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瓷砖上的老油被热火烤的又要重新变软,锅里的白粥烂成某种胶状物,欲与锅融为一体,前仆后继的扒在锅壁,米香与米焦升腾,内屋蓬发女子顾不得这一切,屋内一如遭到劫掠般,所有抽屉都像张开不满的大嘴,原本井井有条的归置乱做一团,柜子里更是被翻的扬二翻天。
没人注意到角落杂物里还有个面色苍白的女孩,清瘦的让人心疼,原本水灵的大眼,现在看起来像两个深不见底的虚空,她默不作声的几乎埋在衣堆里,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呼吸都尽量压制。
“他不要我们了,身份证,护照全不见了,他不要我们了,他是真的不要我们了……”女人虚脱的放弃翻找,又不信邪的再次翻起之前翻过的衣堆,随即愤怒的砸向一旁。衣服正抽打到抱腿而藏的女孩儿,疼的她弱不可闻的“嘶”了一声。
女人才恍然角落里还有自己的女儿,看向女儿 的目光从一种绝望变成另一种绝望“婷婷,你还有妈妈,别怕,妈妈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女人胡乱擦干眼泪,收起满室的悲怆,若无其事的开始整理房间,叠衣服,重装抽屉,分类照片,整个房间渐渐变得井井有条。
女孩儿逐渐变得清晰,九岁左右的模样,戴了一顶灰色的鸭舌帽,坐在地上,淡蓝色的裙摆洒在周身,面色苍白。她对女人的保障和安慰似乎并不在乎,这样的场景在家里已经发生至少三次了。
她什么都明白,爸爸是因为她离家出走的,母亲是因为她才遭受这样的命运,如果没有她,爸爸现在应该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妈妈在厨房里做饭,他们吃完饭还会手牵手出去压马路,很明显,这一切都因为她,确切的说,因为得病的她。女孩的思绪在空洞的心绪间游走,悲伤还没结束,一股疼痛将她拉回现实,骨头如同正被锯齿磨搓一般,她浑身发抖,紧咬嘴唇不吭一声。
女人余光看到角落里疼的发抖的女儿,踉跄着去拿止疼药和木勺,用木勺垫起女孩的唇舌,防止她疼的咬伤自己,再顺着齿缝喂下止疼药,然后紧紧抱着女孩儿颤抖的双肩,颤抖传染到她的身上,疼痛也一并传了过来,只是传到心脏。
骨癌中期,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是命运的某种恶意,对这个家庭来说不亚于飓风过境。
婷婷浑身被冷汗浸湿,药劲儿上来一刻,得到些许的安宁,她疲惫的松掉紧绷的肌肉,索性躺在地上。
这在过去,对于有洁癖的妈妈来说,肯定不被允许的,而这一刻,母亲李茹也只是给她加了个枕头,又拿来薄单盖在她身上。
婷婷望着母亲的背影,慢慢合上眼睛。她太累了,片刻便进入浅梦,爸爸刘军此刻拿着她最喜欢的卤猪蹄进门,脸上还有太阳留下的火红。
“爸爸,你去哪了?我和妈妈都在找你”
“爸爸去给你买猪蹄去了,”安全帽都没来得及摘,刘军将猪蹄放在婷婷面前,像个讨奖的孩子“快尝尝,好不好吃。”
“爸爸你也一起吃吧。”婷婷拿出一个放到刘军嘴边,刘军笑着避开,“我不要,我吃饱了,你快吃,我想看着你吃…”
李茹边清理一塌糊涂的粥锅,边胡乱擦脸上的眼泪,女儿绝症已经一年,她与刘军四处求医,倾尽所有,原本小康的家庭,如今也是负债累累,然而婷婷的病程却一如既往地发展,他们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如今眼下这一切就像眼前这锅粥一般……
她望着斑驳的锅底出神,刘军出走实在出乎意料,他们相守十年,几乎没有红脸过,两人琴瑟和鸣,甚至朋友有结婚的都愿意找他们去迎亲。
婷婷生病他们一起抱头痛哭过,也一同四处求医……倒是只有在一周前的一天晚上,刘军去亲戚家借钱,虽然借到了,但面色难看,晚上与她抱怨,当年怀的那个孩子不该不要,为了一个捡的孩子,如今家里成了这样。
李茹当他受了冷脸,没回话,心里却难受的很,婷婷是被收养的,收养的时候才六个月,嫩红的小手抓着他们不放,就像有根特殊的丝线把他们牵扯到一起似的。刘军喜欢孩子,当即决定申请,他们一致决定以后就把她当亲闺女,且再不生了。
却没成想,婷婷三岁的时候,李茹意外怀孕,纠结再三,他们还是决定打掉这个亲生骨肉,当时两个人是反复商量好的。如今刘军埋怨她,让她心里更是难受异常。
