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

作者: 陆诗明 | 来源:发表于2018-07-20 11:42 被阅读69次

    闪烁

      绿玻璃里车影流过,像带鱼一般。冬季最后一个晴天荒凉落幕。

      泛白的墙壁上长着一块又一块令人作呕的绿苔,像是一张脸上结的异块,看起来异常恶心。而更触目惊心的是画扇所说的明天就会下雪的这件事。听说尽管是在湖边,天气的变化也飞快无比,夏天与冬天的转换往往只在一瞬。

      这让刚开始客居湖边的人会很不适应,正如当年的我一样。自从认识了画扇之后,她遇到我都会给我带来准确的预报。

      “为什么天气变得这样快呢?”

      “因为湖神并不喜欢拖沓嘛。”

      “湖神?是这样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里有祭神的节日。”

      “因为湖神并不需要虚假的祷告。”

      “只要是信神的人,不管怎么样都曾祈祷过一次吧,哪怕只有一次呢。"

      画扇那只系有红绳的右手轻轻拍在凹凸起伏的墙壁上,把头侧过来说:

    “怎么可能,神就只能用来祷告么?信不信由你,神就是神,在就是在,她是像像一棵桂树,一条大溪鱼,一个小姑娘一样存在,而不是一种武器或一张彩票。“

      “唔”

      “说得对么,作家先生?”

      诶?连画扇都开始叫我作家先生了。

     

      这条通向港口的路停满了雨季的昆虫,郁郁森森的常绿植物如翅膀一般,在风里大开大合,有几条野狗在叶缝里奔跑,间或有它们的吼叫,慢慢地它们就如梦一般不见了。

      “你听谁这么叫我的?”

      “旅店的婆婆嘛,你不知道她也是我们的房东嘛。”

      “她怎么说?”

      “学识渊博,风度翩翩……”画扇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说她的丈夫……”

      “就是作家嘛。”

      旅店的婆婆原本就是个老师。她的丈夫是当地作协的会员,被抓起来批斗后,元气大伤,入院之后生大病去世了。那时候婆婆的生活很艰难。直到被平反以后,有好心人捐款,才让婆婆能经营湖边的几家小旅店。

      要说旅店,湖边一排都是这种有绝美景致的店家,或许是因为婆婆更闲一点,把店拾掇得像一座小植物园,一到春天,爬墙的花蔓会扣住门把手,让人简直找不到开门的方法。

      这家旅店长期客满,因为这种治愈的感觉,客居的人大多停留很长时间。比如说我,我习惯在雪下之前匆忙赶来,看这里的人也是一般匆忙地打扫屋子,召开盛大的活动,抓紧花光年末最后的日子。可以说这是一片无忧无虑的乐土了。

      我是今年才被婆婆认识的,婆婆亲自叫我早起,告诉我西边湖里有小孩子在围着看天鹅,并继续说很多次见到我了,还是在如此特殊的时期。

      于是我就自然而然地自我介绍了。

      “当然嘛,喜欢雪就应该来这里,我叫秦亦然,您之前说的那位像我的人应该是我的大哥,哈哈,应该说是我像他比较对,不过真感谢您把雪与我联系在了一起。”

      婆婆乐着从腹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朵花,那应该是一朵假花,用来粘在胸前装饰的,就像是英国女王嘉奖成功人士的勋章一般。

      “不是你大哥哦,不是呢。”婆婆竟自顾自喃喃起来,到最后哼了起来。

      她把这朵花显眼地贴在薄衬衫的胸口那里,鲜艳的对比,一下子把这朵花的样貌立体地托了起来。那是一朵大红的月季。

      我感谢了她,并看着她打点了一遍我屋子里的物品,她看着我带来的《陶庵梦忆》还细细地说上了一遍,说自己丈夫生前也总是带着。

      她一转身已下去了,我对着镜子抹了几下头发,才干脆地出门。在外面的生活比在家里惬意,大家庭里人人都有矛盾,出口都饱含忌讳,只有在陌生的地方,一切话语都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我从旋转角度很大的老式木梯上下来,竹帘子一卷,台上放了一盆不知名的紫色香花,婆婆在吧台里远远地望过来。

      我点头向她示意,她忽然吃了一大惊,从吧台的一侧小跑过来,步伐轻快,像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一般。

      “把这个插在口袋里。”

      “什么?”

