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旋转

作者: 陆诗明 | 来源:发表于2018-03-11 11:43 被阅读79次

    我自旋转

    狮子一样的男人留着长发,他的面庞肿大,像是农园里的冬瓜。尽管如此,他还是大方地撩开眼前的头发,和屋里的人把帘子挂起一样,把屋子里简单的几样东西都暴露出去,除了五官他没别的,但仅仅是这五官也够他炫耀了。

    他像霸占着自家沙发一样半侧卧在后座上并且神态自得,只给何涟留下了半个坐垫的位置。换成一般人肯定无法理解。一个只是中途拼车的人却显得像是车主一般。就算是车主也不应如此,毕竟这是一辆出租车。何涟的不满表现不到脸上,她扒着窗边,发现他们正在环城道上缓慢地迂回着。

    身边的“狮子”只是不停又不停地划着手机,和大多数划手机的人一样面无表情。他的澄黄内衬衣扣开了,如伤口一般附着在他的心口边。何涟从眼前车窗的反光里窥探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但她不伸手也不言语。“狮子”在上坡的颠簸处呻吟了一声,本想着左肩一沉就此换面,却发现他即将面对的是一块深沉、缺乏美感的坐垫。他犹豫了一下,直挺挺地在半空如死了一般,紧抿住嘴,于是果断地又摇了回来,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何涟不知道他是否舒服,只是听见他一声又一声地呻吟。也许那时太粗重的喘气声。美好的语言都蕴藏在这样的呻吟声里吧。

    从亚麻色座位间望去,司机浓黑的毛发中一撮白烟不停地隆起,何涟知道那是烟,但在一个无声且尴尬的车厢中,她宁愿把那当作一缕香,烟香是能被玩味的,不是么?得时常地说服自己才行——何涟也本想微微动一动,但这股安静着实把她约束住了。这真是人生中最无意义的安静,她想起午夜大街的寂静,舞蹈课上全身镜前的宁静,经过旧校舍时里面空桌椅的肃静。这里的安静竟然反复被何涟咀嚼着,无限放大,像是牛油包里很突兀地一大块空隙。

    何涟是要绕环城道去储藏室的,谁知道干净得只有野草的道边会有人坚定地等这样一辆出租车。可男人要去的地方与何涟的截然相反,这条公路只把目的地变成了向后或是向前的简单选择。城东便是向前,城西便是向后。司机很灵巧地能听出“狮子”并不顺路,“狮子”还像个孩子似地告诉他怎样怎样近。

    所以在司机答应载他的时候,何涟就认定他们一定是熟人。

    司机答应何涟把“狮子”送到那里以后,再转回来送她,但也不会多收她钱。可他连一句“你急吗?”都没有问,径直扫过方向盘了。何涟恨不得自己眼前也生出一个方向盘。

    不出三分钟,“狮子”就到了“海食”,这是城北很有名的一家露天大排档,生蚝还只是其次,这里的炒螺丝更是堪称一绝。

      “狮子”起身后大声询问车费,司机则是小声地回答,声音小到连敏锐的何涟也只勉强听清。这让“狮子”暴跳如雷,把车门把手一掰,伸脚就踢出去了。大腿根部的力带着他腰部也旋即弹起,如一樽不倒翁着落在地面上,他庞重的身躯陡然耸立在何涟面前,何涟看到他皱皱的皮外套下面,露出的一周洁白的内衬。原来他的内衬并不是澄黄的呢——何涟不禁可怜起眼前这个古怪的中年人。或许没有人会问他那些衣领边上的澄黄为何出现,又为何如此地均匀,如玛瑙中的折射出来的光。人的衣服上莫名的色彩才是他的秘密呢。每当何涟想起这句话,总是也开始找寻身上的异彩。

    之后“狮子”消失在路边气派大排档的招牌下,一会儿就能听见他在大声吵嚷,接着又是嬉笑怒骂的社交语言。司机并没有走的意思,也没有交代什么。只是坐着,也不熄火,车的抖动频率正好适配车内金曲的节奏。从前烂大街的爱情歌曲,歌词流畅朴实,总是压“ang”的韵,也是喊着“爱情”“对错”“回来”一类的。可想从前也更简单一些,爱情也只是爱情而已,不是话那也就是名利而已。现在的相爱太模糊了。

    一会儿从装点门面的红灯笼群里钻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生,穿着一尘不染的黑白格子衬衫和典雅的牛仔长裤。何涟下意识地把自己藏起来,同时她感到自己双颊火辣,她把双臂支在前座,再把头死死地埋在双臂之间,闻着自己的味道。她想象着一溜烟也从她的双颊中升起。

    她像从没听过人类说话一般仔细地听着。

      “老师来之前就已经喝醉了吧,每次都这样麻烦你呢,真不好意思。”

    接着是皮包声,纸钱的摩擦声,喘气声,搔头声。

      “还没出起步价呢,说来奇怪,我怎么每次都能遇上他的,他搞什么鬼?”

    接着是搓手声,硬币声,两人的笑声。

      “那好,我就先回去了。”

      “好勒——”

    最后是脚步声,窗玻璃滑动声。

    何涟确定窗户关严,以及那个男生走远,才从双臂里抬起头来。

    “烦人。”司机笑着吐出一口口水,但他忘了车窗早已关上。“啪”的一声窗上出现了一大块明显的模糊。他又急忙去找纸,谨慎地擦拭,所以停了很久。

    十点整车子发动,何涟不知道中途是在哪里熄了火。“狮子”趟过的地方凹成了一个大洞,久久没有回弹,这让她也不敢坐下去,还是缩在角落。

    她想着一只猫,通常,也并不是所有时候,何涟总是能想着自己当时的样子。这时候她想到的猫,是那种端坐在小角落里还能昂起头来的高贵物种,无疑她想让自己变成这样子。

    她把头高高挺立着,右耳离冰冷的车窗只有两三厘米,城市像一片湖泊深浅在黑色之中,偶有十字星的灯光浮现出来,像是倒映的天上的星星。那些时代气息的居民楼轮廓隐去不见,在浑浊的夜色中勉强看见窗户与长廊,以及里面人们起立走动的身影,一片片空间像透过上世纪的胶片放映机投出来的。

    夜色无理地逼迫在窗前,她与整个夜晚的距离也不过这两三厘米。

    何涟从车内镜里看司机泛滥的双眼飘忽不定,也总是停在她的身上。何涟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好奇。她也总是在别人问:“何涟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啊?”的时候不知道该答应什么。

    大概所有人都会认为自己最了解自己吧,但事实往往与此相违。何涟常有的答案是:“我大概是个纠结的人吧——”为什么呢?

    为什么?

