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有时，生活中的一个偶然事件，却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必然结果。
01
周一鸣在浴池汗蒸房里被一个女人火辣辣地甩了两巴掌，那清脆的响声，几乎传遍了全市。于是，单位知道了，局领导知道了，市纪委也知道了。
因为，他是市城建局建设编制处副处长。因为，他现在正处于人生的关键时刻：拟提拔为市城建局工程质量安全监管处处长。
周一鸣早年毕业于一所国内著名重点大学建筑系，毕业后来到城建局。先是在基层历练，工作上卖力苦干，为人忠厚老实，很快成为单位的业务骨干，一路进步，做到了局建设编制处副处长。
可是，人的命运就这么奇怪，你在仕途上前期跑的快，不一定上帝始终青睐你，让你一直狂奔。果然，周一鸣的仕途，嘎然而止于这个位置。
他提为副处长时，年仅33岁，也算是年青有为的干部了，许多人都看好他。但这个位置仿佛是专为他设定的，一呆就是七八年，再也无所进展。
眼看着其他同龄的、同时提拔的同事们，有的早就是实职正处，有的虽未正处，但已是正处级别，他就有些郁闷。而他的妻子，也是整天在他耳旁絮絮叨叨，骂骂咧咧。一想到这个让人不省心的老婆，周一鸣就有些心内愀然。
妻子叫张丽，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还是个校花，出身于普通干部家庭，是家里的独生女，在市税务局下属一个分局上班。周一鸣是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她的。
那时，他还在基层，整天埋头干活，晒得黑不溜秋。局里当时打光棍的年青人很多，以前的老局长非常热心，定期不定期与其它单位举办联谊会，也就是提供个平台，为这些四处奔波在工地上的王老五们牵个线，搭个桥。
几次联谊下来，周一鸣认识了张丽，俩人很快就闪电结婚。大家都是惊讶得掉了下巴，谁也不明白为什么性格泼辣、风姿绰约的张丽嫁给了这个乡巴佬。
周一鸣是那种扔到人堆里就找不见的人。大脸，墩实的中等个，外表憨实，皮肤黝黑，那张脸，如果不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间或闪烁一下，你完全可以把它看着一张铁板脸。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出身的子弟。
为什么张丽嫁给他？周一鸣至今也是糊里糊涂。只知道那次联谊会后，张丽约他到一家酒店吃饭。
面对美人，周一鸣竟豪兴大发，一杯接一杯与她碰杯，最后醉伏桌上。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身边赤裸着抱他酣睡的张丽。周一鸣揉揉惺松的睡眼，酒店标间窗帘缝隙的阳光，闪烁在张丽洁白的皮肤上。竟有些刺眼。
那还有什么说的？美人自动投抱入怀，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张丽家里也催着快办结婚手续。
周一鸣乐滋滋领着张丽去领了结婚证，乐颠颠办了简陋的婚礼。因为他家里穷啊，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唯一的一个妹妹在六岁时就去世了。黄土地里刨不出多少金子。但张丽和她父母都不在乎，仿佛张丽嫁不出去似的。
这个疑问，直到后来他才懵懵懂懂清楚，但为之晚矣！
02
结婚八个月左右，女儿出世了。周一鸣很是惊喜。整天是爱不释手。天天上班想着闺女，出差在外，牵挂着闺女。女儿逐渐长大，每星期天他都带她逛公园，逛儿童游乐厅。
他小时候就是这样带着妹妹玩的。所以，在他心里，简直把女儿当成了当年小时候的妹妹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单位蹲厕所时，听到里间的一个同事在议论他。那位同事说:“你看，小周多么宠他女儿呀，几乎当做个宝。"
另一位接腔说:“瞎白忙。你听说过怀孕不到八个月就生产的么？他女儿出生时，摆的喜酒宴上，你看他高兴得如吃屁一般，想想真是可怜。"
周一鸣屏息听完这些话，耳朵就嗡嗡响。虽然他是学理工科出身，但在社会上混迹得久了，也多少知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道理。
当初女儿出生时的惊喜过后，他就有些嘀咕，但张丽却怒斥道：“宝贝女儿提前来见你这个丑爹，不好啊？瞧你那样，掉到地里就找不着人毛，要不是本小姐扶贫看上你，不知道你还打多久光棍呢。”
周一鸣就唯唯喏喏。是呀，人家一如花似玉大美人，家庭条件又好，看上他这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那就是老天开恩了。结婚后第一次回老家时，激动得父母欢喜的直抹眼泪。