      只见她手里赫然多了一支圆滑光亮的钢笔,笔盖与笔身死死地卡在一起,粗粗地一看像一根小铁棍。

      她把钢笔小心翼翼地塞进我的胸前口袋,笔帽边银亮的铁片在橙黄色灯光里折成好几道晕光。这难道不是记者一样的装扮么?其实我对记者也不甚了解,那么这样的装扮到底像什么呢?

      婆婆匆忙把人们都叫过来,像宣布今天是自己生日一般,宣布我的新模样。

      “这模样,不就是安公当年的样子嘛。”

      安公大概就是婆婆的丈夫,要不然一群人都不会一头雾水地看着我,直到婆婆再三解释,才有人在人群里赞誉到:“宛如一个作家先生嘛。”那是一位留着翘胡子的中年大叔,面容亲切。

      从此之后,旅舍的婆婆便带头叫我作家先生,假期来这里打工的女大学生也饶有兴趣地叫我。这些女生都格外勤奋,每年看到的都是固定的几个女孩子。婆婆的宣传给到了很有力的效果,自从听见了鱼钩店的老板都这么叫我,我才知道我已经成了镇上的名人。

      可是知道了这个身份背后啼笑皆非的真相,便使得我很尴尬。“作家先生”是花甲之年老婆婆的亡夫,而我也才只是一个刚刚接近三十的人。

      我听见别人这般叫我还是会微笑致意。没想到连画扇都知道了。

      画扇笑起来的时候令人难以挑剔。何况她还是在那样明朗的天空之下。

      “要下雨啦,你听——‘咚咚咚’的。”

      “什么‘咚咚咚’?”

      画扇把右手贴在耳朵后面拢起来,我也学着那样,果然听见这些墙里传来穿透力很强的”咚——咚——咚“声。

      “奇怪,墙的里面有什么啊?”

      “有人呗。”

      我还没能问下一句,忽而能听见方圆几里的土墙里都传来了低沉而快速的敲击声。

      “他们在打梆子?”

      “这里是没有梆子的,”我听着这声音里的材质,明显不似铁器一般强硬,反倒有着一股韧感,到底是什么呢?这绵延几十米的响声犹如口号一般渐渐变得强烈。

      “要下雨了,这样的响声就是要下雨了哦。”

      “这是村子里特殊的提醒方式吗?”

      “算是吧,老人们都在敲骨头喔,住在这里的人风湿很重的,一到下雨天的时候,就会敲起来了,这点算是奇闻呢,旅游指南上没写吧。”

      画扇比我知道的可多得多,我对于她却一无所知。女生是不是都如这般机灵,在聊天时有着可爱的样子,实则把你的一切都看在了心里。事实应该是,男人本就是粗枝大叶的生物,只是等着一个小女生住进去。

      我对画扇的喜爱与日俱增,以至于我总是忘了回家的时辰。客居此地的人爱上了当地的人,让我有一种《雪国》的浩渺感。画扇的头发比任何书里的女生都要清晰,像渐渐浸没的雨线,又或是用延时摄影拍出的星轨图,它常常一束束飘然下来,垂在她双耳之前,如一些折扇尾长长的流穗。

      “快走吧。”

      画扇说走就走,浑身就充满着让人追随的气味。

      我们走过土路,月牙形坡地,潮湿的田垄,终于避开了之前一些现代化的建筑。前面就是以打湖鱼为生的渔民休息的地方,听说这是很老的时候那些打渔的人就在离湖不远的地方支了一块排子,摆上茶水,提供给所有打渔的人喝,后来也就慢慢变成了公共茶摊,因为打渔的人总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吹吹牛,提及今年政府上打渔的政策,甚至是国际上的大事,用粗糙的水嗓吐出一些音译的外国名字。因此这里也被尊称为“茶殿”。

      画扇带我到了茶殿,脸上微汗,左脸沾了淡白的花瓣,像是仙女一样。

      “什么时候才会下雨呢?”