    大概是我在说出“我大概是个纠结的人。”的同时就已经在怀疑:“我到底纠结不纠结呢?”当然是没有定论的,别想着问这么多奇怪的问题了,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何涟并不抱有强烈的交友意识。

    路灯的影子一串串闪过。无比宽阔的路面只有白色的地线,车子悠悠旋转,在岔路口像艄公竹竿撑出的小船,窗景忽而变成层层叠叠的山色,路灯短促的灯光连成一条线。

    这就叫做迂回。不管是动漫里还是电影里都有这样的镜头吧。在拐角前减速。车后的红灯亮起,开车人再拉下左手,俯上右手轻轻地推过去,如此高雅地旋转——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竟然使得车也能悠悠地旋转过去。

    我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旋转过了。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何涟知道那些世界上的重要时刻都源于某种动作,比如甘地在丹地海边俯身抓起一把盐,这个镜头被人抓拍下来,之后经过甘地手的盐竟然拍卖到了1600卢布。他的俯身,手指关节的开合不都存在着一段小小的旋转么。

    果然与伟大的事物最相称的就是这样一个不易察觉的动作。

    像《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里,“爱丽丝”搬进新家,看见光滑的地板,闻见新家淡淡的油漆气味,竟也不自禁地旋转,跳起舞来——是呢,哪种至美的舞蹈会少了旋转呢?芭蕾、拉丁、交谊……就连歌唱中都有令人舒服的转音啊——这么一想,在这个夜晚时刻,在风声凛冽,空空荡荡的大道上旋转了一下,着实有纪念意义。

    岔路的拐口是一个精致的半圆,大约有三四十平米,野草全伏在一起,像极了一处天然的舞台。无数舞姿在何涟的眼前浮现,白色的轻纱如云雾般拨起落下,最后空灵地旋转过来,在夜幕里,这富有冲击感的洁白正成了一颗流星。

    何涟惊觉自己的手里已冒出了汗。上一次旋转还是在老家的练舞厅。她跟着一位肩膀极宽的中年教师学芭蕾,她教得不差,扎起头、系起鞋来干脆利索,四肢露出的部分都铸得铁黑,让人很感叹她对艺术的执着。她最喜欢在学生们跳到一半的时候开始插话:“看我,看我,你们!”,只要学生刚开始跳了几下,她就忍不住叫出来然后一遍遍跳过,一般一节课下来她比学生还跳得多。

    所以何涟很期待有一天可以跳个痛快——即使她当时并不懂芭蕾——可以个人拥有整个舞厅是个令人垂涎的想法。那天是梅雨季节的一个午后,下午课程结束以后,妈妈来接何涟回家,顺便问老师几个问题,那时的何涟并不知道是什么问题。班里的同学一个接着一个走着,把鞋子杂乱地扔在一边。何涟连忙跑到乱哄哄的鞋堆里一个个挑拣着,鞋子当然是成对的,可不同尺码的鞋子放到一起,确实太难分辨了。

    知道老师给妈妈泡的茶叶都舒展开的时候,如巨鸟一般落下,她才含糊地向老师提出请求。

      “小涟真乖呢,你看她连鞋子都帮我摆好了。”老师精炼的手臂还油亮亮的,她还穿着舞服,似乎生来就是这般模样,很精神地答应了何涟的要求。

    妈妈和老师端坐在讲台一侧,用家乡话说着家长里短,等待着步入重点。偌大的教室空空荡荡——像荒原,像午夜的公路——何涟伸出弧线的脚,仿佛能点出涟漪一般,轻柔地踏在木制地板上。木材给予的支撑里是那么踏实,所以何涟只是把右手虚虚地在腰间一弯,并不在意这是否是正确的舞姿。她又伸直了左手,闭目仰头,右脚轻轻踮起,感受到原本贴在两腿的薄裙飘起——一直飘起。

    她在旋转,尽管此刻寂静无声——夹杂着的家乡话已构不成噪声——舞厅的讲台消融,城市的舞厅消融,世界的城市消融。在废墟中,一块明亮的木质地板上,是小时候的何涟在一直旋转,创造历史地旋转。

    舞毕,她学着老师整理服饰,从脚看到肩,再从肩看到脚,尽管一会儿就要脱下舞服,也要把鞋带与衣绳系紧,因为在走去更衣的这段路上,也是舞蹈的一部分。只要穿上舞服,就是舞蹈的开始。

    身上的薄纱都湿成了透明,贴在她的肉上起伏着,她脚点过的地方都洒着浅浅的汗。

    舞厅是典型的一块正方体,靠北的墙上设了一大块全身镜,用久了会有淡黄的水渍,半个月才会清洗一次,通常是让高个子学生来帮忙,她们都有很长的裙子,转起来像一把朴素的油纸伞。可如今这面镜子已经很久没清洗了,事实上,这些水渍一点也不影响学生们检查自己的舞姿,但它们总还是在的,挥之不去,密密麻麻地印在旋转者的侧影上。

    她多么想为老师清洗一次镜子。

    但那时老师和妈妈的谈话不见完结,何涟一看表,也才只是四点。她穷尽了一天的力气占有了整个舞厅,可心里仍旧是空空荡荡——啊,空荡荡,她是第几次想到这个词了呢?是世界上太多相似之物了吧。

    她把袖子撸到手肘,裤腿卷起,这时候讲台上两人的谈话出现了空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说到这个女孩——也只有这一次——她什么也没做。两人又聊了下去,何涟眼眶一湿,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响,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何涟坐得直直的,坚持到家的时候,四肢都僵硬了,连掏钱的时候都忍不住摔出了好多硬币。

      “今天挺对不住的。”司机赧然地道歉,偷偷地多找了几块钱,飞快地扔进她的手里。

    司机的身上竟然没有烟味,牙齿也很洁白,不留胡子,一身淡蓝的棉服让人很舒心。何涟其实听不高兴的,但她就是这样,听到这句之后,便觉得没什么过不去了。

    她匆匆告别了司机,但没有目送。

    何涟的思想神游了好一会儿,突如其来的下车让她难以适应。小区两旁的灌木坚硬发黑,脚底的石砖一个磕着一个不是很平整。她要去的地方是小路延伸到尽头再往右拐,最左手边的那栋房子。

    那栋房子地下室五号间是她的家,之前是哀然家的储藏室。

    储藏室当然不比舞厅了,只能放下大约两张折叠床,最后两人协议,只放一张床,打一个地铺,还能在地铺前面架一个桌子,电视放在抽屉里。想看电视的时候把它从抽屉里搬出来就好,还节约空间。桌子是哀然老家的楠木大桌,抽屉奇大,听说以前拿来关过一个行窃的小偷,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抽屉。

    房间处处散发着清贫的灰尘气味,与何涟的体香简直格格不入。严格说来这并不是何涟的家,何涟原本和妈妈一起住,这间储藏室是她和哀然一起住的。去年哀然家卖房的时候,本想连着储藏室一起卖出去,结果唯一肯出价的人竟然看不上这间储藏室,因为当时家里急缺钱所以也就把储藏室留下来,把房子卖出去了。

    储藏室离哀然之前的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所以父母搬了房之后也就把储藏室空余下来给哀然放东西了。

    他们绝对想不到哀然拿这间储藏室放了个女朋友。听上去像是充满了红粉味道的同居故事,何涟每次望着整齐的杯子和微尘的角落,都会告诉自己,自己从来没有变过——他就是连杯子都要叠得整整齐齐的呢。他们之间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哀然像是全身自带厌气的原始猴类。他只是把何涟当成一个在外面相谈甚欢而未尽兴的老朋友一样请回到家里。何涟早把这里当成家了,他们在家里做的最多的事还是聊天,无休止地聊天,从紫气浩渺的宇宙聊到门框上生锈的一颗铁钉。但一觉醒来,何涟也想不起来他们到底聊了什么。