但今天，从同事们口中这个疑问得到了证实，他心里是五味杂陈。晚上下班回家，也是有气无力的。
不过，待到女儿随着张丽回家，看着漂亮的女儿欢快地扔下书包，扑到他身上亲热的爸爸长爸爸短地叫着，心里的一丝不快便迅速烟消云散了。
就算是当年张丽奉子成婚，就算是她欺骗了我，如今，这与女儿相处好些年了，是心头的肉啊，怎能割舍掉这份情？还是让这个欺骗一直延续下去吧。
一时间，他倒有些愤怒于那两个背地里议论他的同事了。什么玩艺儿？背后嚼舌根。
他从心里原谅了张丽。也清楚了当年为何她那么急于嫁给他。看在女儿面上，这一页也就掀过去。
不过，不掀也不行。如今张丽在单位混得是风生四起。摇身一变，成了税务分局的副局长了。不论在家里或者是单位，都是一副霸王模样。
她是那种喜欢众人追捧的人。一心埋首仕途，天天琢磨关系。即使与周一鸣过夫妻生活时，嘴里不是兴奋地喊叫，而是不停絮叨谁是谁的圈子的人，谁与哪个领导有亲属关系，搞得周一鸣兴趣索然，提前鸣金收兵。
每回如此，周一鸣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软。精神与肉体都对于女人感到了异常的恐惧。
直到那个星期五领导找他谈话之后，才激起了内心深处久违的古老的渴望。
03
城建局工程质量监管处处长被抓。起因是一幢经他率队监督质检过的楼房坍塌了。所幸是还未完全交工，仅仅砸死了几个正搞外粉刷的农民工。
死了人，就是大事。何况还有造价近一个亿的楼房？立案查处的结果，建筑商偷工减料，而又行贿质检处长，蒙混过关，拿了全款，消失了。
这位处长蹲牢房有大半年了，质检处里便由副处长黄晓仁临时主持工作。黄晓仁与周一鸣同龄，均四十出头，人长得瘦高，架一副金丝眼镜，白面皮，很有风度。周一鸣往他跟前一站，就如黑脸跟班一般。
局长办公会也多次议过这个质检处处长人选，但就是议不出个名堂。班子成员们认为这是个关键处，一定要吸取前任处长的教训，再出一次事，局长可能就吃不消了。有人认为周一鸣可靠，也很正派，也有人提议最好是黄晓仁接任，人很精干，业务熟悉，且顺理成章。一时僵持不下。
就这样拖拖拉拉近一年，还是那位退休的前任老局长出主意说，不妨让他俩同时列入考察对象，走走民主程序，听取群众意见，然后再定夺。这个位置不能长久空着呢。
现任局长一听，大喜。便在星期五这天，指派二名副局长找周一鸣和黄晓仁分头谈了话。
周一鸣下班后前所未有的兴奋。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张丽。张丽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
看着他指手划脚讲完后，撇着嘴不屑说:"你前些年不也是到了提拔前的临门一脚么？可那球偏偏就是不进球门。害得老娘瞎跟着你浪费表情。"
一句话，把周一鸣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说的不错，前几年其他处也有空缺处长的位置，他也是呼声很高接任。可最后总是落空。
但不管怎样，漫漫的煎熬总算又有些希望的曙光出现了。晚上便有些兴奋，他便抱着张丽温存。但她虽然也有些动情，却半死不活穷于应付。她一直觉得嫁给这个周一鸣有些吃亏。
当初如果不是处于紧急情况，肚子里怀了孩子，找个替死鬼，她才不嫁给他呢。每回见他那副模样，她就悔得想撞墙。但前些年见他官职有晋升的势头，就隐忍了下来，耐着性子与他过日子。
自从他在这个副处长的坎上停下后，张丽是越来越厌烦他了。开始还勉强过过夫妻生活，后来， 她是一点激情也无。几回下来，周一鸣痛苦，她更痛苦。再后来就干脆各自卷被窝。谁也不招惹谁。
今天有此喜事，张丽的心中也有一份渴望。但总归是不甜蜜，竟如嚼蜡一般。
周一鸣却是有些亢奋。他动作着，张丽应付着。忽然，张丽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说:“我想起来了，那个黄晓仁的堂伯父是市里的一个领导呢？这可怎办？"
周一鸣正处于紧急关头，嘴里含糊应答道：“嗯嗯，可能有这回事。"
张丽说:“你就没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来搞这个竟争？"
周一鸣此时有些恼怒了，难得地埋怨道:“咱们现在过这么个美好时刻，云消雨散了再谈这烦人的事好不？”
话还未说完，张丽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脚将周一鸣踹下了床。杏眼圆睁，痛斥道：“你就知道戏弄老娘。这么关键时刻，不思怎样出奇制胜，却沉湎于女色。真是扶不起的猪大肠！"
04