      “等我们都准备好了,就会下雨了。”

     

      我们准备好了。

      雨接着下到棚边的木条上,原本招展的木条,现在只是像浸了水的头发一样滴着水。大铁壶里浮着渔民们自己带的荞麦茶,四下生香,画扇把她手里的那杯递给我。我触碰着参差不齐的瓷面,像捧着一盏火炉。觉得这个冬季就这样度过也不错。

      我盯着画扇的时候望不到雨。只能听见泥浆子被搅起来的声音,还有片片的凉溅到手指上。她耳边的发髻很稀疏,她把所有的发饰都取下来了,我觉得她再裹上亚麻色的围巾,就俨如一个干净的乡下姑娘了。

      画扇重新倒的那杯茶里,漂着小颗的荞麦,她像毫不知情一般,默默地咀嚼着。

      在那一刻,这种咀嚼的感觉,让世界慢了下来。我猝然想到,我总该会慢慢地了解她。

      雨停在某次重大呼吸之后。渔民们没有注意到我们,又乘着渐黑的天色出船了,听说是干湖鱼生意的比干海鱼生意的难,所以这些渔民的生活都格外艰苦。这片湖的那块缺口是唯一的入海口,那道缺口如大门一般设在东面,日出时候照得湖面极其壮观。

      我与画扇分开之后,各自回家,我屡次回头发现她的乐趣都还是在路边的野花那里。那时画扇的方向正好是西边。太阳逼动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因为没有云的灼烧,白白的天幕如玻璃一般红得发痛,仿佛下一秒就会裂开。这个在不多久前我才爱上的女生正一步步走进缝隙里。

      画扇会时常关注我吗?毕竟我与她一齐在湖下的山林里散步过好几次,画扇对我也总是对别人稍有点不一样,我从她一碰面的笑靥上感到的,不知该是一种敬意,还是热烈。她总不至于对我热烈的,至少没听说过她为谁曾热烈过。酒馆的老板都说了,她是一朵从头到尾都圣洁的花嘛。所以不管我和她待一起多久,她的心都无法与我靠近一点的吧。

      这样想之后,我反而轻松很多,虽然是一种阻塞的轻松,那一股清凉感从头部输入要花很久才能蔓延全身。尽管是这样,在暮光中看见她的侧脸,还是如同仰望着一座花园,美好安息在注目她的瞬间。这种明知的不可能,直截了当的错过,配上她面容的一眼,真有让人失去了一切的感觉。

      我抄小路回家,一路上都是湿泥,到了门口,婆婆热心地忙前忙后,连那几个实习的女学生也上来快活地问话。

      “下雨天也要去见画扇姑娘吗?”

      我被问得很窘迫,其中一位女生便又很大声地假装为我开脱。

      “只是见画扇姑娘的时候,凑巧下雨了吧。”其实根本就是我凑巧遇见了画扇,也凑巧遇见了雨。

      她们你一言我一句地构想着我与画扇的关系。不过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我能一整天陪着她,在湖边的冬季,我们在雪里默然地对视,把手放在一起。我还能在晴天看见她梳理整齐的头发,干净的马尾式样,再着一件轻薄的裙子,她会蹲下来摘花。白红白相间的裙边,会绕成一个质朴的光环。

      因为要买冻疮膏,所以我又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婆婆一家人一件隐没在鱼汤的水雾之中了,她们从厨房的一端大声喊我,我客气地拒绝了。有时候就特别不想拥有一顿热闹的晚饭,只想一个人待着,那时候不管什么糟东西都吃得下。

      于是我上楼,婆婆在旋转的楼梯缝里向上喊:”等会给你送点上去。“我微笑地点了点头,不禁也想起自己的外婆,大概也是这般忙碌却又顾及别人。

      我似乎一直被那种爱所包围,便显得我被动得多。家里人都是那样忙碌,兽人一般硕壮的身影从我眼珠前划过去、划过来。我找不到任何一件能做的事,转眼间,他们又为我准备好了一切。这样似乎是最舒服的生活状态了,但总是觉得自己脑子太沉也太容易叹气了。

      我从橱柜里取出鱼干,倒了婆婆自酿的一种酒精度偏高的果酒,色泽晶亮。不出一会儿,暖意就从胃向下舒展,像有一撮小火,安静地往下燃去。直到两腿渐渐变得麻痹,竟然渐渐有了困意,我又打开门跟婆婆说不必把鱼端上来了,一转头,就有一股黑暗夹杂着痛感在脑袋里横冲直撞,最终撞到了某个柔软的部分,我只感到一阵骇人的晕眩之后就扶着床沿,沉沉地睡去了。