    这有点莫名地好笑。何涟望着深蓝色棉被的褶子,感觉很真实,生活太真实了。哀然一连三天都晚归,这些褶子就是等他等出来的——为什么非要等他?何涟越想越不明白自己对哀然的心意,自己只是一口答应下来,撕掉了原本单身的外标签,换上“哀然女朋友”这样的字条,其它什么都没变。我像是刚放出笼子,却扑了个空的恶兽而已。何涟又去闻了闻那床杯子,已经没有哀然的香味了。如果哀然晚归,看见自己睡在地上,他肯定不愿意只自己安然地躺在床上,所以她也逼得哀然三天没有躺下了。毕竟何涟也不想让他躺在地上。

    大概是我们都有着一颗爱人的心吧,只是对谁都是无所谓呢。

    何涟又等到十一点多,才提着脸盆到门口花坛里深处的水龙头下接水,凉凉地洗了把脸,感觉整个人都要飘了起来。

    虫鸣声高高低低,每家高耸的衣服旗帜一般鼓动着,风吹得这里也是空荡荡的。

    何涟一边伸手拾起脸盆,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凉水从她的耳垂上滴下,像一滴没有作用的汗。女孩子洗脸的时候会很美吧,何涟期盼自己有着《东京人》里弓子那样高贵干净的淋浴姿态,然后让他人感叹一声“真像是仙子一样呢——”,就连当妈妈的敬子都极在乎自己的容貌嘛。何涟并不知道敬子在故事里可是更在乎情人昭男的看法,可惜的是,何涟不是很认为哀然是自己的“昭男”。

    哀然更多是自己的“偶像”。他们最早认识是一次学校的元旦晚会。何涟的学校主要是注重应试知识培养,所以艺术生极少,因此每年一度的元旦晚会是最头疼的时候,没人愿意一整晚听一些毫无门槛的朗诵,他们期待惊羡旁人的高音,头贴地旋转的街舞大作。说来也怪,平时听到同学们多出点大气就拧紧眉头、两手生汗的老师们,这会儿又恨不得那些年级前几都换上西装来几段西洋的名曲,让学校的差音箱都回响不绝。

    尽管如此,文艺部的审查还是很严格的,像是穷也要有尊严。林洱是第一个进的,她是第二个。林洱是唱歌的,她是跳舞的,两人在狭小的会议室里又唱又跳,让一群戴眼镜的人都瞠目结舌,当场询问两人的联系方式。

    第一年有表演任务,不过主要是高年级的学长们负责的,他们也只要日复一日的练习就好。这样的练习一直没有到头,第二年所有人员向上浮动,学长们毕业,表演的重担落在她们身上。林洱自荐为部长,何涟被压力顶上了副部长的位子。

    今年的表演时间直接被压缩,于是安排下来文艺部只有一个唱歌的节目,于是负责舞蹈部分的何涟又没有了上台的机会,这意味着何涟又成了无所事事的人。林洱加紧排练的同时,监督与调和的工作都交给了何涟,她似乎成了晚会的一个负责人。整天能都见到她东奔西走,她明明是能在舞台上旋转的,却要接受每一个人对晚会的厌烦。

      “什么?又是朗诵?那几个老头子除了康桥就是面朝大海,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总共经过了一个星期,晚会可以如期召开。就在当天,吵吵闹闹的人群夹杂着作业和教材涌进体育场,那时台子还没有搭好。

    学习建设世界的人,却无法把除了学习以外的事建设好。这在这片土地上是一件实在的讽刺。

    何涟一旦联系到各班的班长,确定表演内容,反馈给学校之后,具体活动就与她无关了。那些班级里的人把一首诗读得怎样糟糕,晚会气氛怎样低沉都不是何涟所关心的事了。

    她坐在后台一张折叠椅上,口渴地等待文艺部的表演上来。没有光控的舞台永远明亮,演员转场的样子一清二楚,只有文艺部上台的时候最从容。

    最先上台的是郑祁峰。他是男生里声音最软的,却不失韧劲,有点像音频怪物。他有着与男生不相符的白皙肤色,自然贴身的衣服,纹理精致的头发,最重要的是一张欧式的脸。他很俊俏,可以用他的面容来比较那些险美的深山。再怎么看,何涟心中的完美对象应该是他。

    郑祁峰站定。下一个上来的是秦哀然,当时还不是何涟的男友。他的皮肤是黝黑的,与何涟的舞蹈老师不同,那不是沧桑的灰烬黑,是一种树木的灵动黑。在那一刻她就知道哀然是有香气的,而且哀然的衣服都较宽大,衣袖摆动,领口起伏,何涟喜爱这种衣服的细节。大概是她喜欢旋转时飘起的舞裙。他的声音像李健,绝美到窒息,这也是何涟第一次听。

    林洱的出场便无多精彩,悄悄地移了过来,不出两秒便开唱。她的声音虽然好,但唱得并不响,唯一的用途就是与另外二人眉来眼去,增加舞台气氛。

    哀然表演过后,与文艺部一伙人一起吃饭,在城东一家高档餐厅吃大盘的烤鱼,何涟因为怕鱼刺所以只动了几筷子就低头喝汤了。

    待到第三轮集体敬酒过后,喝酒瓶数最少的哀然接受了众人的惩罚。当时桌上围了文艺部的十几人。却大多是冲着饭局来的,何涟大多都不认识,而林洱却和他们都聊得来,和大家一起起着哄。

      “表白吧,哀然,这不应该是现在能做的最爽的事了吗?”

      “啊……我可没有喜欢的女生啊——”哀然醉到口齿不清,没想到这几瓶酒就已经把他醉成这样了,但他铜色的脸上竟没有一点泛红,他甚至看起来并没有醉。

      “你太肤浅了,一定要对着喜欢的人说么,万一人家并不喜欢你,你这不是对人造成困扰了嘛,要对喜欢你的人去说,那样别人才是最开心的,难道不是吗?这样的表白算得上是一种圣人作为噢!”

