声呵斥道：“你这是做啥哩？”
“我认识她，快开船！”刘集弘吼道。
回到岸边，刘集弘从“水煞”衣服里翻出一个记事本，记事本做了防水处理，上面的文字很清楚。
刘集弘：
我死了，因为家族的事，我唯有一死。
我知道你父亲是黄河水鬼，所以我寄希望于万一，托他带信给你。
我说过，我做的任何事都是全身心的，我和别人打赌是真，与你恋爱，爱上你也是真。但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感谢你与我相爱的半年光阴。
如有来生，愿与你共白头。
虞小茜绝笔
兰州官场的大地震，虞小茜的家族牵涉其中，这个事刘集弘早就听说了。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刘集弘面前。
刘集弘抱着虞小茜的尸体哭了许久。最后，刘集弘亲手将虞小茜的尸体火化，骨灰撒入滔滔的黄河水中。
刘集弘从此接过父亲刘茂才的工作，成了一个黄河捞尸人，一个新的黄河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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