      闭上眼睛的时候,我马上就睁开了另一双眼睛。

      睡梦只是另一个世界,我梦到了婆婆所描述的花香,一条很长很窄的消息,还有轻纱一般的雾,雾里是对面采花的画扇。

      抬起头看我一下吧,只要抬头你就能看见我了……

      但她始终没有,她只是在我面前不停地寻找能令她眼前一亮的花朵。

      我忽然就想起了画扇无数次经过我窗前的样子。

      如果画扇只是刚好一人经过我的窗前,她才能注意到我。又或者是我自己所期望得太高了,当自己喜欢的人单独与自己呆在一起时,自己才是自己,要不然在人群里,自己只是她“朋友”中的一个。

      中间我梦醒了好几次,一闭上眼又会出现这种无头无尾的梦。在梦与梦的间隙里,我就蠢蠢地望向窗口,我期望画扇像是明月那般升起来,能多停留一会儿,然而画扇的影子总是匆匆隐没,在她工作的酒馆门前徘徊。她穿着女招待的黑色长裙,系着红发结,在那些酒气糜烂的地方,躲避每一个不怀好意的月光,她还能撑多久呢。

      我喜欢画扇。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说出这句话。

      月亮已经垂过那边的檐瓦再也看不见,有几只在黑暗枝头的鸟肆意地啁啾着,我才想过去看得仔细一点,就已有比鸟鸣更轻柔的声音从脚底传到心上了。

      画扇在夜里的露珠之间眼巴巴地望着我,她像是刚洗过脸,颊边淡淡地渗出微红,孩子一般向我微笑。除此之外,她的肩上还搭着另一个人的手。

      “能帮我一下吗?”画扇喘着气,又把那个人的手向上提了提,忽然有一种疏离感就在胸腔间展开。大路上的灯不太亮,只能看见酒馆打烊的标志和黑夜里剩下的最后两个人类。我知道我那是一种嫉妒和猜忌。

      在接过那位男士的肩膀的时候,我问到:“酒馆还有责任将喝醉酒的客人送回酒店的服务么?”

      画扇回我一脸窘迫:“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所幸她的意思是与这位男士没有任何关系。我把他扛进婆婆的旅馆,让婆婆开了一间我隔壁的房,那些实习的女学生都看见画扇了,都没有来帮我。

    等到画扇和婆婆打了招呼以后,我们就一起走上了旋转角度过大的楼梯。

      “哇,这里就好像走迷宫一样。”画扇又开始惊叹周围的事物了。

      “要记住出去的路哦。”

      “只要一直往下走就好了嘛。”

      她对走廊的镶的石子画感兴趣,对屏风感兴趣,对转角的光源感兴趣,甚至我拉开门时,对日式门把手也感兴趣。

      她可真是拥有无限兴趣的人,像一朵水仙刻然放慢了周围的速度一样,我幻想我能与她在一起生活的场景,能与她一起拥有那些平淡的日子实在是有多美好,可一旦想到结婚和孩子,我就想到油味的家庭里抹着汗的臃肿的妇人,画扇终有一天会变成母亲的,可她实在不该是,她溶解在家庭的网上,就将被那一些人所牵绊了,她应该永远是这样,对周遭的事物充满兴趣,事实上没有一位妇人会在锅里的浓烟腾起的一刻领悟到禅意的。只要画扇就这样好奇下去,连时间都夺不走她。那才是画扇,我能说我最爱的便是这个画扇了。

      她永远不会被摧残,摧残不属于她,她始终是被深藏的色彩。

     

      我把那位男士的西服褪下,挂在牛角状的衣架上。画扇只是愣愣地站在一旁,仿佛是面对着地壳变动或更多她无法左右的事情。知道一切都被安排妥当,门后面的女大学生才像鸟雀一般欢快地张罗,她们经过灯光铺在地上的剪影让人舒心。

      最后的一碗水递给了画扇,她委婉地拒绝。那位男士令人庆幸地出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望着把他裹得十分整齐的被面,画扇悄悄说到:“多亏了亦然,要不我一个人可不知道怎么办。”

      “第一次陪男生回家?”