两人冷战了几天,最后一面是在医院,刘军原本糙红的脸有些惨白,李茹见他站在站门外看婷婷检查,犹如一颗参天大树,多日不说话,这一刻她想上前和他说说话,告诉他婷婷的新药有些效果,说婷婷想吃东西了,可一见他转头嫌弃的目光,似乎还在埋怨她似的,她便一句话都没有了。
李茹端着一碗香稠的米粥唤起浅眠的婷婷,即便毫无胃口,且吃进去也要吐出来,婷婷依然强忍不适下咽,她知道这一口口是对妈妈唯一的安慰。
第二天,例行去医院化疗的路上,李茹见路边的小婴儿,若无其事的与婷婷聊起她的童年往事,九个月便会走,十八个月就会背三字经,是个人见人爱的。嘴角的弧度是这几个月来最美的弧度,婷婷耳鸣,一时听不清她的话,只看着她的嘴角,也不自觉的上扬起来。
到了医院,李茹排队补存费用,婷婷爬上了医院楼顶天台,天台上凉风阵阵,她坐在边角上,心里一阵放松,像身边飞掠而过的鸟儿,妈妈的心疼,爸爸的奔波,亲人们陆续的怜悯,医生护士的照顾,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是她最重的负担。
她太明白家里的处境,也知道自己并非亲生,那日爸爸与妈妈的争吵,她在角落听的清楚,原来自己是个弃儿,是个糟糕的存在啊!如果没有自己,妈妈爸爸会有亲生的孩子,那个孩子或许不会得绝症,更不会花光家里的积蓄,爸爸不会离家出走,也不会让妈妈整日流泪……
霎时骨痛又传遍全身,疼的她有些恍惚,抓住边沿不让自己坠落,即便病痛折磨至此,她也还是贪恋,贪恋妈妈的怀抱,贪念爸爸的的微笑…恍惚间爸爸就在眼前,泪流满面。
“婷婷,下来,到爸爸这儿来,你上的太高了。”刘军不知什么时候怯怯的站在离婷婷三四米的地方,他跟着女儿上楼,看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爬上楼顶,心里恐惧的不行。孩子虽然是领养,却一如亲生骨肉,他甚至不明白亲生与领养的区别是什么。在他心里,婷婷就是亲生。
也因如此,他见不了婷婷经受病痛的折磨,骨癌中期,那是怎样的疼痛啊,对于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他宁愿一切加注在自己身上,刘军佝偻这肩膀,鸭舌帽下面无血色。
婷婷见爸爸的鸭舌帽,一眼看出他的光头,酸涩的笑了“爸爸,你也剃光头了?!”
“是啊,爸爸说话算数,现在咱家有两个光头了”刘军缓缓摘下自己的帽子。
“可你不在家啊,我可想你了,做梦你给我买猪蹄呢,可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婷婷泪眼模糊,“妈妈也想你,她晚上偷偷哭我都知道呢”
刘军咬唇不语,“孩子,下来说好不好,爸爸抱你下来。”他一步步上前,却不敢迈的太大。
“爸爸别过来,没有我你们就好了……”
“婷婷,你在做什么?”李茹崩溃的尖叫打破了某种平静。
“你快给妈下来,你想吓死我吗?你爸不要我了,你也不要妈妈了?”她从未对婷婷大喊大叫过,哪怕她不喜欢化疗,吃药,她都耐心劝导,哪怕她疼的把粥碗打碎,针管拔掉,她也都微笑以对。
婷婷受不了妈妈崩溃的模样,委屈,羞愧,恐惧的眼泪像决堤似的,抽噎不止。
“没有……没有我,你,你和爸爸……就就能好好在一起。”
李茹毅然决然的也爬上天台,坐到婷婷身旁,“我和爸爸并不是因为你,你要真不想坚持了,你去哪妈妈都陪你。”
她回首看了眼刘军,没有怨恨,没有责怪“爸爸不会不要我们,他也许有自己的苦衷,但你一直有妈妈,有妈妈陪你。”李茹这一刻想通了许多,也勇敢了许多。
刘军愕然的望着娘俩,大气不敢喘一下,婷婷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片刻,刘军叹气,这一口气似乎卸下了满身铠甲一般,他徐徐摘下头顶的鸭舌帽,紧紧握在手里“我没有抛弃你们……这些天我一直就在你们附近,我也想回家……”
四十岁的男人,突然哽咽不止,“只是我也得病了,我,我不想治……”越说声音越小,“治了也没用,我想把咱们的希望留给婷婷。”
李茹趁着婷婷被爸爸几句话吓得目瞪口呆的时候,不由分说的抱着她跳下天台,抱到的瞬间她便瘫软在地上,刘军上前拥住他俩,一家人哭的不能自已。
生活处处是绝处,却又让人难忘希冀 ,有些苦里,哪怕有一丝丝甜意……哪怕有一丝丝甜意……也是我们为之坚持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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