      “可我……也不知道有谁喜欢我呀——”哀然“呀”地一声像烟气一样渺长。

    林洱把碎碎念的嘴停下,开始微笑地看着哀然,桌上的气氛变得很微妙。哀然低头望着翠绿的啤酒瓶,里面有一桌人环成的奇怪的脸。林洱在舞台上习惯了与秦哀然相互瞪眼,但只有在酒桌上,她才觉得眼睛竟然会如此酸涩。

    哀然没有问别人。他把手里的酒杯放下,缓缓地出了一口酒嗝,这时有一抹殷红浮上他的两颊,他跳过了前面的话题,声音更加模糊,对着一桌子的菜指指点点。林洱与祁峰在聊今晚别组的演出,听说某领导的女儿也在内,但出了个大糗,连词都忘了,于是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吸引了整桌人的目光。突然间,哀然就成了被隔绝的一个人,以至于他怎样邀了何涟出去,两人一起步行到家,都没有一个人发觉。

      “送送我吧。”

    仅仅是一句话何涟就愿意为他做这些。他深知这不是胁迫,但要说完全出自于乐于助人的心里也是假的,啤酒瓶里独特的那种麦芽香,像浪潮一样向何涟袭来。哀然到收银结了账,回身拉住何涟的手腕,飞也似地跑到旁边的小巷里吐了。

    好像是瀑布一样。何涟的手被有力地扼住,似乎就是因为这个力量,她什么也没闻到,什么感觉也没有,小巷深似一口深渊,把什么都吸进去了。马路上大功率机车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渐地也都没有了,哀然的手从根部开始隐去,他黑白的格子衬衫扑朔着,口中呜咽……

    那时候何涟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给融化了。

    尽管过了这么久,何涟还是相信,是那个巷口伸出了什么东西扼住了她对爱人的清晰印象。在小时候,留短发,还爱画画的何涟是很明白的,男生的眉毛应该怎样疏密有致,嚼饭的时候,嘴巴应该怎样摆动,四肢与嗓音——她都曾在扎辫子的时候一一明确过。也常常和闺蜜探讨,然后互相嘲笑各自喜欢的男生类型,那时候都在做梦,是在做梦的,要不然怎么可能连哀然的睡姿,嚼饭姿势,打喷嚏的姿势,跑步的姿势都没见过就和他轻易地在一起。

    就凭一句“你可以喜欢我吗?何涟。”?,何涟在那一瞬间就迷失了,为什么一个人在呕吐之后反而能真正地表白,虽然他的嗓音不错,但并没有因为嗓音就能在一起的道理。

    那我们应该因为什么在一起?

    何涟端着脸盆,里面的水正加速蒸发。地下室听不到任何虫鸣,但还是一样很热,热得何涟发怵,能看见被子落下的灰尘,毯子边角染上的土黄色。节能灯恍恍惚惚,很干脆地就把房间照亮了,它不该那么轻易地被开启,不该突然就能把黑暗的地方照亮,要不然它的光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廉价,有种无力的,自暴自弃的病态。

    何涟盯着灯看,不禁泪流满面。

    妈妈和老师谈完以后。老师把舞服褪下,换上了很大号的连衣裙,遮在她的面前像一个大帘子,如今她倒想起了“狮子”的长头发,那也像一条帘子,不过他丝毫不在意帘里的内容。老师的“帘子”挡在门口,贴住两边的门框,封得严严实实。

      “你长得不是很高,就算练好了芭蕾,也没有办法上台。”老师的口音连绵厚重,可她听得一字不差。何涟忘了当初想了什么,被拉着带出舞房时,妈妈还在问自己晚饭的食谱,吃什么呢?茄子、黄瓜……总得要一样蔬菜吧——她真的没有听见老师说的话么?何涟回头的时候,老师刚好关上舞房的门,阴森森地回了一个微笑。

    那位老师后来嫁给了一位做生意的外地人,一辈子也没再上台。那间舞房也应该不会再为某人开启,现在想来,大概是老师要结婚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借口,但妈妈竟不为这事感到悲哀,可见她也是支持何涟脱下舞服的,也许是妈妈的原因。不管是谁,何涟都不会记恨,毕竟是因为结束时的那段谈话,才让她能占领整个舞厅。

    辨不清自己内心的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何涟坦诚地认为自己是喜欢芭蕾的,曾经更是深爱过,但从没有人给她过提醒。长得矮就不行……长得矮就不能跳吗?何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知道那是老师或妈妈的借口,但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这句话也一直在人们心里挥之不去,是真的不成则不为么?

    正是那样何涟才不知道自己该爱什么。

    哀然是爱自己的,他的表白是请求,是期待,我也可以喜欢他,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呢?不知道,大概很久以后,又或许是下次见他的时候。何涟把脸盆放回黑黑的抽屉,进入了睡前不知干点什么的空洞期。我在没有爱上一个男生的时候,便住在他的家里。

    地下室的灯一关,就是黑夜,永久的黑夜。一关灯她就在没有星星的大漠里休息,这让她总是莫名地慌张。半夜全身是汗得惊醒。这时候,哀然就会坐起抚摸她,抚摸她光滑的背部——这貌似是老夫妻的行为其实是很让何涟反感的。哀然从未深睡过,她喊叫一声,他就醒了,每次都是右手支起,左俯过来,轻轻地抚摸她。她能闻见他身上溢浓的汗味,把手也轻轻按在他淋漓的肩头。

    哀然在某个时候还是和自己相通的,大汗淋漓一样,那时候在酒桌上的隔离感也是一样。

      “我也总是做梦呢。”他一定说过这句话的,何涟每次想起都能多少感觉到点哀然让自己当他女朋友的原因。

    哀然有四个哥哥,大哥大他近二十岁,而且一直也都是大哥去照看他,仿佛大哥才是他的父亲。大哥结婚以后,哀然就一直游离在家庭边缘了,所以哀然不开口时像一个冷漠的人,好似他已长久未开口说话了。

    何涟懂这种漠视。何涟的父亲为了逃债而离家出走的时候,妈妈带着她从浙江辗转到江西,又辗转到江苏,再辗转回浙江,在中国地图上绕了一个小小的圆。她从未记得自己有过长久的伙伴,她有时还很厌恶朋友间的送礼,在不识网络的年代,她通常与他人遇见了就分别了。因此,她到现在都不懂得深刻的感觉。人生美好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没拥有多少所以也没多少可以失去。

    但哀然的噩梦她还不知道。她也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哀然,像之前许多次一样。其实何涟错了,除了朋友,还有别种称为爱人的羁绊。何涟想着自己在三省间旋转的脚印。旋转,不过是一种可怕到极致的徘徊。

    睡前,祁峰发了一条消息,让她明天别迟到。喔,对。何涟想起来明天是文艺部的慰劳活动,据说还是为了弥补上次偷偷付了账的哀然。可明天哀然并不在啊。何涟还是唯唯诺诺地打了一串肯定的回答。祁峰过了好久才回。

    何涟第二天起来以后,人世和身份过了好几分钟才令她回想起来。她挑了一件印花长裙,皱起眉头在屋子里转圈,她勉强能在玻璃瓶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手机里已有祁峰一长串的问题了,大部分都是“起床了吗?”“要先在哪里集合吗?”之类的。何涟不好意思地告诉他自己才刚起。慰劳会上午的活动是在人民广场的游乐园进行的,和哀然家的馨宁小区同在盛园大道上,就算是走也只要十几分钟,所以何涟显得不慌不忙。

    她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像一个军人。她又用力地锁好门,从大门里出来。祁峰说他还没吃早餐,何涟想着能带点吃的过去,雾霭低沉的大道上,只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摊子,何涟不愿意等太久,就想着随便买几根油条就好。

    油锅喧闹,戴袖套的手灵活地勾住面粉一拉,干脆地劈在油上,“嘶啦!”几下,就膨出一大根黄灿灿的油条。卖油条的摊前聚了一小批人,穿得严严实实,白白的招牌挂在那里格外明显。下面还有一行红红的小字:“家有喜事,十点以后不营业。”

