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了，我们之间好像总是这样，三五月通一次电话，三五年一见，你回家最长只待两年。与其说是赓续血脉的父女，不如说是一位值得信赖，又总是替我兜底的老朋友。
十一岁那年夏天，日子不怎么如意，除了搬家就是搬砖，但还是感觉很幸福。三楼的砖头擦着脸落到脚上，我没有尖叫、没有大哭；切土豆切了手指，看着满砧板是血，我淡定地去柜子里面翻止血药和创可贴，处理好自己，再打扫战场。这些我都不敢叫你知道。但是那年那个阳光灿烂的的冬日里，我被揍一顿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至今记得那是年前的腊月二十几，西偏的阳光斜穿过木瓦房的方窗跃进油锅，整个小村庄溢满油香味，小孩子在阳光下玩捉迷藏，老人搬了竹椅子在院子里享受日光，家家户户大扫除了准备过年。我躲在家里、趴在灶上、盯着油锅，趁你不注意就欢快地往里投一大块一大块的年糕。量变产生质变我是那天就学会的。当你听到“嘭”的一声炸锅，就提着木棍朝我走来。我当时只感觉到有液体落在了手上和棉衣上，还是专注地望向油锅里的年糕。当你走近了才感到情况不妙，正想拔腿就跑，就被逮个正着，你检查一番发现脸没有被烫。举起棍子就揍，直到听见哭声才停手。
你严声问我：“为什么打你？”我不说话继续哭，“你说为什么我要打你？说话！”我哽咽地抬起倔强的头颅恨恨地看着你，见我一张嘴眼泪鼻涕都往嘴巴里去，你只好无奈地笑着抱我去拿纸巾。
我坐在沙发里一抽一抽地，“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哭”，你换个方式又问：“欢，你为什么哭。”我愤愤然：“要是挨打的是你，你委不委屈，哭不哭！”你又笑着问：“我为什么打你。”“你怕我烫到。”
“所以下次还使小性子不。”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你笑着说:“你啊，跟小时候一样，十年前背在肩上，指着满地的花要我摘给你，然后拿到手就扔掉，之后又继续指着要。我耐心都没有了，就不摘了。你就不高兴了，拍我的肩膀又指着咿咿呀呀地说，我就是不理你。结果就逗哭了，怎么都哄不好。我就摘了朵花递给你就笑了，然后就是我一边摘，你一边开心地扔。就顺着你，怕你哭，怕到现在。还有哦，前几年还耍小脾气，让我背你走了十几公里。”我听着听着就笑了。
上高中那年，我是真的难过了，在电话里哭着问你:“爸爸，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别人要用我的教养来衡量我父母的为人？难道读书就有教养吗？这个书我可以不读吗？”你只是说:“不要哭，有爸爸在，爸爸会处理。你不喜欢的人就不要他出现在你面前，但是你该道歉的人你要站到他面前好好说句对不起。”
那可能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学会坦荡。之后，也还是会做错事、也遇到心黑的人，我冷静了很多，但还是感觉我怎么那么倒霉。听着我的吐槽声，你还笑着说:“你才十九岁，被年过半百的人算计，我觉得是好事啊，以后还有各种不择手段的人，你还会吃各种亏。谁叫你随便就善良，有些忙乱帮。你啊，就是不太长记性，三年轮一回，记得事不过三啊，欢。”
这两年还算安稳，遇到的都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只要利益的冲突不大、生活的波澜无几，我也就能应付，还算处事不惊。
算算看，我们隔了两年多没见。你总在电话里说:“你中考我不在，家长会还迟到过；你高考我不在，也没有送你入学。错过了很多。”我红了眼眶，倔强地说：“没事啊，没钱的时候你都在，出事的时候你都在。这样就够了。迟到算什么，错过算什么，你都直接缺席了。”
再见你的那天，我们隔着几十米的马路，往来车速很快，我大声地叫道：“老爸！老爸！老爸！”然后想也没想就窜出去，吓坏了我们家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一口气冲到你面前，沿海城市浮躁的空气在我额头蒸起一层细汗，你伸手给我整理凌乱的头发，说道:“人都这么大一个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看着你收回去的手，再看看你的脸，沧桑这个词我实在说不出口，我还是扬笑说：“你是老了吗，都变得爱唠唠叨叨了。”之后你也爱念叨我跑到你面前的那一刻，很惊喜。我们都会记得那一刻吧，直到生命休止。
你一直都对外人说，家里的混小子怎么样都不怕，就怕你懂事的女儿不高兴，小时只要撕心裂肺地哭，感觉天都塌了，现在只要一掉眼泪心都疼。
你是真的把我护得太好了，生怕我吃不好、睡不好，让我和食堂的叔叔阿姨都混熟了，有什么好吃的冰箱里都留一份给我。我说：“你千万不要瞧不起你姑娘嘛，你说过吃点亏不是坏事，其实吃点苦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你就不叨叨了。
你知道我很不喜欢下雨天，还不喜欢带伞。你就被迫承担起下雨天接我下班的重任，我就打起了你爱伞的主意，想把你接我下班的大伞归为己有。明里暗里就对阿姨说：“我很喜欢我爸的那把伞，不知道他抠门不。”阿姨说走的时候你肯定会送给我的，我却没想到你不乐意给，还说:“总有一天会有除老爸以外的人，撑一把你喜欢的大伞接你回家，那时候你无需担心下雨天有没有带伞。”可是啊！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一个。
离开那天你准备了很多吃的，怕我们十几个小时里饿着。那天下过雨的午后，空气没有那么燥，风也带着往常不曾有的些许凉意。你站在楼上看着我，我好想回去抱一下你啊，又怕自己哭。像八年前一样，你说要看着我走，不准我回头，一路朝前走，就哭了一路。
最后你还是跑到楼下，站在车窗外问我:“欢，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隔着车窗，我说:“爸爸，我们来年见！”你笑着朝我用力挥手，我驶离了你的生活航道。
入骨至塚的恩念，何来缘由不相见，我们来年见。我从未奢念重逢时，你是几多模样，是洋装年轻，还是红了眼眶。能重逢就好，是你就好。“这个时节，一阵秋雨一层凉，一瓣花落一脉香，一样流年自难忘，一把闲愁无处藏。”
枕上书有言，除夕子时雪，落地已隔年。生命里的守诺人，你赶不赶得上这场隔年雪。如果有烟火你会乐意陪谁一起看。我们来不来得及好好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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