      “嗯,以前都是姐姐们负责的,但是今天大家都去准备明天冬游的食物了。”看起来冬游还是湖镇人很喜欢的活动呢。往年的这个时候,雪已经积得很高了。

      “画扇小姐真是善良。”

      虽然我认为善良这个词在口头上夸人好像有点过时,甚至成了不像夸人的东西,变得尤其苍白无力,在我多年后想到的时候,才知道其实是自己失去了对善良的感悟。

     

      日光透进房屋里,他背上滑溜溜的,树叶偶尔被吹落,倒映在光里如同鱼影一般。画扇的白皙透过臃肿的夜晚再一次撼动了我。

      我没有退缩。只是感到被一团冰凉而又美好的东西所裹住。待我反应过来,画扇的手已经松开了。

      “再次感谢你,亦然。”我本以为她会特别有敬意地加上先生这个结尾,突如其来的呼喊如赤裸的表白一样让人躲闪不及。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和画扇直接的隔阂仿佛一瞬间就可以被打破。

      她没再说什么,我除了还礼以外,也没有多说。她便乘着夜里雾气渐起的时辰走到门口,风铃儿响,黑暗里的植物摇动身躯,风连贯了这里的每一间屋子,木材间的每一处缝隙,人与人影子之间的每一道缺口,城市中的大多数孤独。我被她吸引这件事由来已久,无人可说道,也无话可说。

      我像是被她召唤来的风所贯通,一切都澄澈了起来。

      “晚安。”画扇紧闭的嘴只是短暂开启,她把自己抱得上气不接下气,可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地望着我。如果有那么一刻也好,我想变得很小,然后看见倒映在她眼睛里的自己。

      晚安。“晚安。”这是多久没听到的词?大概是在看见余秀华的”不要说晚安“之后的第十年了。

      于是门关上之后,我还站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的日光大好,有一股想直接过春天的热烈感。

      我去那位男生的房间喝茶时,他已经变回了正常的那种腼腆的男生了。

      他从另一边的海岸来的,比我大上整整十岁,全身红彤彤的,面相和善,但撩起袖子之后,那里刺着一条金属质感的大蝎子。估计画扇就是因为这只凶猛的生物,才会变得那样战战兢兢。

      “画扇小姐心肠可真好。”

      没想到这个初到此地的外人也能领悟到画扇的美,虽说有股怪怪的感觉,但我还是和他毫不拘束地聊了一个下午,从海面昏暗会泛起那些好看的鱼聊到那些潮湿的海边小屋里骇人的怪闻。

      他穿上衣服,像是一条褪去了鳞片的大鱼,他结了昨晚的账,还好心地问我是否还有别的费用没有到他这里“报销”。真是个好人,可好人为什么会有一个长条的令人发怵的纹身呢?

      一切都如未解之谜一般,男人从一片温白的门里逃出去,如一条鱼游回大海。

      大海里充满了未知。

     

      我忽然不可收拾地想见到画扇,她的每一寸都散香的长发。我曾经一直青睐有这样发型的女生,对于青春期晚熟的男孩来说,那是一团未知的世界,代表着丛林、魔法、野性与爱情。笼罩我一时的这种想法总是让我交到短发的女朋友。

      回首过去竟然发现自己已经是罪孽深重,不只是出于何种原因她们才会答应我而后陪伴着我。现在发觉把自己的全部展现在另一个人面前已变得困难重重了,一个人如何真正地和另一个人交融在一起。在相遇、交谈、旁观、隐忍与结束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棋局。

      那我又该怎样去决定画扇呢?她变得透明而轻盈,事实上喜欢上谁的时候不是这样。画扇归属的记忆里,长满了绿草。

      有叶尖相触的清晰感,也有一眼望不尽的迷茫感。

      所以我想再一个迷茫的地方约见她。

      那是湖镇最高的一座山,不过也只有五层楼旅舍那么高,正对出海的缺口,常年雾气氤氲。这里四季不明,在半山腰的亭子里,仿佛就是在另一个世界。

      我约她的时间是下午两点。画扇的回信速度很快,发回来的短信如一支箭一般有力。我不禁想,她答应别人的时候也如这般干脆吗?