    何涟被这个严谨的“营业”幽默到了,她感到这个小摊所含有的力量。她从铁网上选了几根油条,用薄薄的塑料袋装好,付了钱,身上已经微微发汗了。

    她在走的路上又一次感到自己迷失了,也许是雾太大了,这个城市一直有着这样大的雾气。

    祁峰显得很高兴,何涟一看他倚在路灯边自然的样子就知道他等了很久了。但她肯定不会说:“既然你这么早来,干嘛不自己去买早饭啊。”祁峰当然是信任自己,更何况何涟之前也很难做到一个人去买吃的,她觉得那样太无趣了,比起美食她更喜欢的是与人为伴。

    祁峰的头发层叠出好看的高度,在朝阳的晕染下成了巧克力的一抹深棕色。要何涟说起来,那就是很完美的男生。而且他会打扮,衣服的色彩时尚鲜明,走在哪里都极其合适。何涟望着祁峰出神,嘴里不自觉得搅动着热烈的油条。两个人的嘴交替着“啪啦”“啪啦”发出正宗的油香。

    手里空空如也后,何涟觉得突然失去了很多。其实在这中间祁峰问了自己不少的话,但她仿佛是被关在屋里,听得模糊,答得也模糊。最后她看见祁峰两唇忽地相碰又忽地相离,拼命寻找着与自己可谈论的话题。为什么非要谈话不可呢?何涟有点可怜祁峰了,他一定是众人的中心,耀眼得让人追随,所以她有着想与所有人都成为朋友的想法吧。像祁峰这样这么为人着想的男生确实不可多得。

    祁峰轻轻呼喊了一声,脚上何涟去与大部队会合。说是大部队,其实并没有组织,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哀然的缘故,一群人挺懒散地分成好几个小队伍,也许会有不少人在心里嘀咕:“要不是因为是请客,我才不会来呢。”

    林洱负责去买门票。她不高的个子在寥寥的人影里穿梭,女式板鞋发出低沉的声音。何涟对林洱印象始于开学的报道。她紧紧地跟随在林洱的身后,尽管他们当时并不相识,但何涟希望林洱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然后作伴。而事实上并没有,林洱做事总是喜欢临时改变,她在林洱的眼前拍了拍脑袋:“哎呀,走错啦!”然后何涟看见林洱的动作——是一个旋转。是将两只脚向前踮起,整个人微微上升如一朵激起的水花,在匆忙地瞥了一眼天空之后,又转身回到波涛的缓流里。何涟感觉那是一种极美的动作,正因为她恋慕旋转,所以她觉得这种毫不拖沓,畅快的动作情有独钟。

    林洱和祁峰挺配的呢。何涟在林洱身上看出来异于自己的那种旋转。与大多数摇摆不定的人不同,她不会自在察觉自己错了之后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只是干脆地摇身旋转。那才是人类在历史上留下的影子。

    林洱聪明地要到了最低的票价,在渐渐臃肿的人群里走来。她今穿的是与校服无差的色调,白色很白,蓝色很蓝,祁峰已不知一次地说过林洱是一个纯洁到底的女孩子。

    如果只是这样把票放在我们手里,那么一群人可能会就此解散,最后留下一个联系方式与模糊的集合地点,该吃饭的时候如赶鸡一般回来。就算是在游乐园里相见,连招呼也不会打一下。别人都还好,哀然与林洱都是与其他人玩得开的角色,只有何涟自己,没有哀然的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她只得攀附在两人的身上,渴望他们在对付他人的闲暇里,对付一下自己。大不了说一句:“何涟你就坐在这里等我们玩好了来找你吧!”这样都不会让自己难受。何涟害怕乞求。就算只是放在心上,一旦她没了依靠,她就只能看他人的脸色行动,仿佛是置身于一个很大的旋转圆盘上,中央是祁峰和林洱,她必须勉力保持不让自己弹出去。

      “一起去旋转木马拍照吧。”祁峰作出的选择没有再何涟的料想里。他想着让大家留一个影,像是一起乘坐旋转木马的那种,就不会像在游乐场大大的招牌下拍照那样粗俗,多少也有点童话的轻松氛围。何涟佩服他的想法,这样至少不会让大家一开始就散了。

    管理层与表演层的人坐在一起,祁峰坐在何涟的旁边。何涟还没意识到祁峰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倒是突然有一股安全感。

    机器转动,劣质灯光与劣质音箱让体验很粗糙。祁峰的脸又红上了一层,显得颓唐,她也没多想。她向右转,一群人都已经露出了“怎么还没停”的厌烦眼神。果然这种设施只能玩个意思,不管多少人来都是一样的,待一下就腻了。

    何涟从自己的那匹“马”上站起,不摇不晃地走到边缘。身后传来祁峰不小的提醒声:“何涟,还是等停了再下去吧。”何涟没听,她看见转盘的外围还有一圈绿色护栏,是为了防止游客掉下去。啊,是呢,防止我掉下去,刚才还想乞求着勉力支持的我,现在竟然主动想下去,何涟在心里越来越难懂自己。

    她双手撑住栏杆,用力时腿再一斜,身子柔软地落到了地上。她又头也不回地走到不远的座位上,想坐下来等他们。这样之后,何涟听到了背后的摔倒声。是皮肉与砖地碰撞的响声,她回过头去的时候,祁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当然知道祁峰是来追自己的。因为祁峰看着何涟突然跳出是想回去了。祁峰大概是太急了才会把脚勾在了栏杆上,所以重重地摔了一跤。林洱是第一个笑的,笑了几声以后就不笑了,因为她看见祁峰还是躺在那里。

    当何涟把手抚上他的头的时候,才发现他的额头已经滚烫了。何涟知道他发烧了,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已经习惯了把知道的都藏起来,这应该也是她迷失的原因之一。到所有人把他围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渐渐醒转了。

    没有人开口说把祁峰送到哪里去,那将会失去这次游玩的机会。当然如果林洱指定了谁,那么这个人还是义不容辞的,只是这个好人只需要一个,每个人都焦急地期待着这个好人的诞生。

    何涟就诞生了。何涟想送祁峰去医院。一伙人感恩戴德地目送他们离开,何涟到了出租车上才知道祁峰的状况,还需要一个担架。她无法把一个睡着的人架进医院里,在人流中像是慈母背着孩子一样。她想着让祁峰快点躺一下,张口对司机说了句:“馨宁小区。”

    祁峰模糊的意识在这里暗惊了一下。但何涟并不知道。

    司机的手法行云流水。何涟想起了那夜的司机,神秘得像是一个都市传说。就连哀然也是,何涟整整一天没有见到过他,他也如活在梦里一般。

    何涟熟练地指导着车停在房子门口,本想让司机帮忙把祁峰抬进去,但祁峰轻声拒绝了,还是坚持到了开门的时刻。祁峰知道他们在同居,但并不知道是这样简单的地下室。何涟望了望悬在空中的祁峰,又望了望床上永久折叠的被子,二话不说就铺开,让祁峰躺进去。祁峰紧闭着双眼,何涟没看出那种故意的样子。

    她在为祁峰盖被子的时候,窥见自己的双腿。她感叹自己已经拥有成型的腿了,每一次她审视自己都有这样的独白,已经长这么大了,自己已经长大了。这明明再正常不过,何涟却认为这很重要,十次生日都抵不上一个人发现自己长出了胡子或者青春痘,生日是时间限定的,而变化不是。

    她又惊奇地发现哀然已经回来过了,因为电视端正地摆在桌上。那么他多久前还在?何涟油然而生了一种痛苦,又是一种激动。

      “何涟真实麻烦你了……”要不是祁峰这句话,她都快要忘了祁峰的存在。她打开了窗子通风,但是同样就有会蚊子从外面的花圃里飞进来,何涟想起上次交代哀然去买的蚊香一直没有下落。大概是哀然太忙了,两人也多天没有碰头了。

    何涟笑着摇头,打开电视,又伸手去摸祁峰的头:“还是给你去买退烧药吧。”祁峰像是被劈开甲胄的士兵,并不知道何涟是怎样发现自己发烧的,只好默然地点头。祁峰的发烧其实是从早上起床的时候开始的。

    何涟出去买药,怕祁峰无聊又打开了电视。小区的北门有一家大药店,她走过去就可以。五分钟后,她看见大道上洒满绚烂的暖阳,原先的油条摊子已经不见了,应该是享受“喜事”去了,这种确定的欢乐真实让人向往。何涟想起了自己坐在折叠椅上,听着下一个节目两分钟后开演消息的样子。只有确定的幸福,才算幸福。

    询问的声音有点颤抖,她也是第一次为别人买药,她后悔没有问清楚祁峰的病情,以至于医师看她像是没病找病的样子,何涟买了模棱两可的药,大步往家里走。

    门口自家邮箱的门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何涟在心里抱怨哀然没关好门。哀然给她留下的不多,他尽量靠这些去回忆哀然,把他拼出来,不管是讨厌的也好,讨喜的也好,只要是哀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就好了。

    她关上翠绿的箱门,上面倒映着她淡妆的脸。何涟立马想起他呕吐的那一晚,饱满的眩晕感。也就是这么一个关门的动作,她也像是被指定去做一般。当初哀然说:“喜欢我吧。”她就喜欢了,是一样的,她不是被逼的,她在被诱导,她在被一丁点的喜爱所占据,更严重地说,那是名为“美好生活”的寄生虫,所以她被注定了,用哀然家的电视了解时事,用哀然家的地来索取睡眠,她要把哀然叠过的被子摆端正,把哀然开过的邮箱门合上。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她变成了为哀然理去毛边的剪子,哀然转动着全身,她便打理他,等等——何涟很明显地想到了“旋转”。她又想到旋转了,随着大众去游乐场,在旋转木马上想入非非——我害怕旋转,何涟突然从脚底弹上一股寒冷,麻痹着她一层又一层的肌肤,不用再想什么飞舞的裙摆了,什么宽大的全身镜了,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跳舞的舞厅了!我害怕旋转。

    尤其是找不到中心的时候。

    何涟想通了许多,她第一次认为这栋房子如此陌生。祁峰已经拥着被子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他和这床被子已经很相配了。何涟没多说话,在极小的空间里打点热水和胶囊,让祁峰把药吃完。祁峰仰头,透过朦胧的瓶身,对何涟说,看,哀然。

    何涟下意识看向窗外,然后才明白过来,祁峰指的是电视。在市立的体育馆里,黑衣服的吉他店人员搭好了一个如这个地下室一样大的台,把音箱叠得像长城一样气派。整场演唱会哀然唱了三首歌,两首中文,一首英文,她都听不清歌词,只能看见全场的粉丝都长大了嘴。有十几个年轻的女学生打着哀然名字的LED灯,说着暧昧的话语。她们都面容姣好。

      “这是直播吗?”

      “说不准是。”他们飞快地答着话,快到何涟还没有想好整个句子,第一个字就蹦出来了。

      “他有说过他要开演唱会么?”

      “至少我不知道。”何涟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来的。祁峰瞠目结舌了许久。

    她能肯定这句话是祁峰说的:“他又好多女粉丝呢。”

      “是呢。”

      “他的嗓音可以说是我听过的最好的,他在还没有表演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女粉丝了,我都不想多加描述。大不了说,那是一个唱歌的天才,可以把他的嗓子和太宰治的文笔相加,但这个世界天才太多,天才不出头就永远只是个备受赞叹的人,赞叹可没办法养活自己,说来就是他有拥护者、爱慕者,却没有陪伴者。”

    祁峰说了一长串的话,何涟屹立不动,那句“没有一个陪伴者”一直盘绕着。祁峰是在知道他们两人同居的情况下,在两人的爱巢里说出这句话的。何涟觉得祁峰的眼睛已经穿过她,穿向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平静而深远,大概同那句诗所说,那里“万物各有其时”。

    何涟宁愿死在这一刻,要是她是一个演员,她演到这里无论如何她都不想演下去了。

    祁峰其实喜欢着何涟。但他并不会觉得让何涟与哀然在一起会痛苦。他太了解哀然了,是自己的兄弟,让心爱的人与优秀的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又有何不放心?但这种想法是假的,他之所以不会那么痛苦的原因是他坚信何涟与高处的哀然过腻之后会自动退出。

    这地下室就是证明,那悄无声息的演唱会也是证明,那灰尘,那皱纹都是。他看着房间的每一处:墙角积着灰,垃圾桶很小个地悬挂在半空,说过或没说过的衣服统一压在柜子里,本来想悬挂的照片现在面对着墙壁竖放着,电流不稳,天气闷热,他们没有明确的东西来对付酷暑或寒冬。

    祁峰把一切都看懂了,押下自己必胜的信心,他完全料不到这只是何涟一次大胆的举动。那个小巷所代表的黑暗,抑或说是她自己人生中的不解,这一次永踞了她的内心。

      “何涟,我之前还听说林洱是哀然的女朋友,好像也没有他们分手的消息。”

    何涟沉默,把眼前的被子以超乎常人的认真折好,直到一口气不知怎样地叹了出来。

    哀然下午从主办方的公司出来,径直回到了家里。他知道何涟和文艺部的人自谙开展下午的活动,自己也就不用中途插入了。尽管他实在是太想看见何涟了,这个房间的每个地方都有她的香味,甚至是洗面奶的香味。他还是回到了家里。

    他无法理解何涟的怪异,明明只是说着“可以喜欢”,却很干脆地同居,所以哀然并不会多做什么,在何涟没有喜欢上自己之前,他会一直等下去,等那个“可以”实现。

    他换了一套挺标致的正装,又折回街上买东西,他挑了好久,以至于差点忘了最后还得买蚊香这件事情,他怕何涟又要说自己了,不得已加快了脚步。当他揣着两样不相称的东西回家时,他听见里面斜着传来电视的声音。他以为是何涟,但并不是。

    他认得那头发,那是祁峰。祁峰睡在自己的床上,那已是确定无疑的。哀然没有看见何涟。这时候一伙人发消息(主要是林洱),催着他快点到指定的餐厅。

    他去了,但每一步踏着都觉得很轻,因为有些更重的东西落在了后面。他打开邮箱,取走里面的每日新闻,并没有把门合上,他想让何涟注意到,又或说留下点标志。无论是好是坏,只要是他的标志就好了。