      眼里又出现了画扇注目着野花的样子,裙边的那些装饰惹人在意。决不会,画扇关心的不会是那些令人烦杂的恋爱关系,或者是有那么一点依赖上一个人,都不会。

      她属于永远的开春,她是属于永恒的那一股回暖。

     

      又喝了两小盅酱香的酒,婆婆坚持说这是本地产的酒,可上面的生产地却写了某个遥远的内陆地区。出门的时候,她的喉咙就已经肿得很严重了,她说自己已经好几次吃这种鱼上火了,大概就是上次想端上来给我的那种。

      她庆幸我没有吃。

      “这里的人都很容易染病的,又是腰又是腿的,不要常住是最好的。”她用沙哑的,还带着药味的嗓音告诫我。旁边的一位女大学生轻快地说到:“可我已经喜欢上这里了。”

      婆婆笑了笑,全然不像有病的样子。

      我临走时,她还到门口来送,把雨伞送到我胸前。在我走到小巷的尽头的时候,她才冲着门里的黑暗大声地嗑了两声。

     

      下过雨的空气宜人。我走得越来越快,飞也似的踏在柔软的山泥道上。

      我提早了十五分钟。到达山腰的时候,汗贴在背上已经有点凉了。

      那座石亭像一句诗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如同突然的耳光,在刹那令人头脑空白,然后各种感觉便如春花开放一般疯狂地冒出来。对于客居此地的人来说,这里是很适合写一封长信的。没有人在意这座亭子的建造时间,哪怕它是百年前的,即使是明清的,都不足为奇。通常拿起笔的人第一眼望到西边细如琴弦的山线和被压低的青绿色,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并用白描的手法写出来,这是毫不夸张的。知道你从那条线的端点开始追寻,均匀的雾色当中,总有一两道细线像刀刻一般离散又聚合。直到你围着亭子旋转一周,才发现那些所谓的细线已经默然地围绕了你一周。我顿时感到呼吸急促而镇子里那些可笑的现代装束的女人,穿着漂白膨胀的羽绒厚衫有说有笑地走在灰白的山石上,是那么不知羞愧地视而不见。环湖一周,也估计只有在这座亭子上的人才能知道自然,真实出于这样的想法,才会把画扇约来的吧。

      画扇穿的是白色的棉衣,上面印着水彩的荷花。她的裤腿和头发都紧紧地收拢,像是尽力扼住美好似的,像那首《游园不值》里的围墙一样。

      我想起那位外地男人说的话。

      “一开始我根本没注意到她,酒厅的灯打在贵宾席和乐队身上。我在从厕所回来的路上看见她,因为出了汗的缘故,她把马尾又束成一团,如同突然扎起的彩带。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拥有一股清纯与庆典结合的美感。像是准备参加宫廷舞会的公主。

     

      应该就是那种发型。

      我的心里坍塌出胆怯的想法,生怕有一丝污浊会染到了那样的女生。她此刻的轮廓都带有蛋白的光晕。我仿佛褪去了“人”这层外壳,赤裸地暴露在某种至美当中。

      还好她移开了视线。亭子的东北角,垂下来一串粉红色的早梅,连雪都没有下过,它们就已拥有这种羡煞旁人的色彩了,又像是紧紧系在童稚小姑娘耳边的发饰。

      “连梅花都开了。”

      我根本接不下一句话,看着她用枝条般纤细的手压下细碎的梅花瓣,像是一位刚放学回家的女学生进了一家昂贵的服装店,细细地抚摸着最受人关注的裙子。

      更尴尬的是我完全没有想好让她出来后自己该做的事,我觉得顺其自然就行,在看到画扇的那一刻也就会有想说的话。可是口中呜咽了一个黑洞似地,连声响也没有。

      明明是以朋友关系进行对话是畅通无阻的,但我拿着表白的决心去对话,便觉得不管说什么话都能有预谋了。

      画扇把一绺头发架在耳朵上,过不了多久,那绺头发又会挂在眼前,她又要重复一次那个动作。她并不觉得这样麻烦,我也很喜欢这个看起来多此一举的动作。

      我将要开口的时候,想象着画扇的反应。她没准早已知道了我的心思,可她理解的恋爱是怎样的呢?

      我凑近她,而她却先我一步开口了。

      “亦然也知道这里有鱼看么?”

      “鱼!?”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人会来山上看鱼么?

      “哪里有鱼?”我轻轻跟着上一句的震惊。

      画扇的头自然转向正北的湖面。正午的阳光与平直的湖面碰撞,极似一张透明的塑料纸。正午的渔船都不出航,躲在时间缓慢的茶殿里品尝炽热。

      “没准有很多人在看鱼呢。”

      “刚刚就一直在说的鱼,到底是什么?”

      画扇停了好几秒,一动不动,我下意识怀疑了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忽然像是看见列车到站一般,她欣喜地把手伸向湖心,那块开始有些躁动的湖面。

      那张塑料纸仿佛是在被折叠,顺便把光也折叠了,那些柔软的光随着波浪滑下,囤积在波浪与波浪之间,互相映照,如同山峰之间的小溪。突然又像是潮湿的山林冒出了千百根笋芽一样,千百颗金色的颗粒抛洒着金色的湖水露出来,它们戳破了那层脆弱的湖面,把浪花披在身上当作披风。

      那些金色的颗粒就是鱼吧。

      “亦然第一次见吗?”

      当然,我想马上回答她。然后她能给我讲一些更多和鱼的故事,讲那些黝黑的渔民怎样捕捞,在随意摆弄的土灶上料理一条湖鱼。聊完后我们又可以一前一后地回去,她总是在留意周遭的美好,而我在留意她。最后在那个路口分别。

      这样便与每一次我们的相见没有区别。

      于是在我接到电话的那一瞬间,我就预感到今天将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那位女大学生的嗓音像是从火场里传出来的,满是焦油和爆炸的杂音。

      “亦然先生,你能回来一下吗?”

      我下意识地想起婆婆早上送别我的时候,在阴影里大声咳嗽的样子。冒似她是吃了某种容易上火的鱼。

      “婆婆好像挺严重的。”

      我在电话里的交谈只进行了一分钟,其间我一直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力,在把我往画扇身边拉。画扇能明白我想与她牵手的这份悸动吗?

      大概在理解与不理解之间还保留着很多的不确定性。而我必须去靠近这份可能,不过不是现在。

      我放下手里已经铺了一层汗的电话,假装镇定地和画扇说:“晚上你还有空么?”

      “亦然先生怎么知道今天是我休假?”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啊,画扇,我甚至不知道晚上是否脱得开身来见你。我面对着画扇一身的打扮,犹如面对着轻柔的目光,不知是在为谁而照耀,只是我已心怀感激。

      我用了一个我认为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适宜的微笑。

      “那你要去哪?”

      “去一趟药店。”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我不知道如果当时发展下去我是否会向画扇表达心声。我在向巷子深处的一家小药店的老板描述婆婆的病情。  如那位女大学生所说,老板真的只会拿出本地的草药,而且不会开发票。

      等我接过用黄纸包裹的药包时,仿佛是在一部古装戏中。而当我离开时,老板的徒弟们正从门口哼着调子回来,他们的蓝里盛着湿淋淋的新药草,我能听出他们用轻松的语调问着老板。

      “刚才是第一位客人吗?“

    “是的呢。”老板支着头,压在台上。

    台前的一朵风信子开得正旺。

     

      旅店门口积了一小层落叶。

      我把草药交给其中的意味女生,仅仅只是二十出头的她,在实习中已经学会了许多事情,就连煎草药这种在我看来属于现代不可思议的技能她都已经得心应手了。婆婆喜欢勤快,所以她也招了许多勤快的年轻姑娘。我常常看着她们的身影在楼道、仓库、花园里穿梭,我也喜欢勤快,不过却不是这种。

      对我而言画扇把她的勤快拓展到了世界上。她出入于四季、温度与光影变化,甚至是花期都拦不住她。

      我把外衣从身上褪下来,轻声地问:“婆婆在哪?”

      “她已经睡下去了。”

      我又顺着迷宫一般的楼梯回到房间。我抓过枕头就躺下,真想就这样睡去,一直睡到开春,睡到画扇也离去,逃过一切诱惑和病痛。

      不过我还是强睁着双眼,调了十几个闹钟。

     

      在我迎着夕阳起来的时候,婆婆也一样没有醒来。她似乎跟我说过她过了六十岁之后,一天就再没有睡满过五个小时,而她今天却早早地睡满了五个小时。

      这也许也是这个旅店最安静的一天。那些挂在天花板上,摞在围墙上,落在路旁的那些花草也都在思念,向屋里张望吧。

      我换了一件更黑的外衣,把领子的扣子解开了几颗,走到了门口。有人轻松地在后面拍了我一下。

      “亦然也要出去吗?约了画扇姐姐?”

      一位女大学生。

      “是的呢。”

      “画扇姐姐很喜欢你呐。”

      “我有什么好的呢,什么都没有展现过,连花都不认识几朵呢。”

      “你已经老了?”