    哀然尽量把东西都塞进口袋里,只有蚊香怪异地露在外面。一群人都笑话他,怎么把蚊香带来了,哀然也哈哈大笑着把蚊香扔在座位底下,悄悄地坐下去。

    其中何涟和祁峰一起进来了,哀然还和他们打招呼,何涟瞥了一眼哀然的周围,已没有位子了,就和祁峰挨在一起坐了。之后,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哀然故意的。

    这顿饭与任何一顿饭相同。大家各倾才能,有的唱歌,有的讲笑话,还有人要跃过32个啤酒瓶堆成的金字塔。他们包厢周围的客人都早早离开,供他们吵闹。其实只要有一个人默不作声,哀然就可能突然把手上的酒杯砸碎。

    只是这顿饭没有人再提大冒险了,哀然喝得最多。

    林洱笑着说了声:“上个洗手间哦。”转身便抄起了包,这个动作只有祁峰看见了。不出三分钟,祁峰也出去了,也是同样的原因,哀然连眼皮都不眨。

    干燥的夜晚,欧式气味的大街上空空荡荡的,祁峰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黑色,竟然都是人。人在黑夜里就是黑夜,所以黑夜里空空如也,白天也是空空如也。

    店铺留出很大的走廊,用希腊气味的立柱支持,在那些半人粗的立柱中间,有林洱不停踮脚的样子。林洱明显是在紧张,等到祁峰转过去才发现,林洱在卖凉腐的小摊跟前。

    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特别想念这种食物呢?

    林洱要了一小杯,把钱包放在了摊车上,双手接过,上面的芝麻抖动着。她顺手拿了一根极细的吸管,细得仿佛永远吃不完。

      “听某人说不是去洗手间么?”祁峰打趣地说。

    林洱像是猜到祁峰会走过来,头也不回,应声显得轻松而脆弱:“祁峰,我好像骗了哀然。”

    祁峰心里一惊,已猜到了八九。“是他和何涟的事?”

    林洱像是坦诚罪行的犯人,说完就如释重负了,这些事她无法对任何人说,祁峰这时候表示着自己极大的倾听愿望,林洱正是求之不得。她恨不得在这里直接喊出来给祁峰听。

      “我说其实你和何涟在秘密交往。”

      “啊——”祁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一直贯通了盛园大街,一直能到城口的湖里,也能反射在天上,也能落进每一个路人的掌心。

    星光煞人。听闻说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市中心的人全都去城南的山上看星星。星星一直都在,只有平时看不见的人才会觉得珍贵。走廊的灯一寸寸亮起来,人们在他与林洱之间穿梭往来,偶尔说着人世上普通的语言,人人张口都在为世界的幸福做着贡献。

    祁峰将手插进口袋,林洱眯着眼睛,舔舐着清凉与甘甜,两人发着光,长久对视。

      “走吧。”本来祁峰还想说:“我也有话想和你说,我也骗了他们。”

    这都是废话了,两个人都是昙花一现,在哀然与何涟的关系中。

    何涟看到哀然拿着一块过于少女的色彩,她不用仔细辨别就认出来了。林洱在买票的时候拿出的就是这个钱包。而现在哀然很自然地看着它——他自然也认识——他又自然地把它放回了口袋里。

    这动作本来就是一个购买者的行为,拿出钱包,然后放回去。动作一个都没错,只是这钱包并不是哀然的。何涟这时候的心里隐约感觉到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

    关键是这个时候哀然看见自己,还用很真诚的微笑问到:“刚才的菜太咸的话,要来一杯解渴吗?”换作是别人,何涟不会拒绝,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就是不想接受哀然的。为什么就是他不行?

    哀然在夜色的反照中看不到何涟的表情,也听不见她的回答,一转身告诉正掀开泡沫箱的人要两杯。何涟竟然看到哀然从自己的另一个口袋里拿出钱付账,不知道他是在装给自己看,还是林洱的钱包太过贫瘠。凉腐很透彻地滑过食管,像一块底面解冻的冰,顺着长长的河道,悠然地没入海里。回味是一抹淡淡的糖香,紧接着是呼吸时候贴上口腔的一层清凉。

    哀然咬着吸管左右摇晃,勉强拦下了一辆车。

      “我们这就回去了?”

      “那两个人早就逃走啦,我们现在回去也没人可聊。”

    何涟觉得这句话真的别有深意,当下闭口沉默。

    沉默了很久。上次这样的沉默,还是在“狮子”旁边,两人都自顾自思考,自得其乐。但她与哀然坐在一起,只会徒增尴尬。

    沉默到司机走错了路,两个人都不理会。何涟无数次被司机带偏,明明自己说的是“馨宁小区”,他们却还是把她带到了“西宁小区”。那时候到底该不该多收钱呢?

    何涟得不出这个结果,第一次是被强制收了,何涟有点气氛,总觉得那二十块是平生最平白无故花去的钱,是被偷去的。第二次她没被收,便又显得高兴不已,第三次第四次又接连被收,之后便是交替进行。这让何涟根本没有了反应,收也好,不收也好,这段路是始终要走的。馨宁小区在盛园大街的北部,也是全城的北部,而西宁小区自然是在西边。每次她绕上高高的环城路,并旋转过那个路口,她就会想,哎呀,又回来了,我又被骗了。这段路始终都是要走的,这段旋转如关口一般不断提醒着自己,不是自己错,就是别人错,不论是谁错,自己的宿命就是要把那段多余的路途重走一遍。

    而这趟绕远路的原因是修路。哀然把车价诚实地付了,却还是没用林洱的钱包。仿佛那个钱包经他手之后就不见了,消失了。

    何涟像看着“狮子”下车一般看着自己的男朋友,他两只手红红的,用力地揉搓着毛孔粗大的脸。感应灯立马亮起,哀然站在和光里让何涟下车。

    她低下头,窝囊地把自己拉出车外。这一夜又该怎么过?好久没有与哀然一起度过的夜晚又该是什么样的,以前怎样?那些以前在何涟面前忽闪忽闪,却都不清晰。哀然似乎从来都没再她的生活里存在过,何涟回忆不起一点他在屋里的样子。

    他一样很轻易地打开车灯,不用问候屋子里的一些阴恶的鬼,一些他不曾照顾的时光,他亏钱何涟的,又或是何涟没还的,他要解释的与解不清的,在他举手开灯的瞬间,被偌大的光圈涤荡着没了形象。

    她不能再从午夜中惊醒,然后转身去看床上的哀然。最后两人在夜里互相注视,像站在雾气环绕的山顶看星星。

    何涟问了哀然一句,此后的夜晚皆不相同。

      “其实你喜欢林洱,对吗?”

    哀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思绪在处理许多事情。

    当他拿起小摊上林洱的钱包时,就开始想着林洱,她是逃离那个聚会的,虽然她只是说出去一会儿,但她拿起了包,没有回来。后来连祁峰也都出去了。哀然能清晰地想象祁峰躺在这铺床上,何涟为他盖上被子的样子。

    祁峰像第二个自己,自然地睡在床上,盯着那台电视。何涟是什么时候与祁峰如此要好?听林洱说,他们从前就是男女朋友。为什么我不知道?何涟从来不曾对我讲起,难道只是为了这个秘密,勉强自己住在条件这样差的地下室里?