      “说老不老,说年轻不年轻的状态。”

    这位大学生先我一步出门,在融化一切形体的金黄色光里对我说道。

      “婆婆说似乎看见了他的先生。”

      “她起来过了?”

      “就在半小时以前,还在门口坐了一会儿,现在又躺回去了。”

      “生病可耗体力了。”

      “可她只要起身就能变得很精神。马上就和我们说梦里的事。她说她看见先生转过门口。我们就都说也许是你正好路过呢。”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回头看了看我,又说下去。

      “听说湖镇的人脑子里都会有几个瞬间突然闪现。婆婆说当时看见你跪在房间里倒酒的样子让她脑子里闪过当年,先生被抓之前,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的样子。所以她那次与你第一次打了招呼。”

      “女生老了之后也会这么奇怪吗?”

      “这是真的,如果你从没有这种感觉你不会信,但是湖镇的每一个人都是知道的。”

      “你有过?”

      “我没有。不过我听说是要看到过某种鱼之后才会那样的。凭空地闪烁几幅曾经记忆深刻的画面。”

      “什么鱼?”

      “湖鱼,没有名字,就会在正午和入夜的时候成群出现,和星星一样闪亮。”

      “那我见过的。”

      我从夕阳走入夜色。岸边的青草渐渐发黑,像是某种巨兽的体毛。潮声细细地起伏,我看到出海口的岸边,停着几艘小船。只有最右边的那艘点的是清亮的白色灯笼,我向那艘船呼唤画扇。

      她没有换衣服,从船头上轻轻一跃落入了水里,她太轻了,没有溅出一点水。

      如一朵泡开的白花,她在深蓝色的湖水里忘记了这个季节的温度。

      “亦然,你下午本来想说什么?”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天色碧蓝,如玻璃一般带有寒意,一寸寸的短草摇曳着风,击打在我的外衣上。

      “画扇会不会突然在某个时刻想见到一个人呢?”

      画扇什么也没说。她也没有上岸,向亦然走来。知道夜色的稠度突然在这个时刻达到峰值。

      “你有‘闪烁’过么?”

      画扇问我。

      作为湖镇人,画扇不可能没有那种感受,突然地在脑海里闪过那些重要的画面。而那里会有些什么呢,她会想起谁呢。

      画扇挣扎着保持漂浮的衣角,渐渐地撑开她若隐若现的双手。就在这里,我和她都屏息了。午后的那些鱼群,一直存在于这里。如同千万颗雨滴激洒在湖面上,这让我想起陨石撞击月球的表面。

      波光粼粼,波光粼粼。

      那些鱼背部闪烁的反射,像是海底的萤火,森森地在这层水的皮肤下跳动。画扇突出在闪耀的中央,淡色衣角成了一双柔细的翅膀。她在鱼群闪烁的正当中,一直闪烁。

      于是我试着闭上眼睛,果真如此所说,她的样子在我闭上眼的黑暗里延续了一秒。我再闭上眼睛,画扇那清奇的样子,撑开手的样子,她是在感受闪烁的拥抱,吸引着目光。

      “亦然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画扇突然贴近的语气,让我血脉舒张。

      但我知道的,虽说不能比她本人还清楚,但我确实是知道的。

      “画扇是女生嘛。”

      “这个根本不用指明吧,难道还不明显嘛。”

      “不,我是说,世间尽是复杂的关系,有很多人只是女的,很多人只是女人,而女生只有你,画扇。”

      “听不懂,哈哈。”

      画扇又露出了微笑,只是这次微笑更为长久。她泛起的涟漪越来越大,也镀了一层白光,如刀锋一般凛冽的白光暗示着湖镇雪季的到来。一场与以往都不相同的雪季。

      可是不管怎么样,雪一化,春天一来,我又要去了。明明我还没有离开,就已经想到了画扇一个人的模样。她不曾离开吗?不曾去外面看看,甚至不曾爱上一个人吗?我感受到面颊上水滴的刺激,画扇正往我脸上洒水,她已完全出现在水面之上,随着东边的月亮升起:

      “亦然先生下一年冬天,下下一年冬天,下下下一年冬天,一直都会来这里吗?”

      画扇从没惦记过任何人。我想。

      我从岸边纵然入水,溅起了很大的水花。

     

    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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