      “其实你喜欢林洱,对吗?”

    为什么?哀然已经问不出为什么了。何涟会以为自己喜欢林洱。

    对了,她喜欢祁峰,而我喜欢林洱,这种生活就可以结束了。“林洱”这个名字卡在哀然的心头,上不来又下不去。

    何涟的表情并不像哀然心里想的那样愉悦。

      “那你……从没喜欢过我?”何涟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你不也是,从没喜欢过我。”

      “你还是喜欢林洱。”

      “你还是喜欢祁峰。”

      “什么?!莫名其妙,”何涟突然像见到鬼魅一般,不住地后退,“你怎么会这样想?”果真是她的心思被猜到了,哀然这样想。

      “我下午回来的时候,祁峰就躺在那里,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做,是祁峰生病了,哀然,你居然先从我这里开始怀疑,果然我们的关系并不像想象里的那样好。”

      “我一直觉得与你一起做那些事,还不如和你一起唱歌,一起读本书,我觉得这样才是恋人,何涟,不知道你从没这样想过。”

      “虽然我从没这么想过,但我一直理解你。”

      “何涟,你不会想到可以关注我的,我这么多天晚归,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哀然知道何涟必然不知晓,她像一朵出水太高的荷花,有时自己的倒影都看不见。何涟是先不顾自己,再不顾别人。但他多么想眼前这个怀疑自己,只是名称的女朋友,多少也关注一下自己。

      “是‘海食’吧。”

    哀然全身像塞满了炮仗,四肢在瞬间抖了三抖,有种夸张的热气从他的身体里间隙中溢出。

      “还帮一个发疯的男人付了车费?”

      “那是老师,叫老师啦——怎么能知道得这么仔细?”

      “秘密——”何涟当时便是在车上,那个口中的男人自然就是“狮子”。她这时忽然对“狮子”生出了感激,若不是他,自己这时又该如何对答?

      “那么你还是祁峰?”

      “什么什么啊,我就算不喜欢你,也不会去喜欢祁峰的。”何涟也不知道怎么说出的这句话。

      “唔,好伤人。”

      “是你伤了我啦,你这么惦记着林洱。”

      “我从没和她在一起过,何涟。咱们都是到文艺部以后才认识的,我和林洱见面的时候,你都在的。”

      “什么都没有?”

      “没有。”

    何涟看着哀然的眼睛,就不愿多有猜测了。哀然根本没有看上自己什么,也没有对自己干过什么,这时候何涟才知道,哀然是在等,等她真的喜欢他。

    可这场等待又何其漫长,她一直也抓不到哀然,仅仅是因为祁峰的话与哀然对自己的怀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僵至冰点,更不用说以后会有许多这样的场景。

      “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你去开演唱会了。”

      “秘密。”

      “你还瞒我。”

      “好,怕你啦。我和老师讲好以后,在小型演唱会上唱三天,也可以赚不下三千呢,机会难得,我想赚了之后……”

      “甩掉我?”

      “租个新房子。”

    何涟环视屋子,贫寒的装潢像乡下的平房。可那些被子,却是深沉而有格调的,她就是多次从床上惊醒,被哀然抱住,就是在如此有弹性的床上,他们簇在一起等最新的电视剧更新。哀然也总是唱歌给她听,但这里的空间太小,何涟从没有在哀然面前跳过一次舞。

    等到了大房子,一定要跳给哀然看。

    何涟越想越兴奋,竟直直地走到了门口,后面传来了哀然惊慌失措的声音。

      “何涟,我当然会把你接来的,我并不是……”

      “得了吧,就算你不接,我自己也会去的。现在我想回家一趟,也许是拿件衣服。”何涟看着白光镀着哀然柔软的轮廓,大地的风声在头顶上细细吹过,他们似乎是被藏在底下的幸存者,恍惚间,这样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差了。

    自己究竟是想去哪里呢?家里,拿一件可有可无的衣服?现在是什么天气,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何涟终究还是对这个世界相知甚少。哀然送她到门口。整个小区寂静无比,何涟想起在出租车上望见的全城夜色,便是用这种寂静组成的。何涟小心翼翼与哀然告别,并说一个小时以后回来。

    她搭上刚缷客的一辆出租车,从地势较高的公路上缓缓下降。地面又在变大,每一个人又变得清楚。没有黄水渍的城中居民楼高挑挺立,在喧哗的商业街上也成了招牌的一部分,那里每个人的表情都不甚清楚,却都是金黄色的底调。

    车身接着又经过一段上坡,这时候何涟有点晕乎的头脑更晕了。她偏转过城北无名的矮坡,后面是坡度极大的另一个坡。还得转弯,这时候何涟完全没有什么“旋转就是历史的见证”之类的无稽之谈。胸腔内有压抑不住的呕吐感在逼迫,她不想要什么自我感受了,此刻这道弯快点转过去才好。

    何涟一边想,一边紧紧握住了把手。她从来都会在车厢颠簸的时候握住把手,这是一种保持自身平稳的方式,可是今天的把手,让何涟觉得异常——十分松动,而且位置又是那么地低。难不成——这个把手已经断了?

    对。车身先向左摆动,她的手顺势向左一拉,悄无声息地,把手就被她从一端拉了起来——断了?我这么轻易地拉开,显然是在之前就断了,为什么在之前就已经……

    何涟的心里传出一阵发颤的害怕。

    最后车身向右摆动。何涟像是确认一般地向右推去。这次不止是把手断了,连门都断了。门是那么自然地开启,直到那一刻,何涟才明白自己握着的,一直都是门把手。

    那些问题,在何涟付出去的一刻。都消失了。后面会不会有车压过自己?都是因为自己太靠着门才会掉出去的吗?司机会怎么想呢?我这样成功逃票了么?一个小时之内,我又该怎样回家又回到地下室去?

    我已经不想走动了。

    她想起从前坐三轮车的时候,东西随风落自谙地上,她就是立即跳下去捡起来的。

    现在是她掉下去了。风像叶片一般零散地灌入她的脖颈,很悠闲地下落感,地平线在那一刻抬升,变亮,身后隐隐有坚硬的物体迎合上来,整个世界都在把自己吸引过去。

    现在是她掉下去了。车上不会有一个人下来救她,没有一个人可以下来。这时候何涟的头已经别向了后面,身体凸了起来,她根本看不见,车后面已然亮起的后灯。

    她好久没回过家,连妈妈的电话都很难想起来。祁峰?现在我还能相信他么?林洱也不行,难不成还要想起文艺部的其它成员?她只能想起聚会上那一张张可憎的微笑。

    她眼冒金星,耳边风声大作。她只是觉得自己贴着地面飞出去,周遭都是旋转的景物,万物被拉长,分开,切碎,抹平——旋转就是这么个东西,终于,我又在旋转了。何涟什么也没想,对着旋转的整个宇宙大叫。

      “哀然——哀——”

    她的最后一个字没有喊出来,就已经滚落到路旁的草丛里了。

    草丛广阔低矮,像极了一个舞台。

    我自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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