周一鸣光着身子瘫在卧室地毯上，果然如猪大肠一般。心里是万分的沮丧。一时，他想起那天看着两个同事吵嘴。一位骂另一个道：你这人真是可耻。竟然动手打自己的女人。天下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么？
那位被骂的从容不迫地回应道：有！打不过她！
一句话揭了老底。原来，这位痛骂者在家惧老婆。动不动就被五大三粗的媳妇海扁一顿，在单位是出了名的河东狮一吼，双腿就发抖的货色。这位“妻管严”恼羞成怒，当时就与那位同事扭打起来。
周一鸣此时是感到万分丢脸。甚至比那位经常被媳妇扁的同事还难堪。这是一脚从床上踹下来的啊，而且还是在做着最美好的事被踹。
可又能怎么样？这个张丽早就提过几次离婚了。有一次还把离婚协议书打好，逼着他签字。他没签。因为丢不起这个人。更何况他根本舍不得这个让他爱如心头肉的女儿呢。
他不敢惹她，一直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别说她踹他了，就是拿棍夯他，也不敢还手的。
周一鸣非常的郁闷。本来想高高兴兴过个星期天也弄得情趣寡然。百无聊赖下，便到下午时，到市里一家浴池洗澡排缱烦闷。
这家浴池非常大众化，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家兼有游泳与健身功能的浴池。一楼是男女两部。浴池里有一宽大的长条形的泳池。约二百平米。可以在里面放开了游泳。侧面有桑拿房。蒸了后便可躺在床上由搓澡师傅搓搓背。
二楼是这家浴池的特色健身汗蒸房：纳米汗蒸。
周一鸣非常喜欢这个纳米汗蒸。在全市诸多浴池中，有的冠以洗浴中心，有的起着水疗世界等雅致的名称。
其实，那儿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不乏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在当。今愈来愈严的风声下，那个地方为是非之地，是从未敢涉足的。
这家大可放心。本来就是为大众服务的。价格很亲民。连洗浴带搓澡和纳米一整套程序下来，也就是三四十元。如果办了会员卡，还可打七折。
周一鸣就办了张一年的卡。闲时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些劳累，心情烦闷，就跑来泡一泡，游一游，纳米汗蒸一蒸。顿时心气畅通，精神抖擞。
但这个星期天，他万万没有想到，竟在纳米汗蒸房，被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火辣辣甩了两巴掌，一下搧得晕头转向，山摇地动。
05
周一鸣如往常一样，在一楼搓完澡，洗漱干净，便穿上浴池柜里的浴衣来到了二楼。这浴衣是黄色的，上面短袖，下面短裤，周一鸣微胖，所以穿着这套衣服有些稍紧。
他在纳米汗蒸室前停下，叫了声服务员，立即过来一个小伙子，看了看他的手牌，便打开汗蒸室门。
二楼的纳米汗蒸室约三十多平方米。三分之二处是一个高约二十多公分的三面贴墙的平台，如舞台一般。地面全部用特殊的材料铺成。图案是围棋的黑白棋子样布局。但在平台下面，正屋中央地面上，画有一个大圆。里面套一个小圆，是黑白太极图。整个地面温度约三四十度。
人在里蒸时，或坐在平台上，或躺在地面上，让身体充分贴近有些灼热的地面，吸收这些特殊材料发出的热。一会儿就会满头大汗。纳米汗蒸的要求是出再多汗，也只能用干净毛巾揩干净，不能用水冲。并且蒸后八小时以内不能洗澡，不能吃冰凉的食物。
室内靠近平台有一个小台，放着一桶据说是纳米水，渴了可以饮用。
周一鸣探身往内走去。里面早已横七竖八躺着一样穿着黄色浴衣的女人们了。
只有放桶装水的旁边，还有一个空档。他便走过去，坐在平台边缘上，倒了一杯纳米水，慢慢喝着。
一直以来，周一鸣很是奇怪为什么这纳米汗蒸搞成男女混杂在一起。后来，他看到地面上的太极图时，仔细琢磨了很久，才弄明白。
太极图包含了古代智慧哲学，体现出阴阳概念。具体是：第一，阴阳本是一，把阴阳画到一个圆内，这是阴阳为一。第二，阴阳互化的特点。阳极而阴，阴极而阳。第三，阴阳互为能量。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事物都是由一而二以致无穷的。
而男女就代表这个阴阳。难怪纳米汗蒸作的广告词是：阴阳能量互补，迈进健康人生。
周一鸣心内对于现代商业宣传运营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么深奥的哲学道理，竟简化为一群男女，躺在太极图案的灼热的地面上烙烧饼，从而强身健体。
这会儿室内或坐或躺的全都是女人。现在的女人们，对于养生是空前的热情高涨。除了逛街和美容外，健身是她们必选的项目。
男人们却有些不太在意这个，他们往往宁愿将大把的时间花在酒桌和牌桌上，只有到了快坐轮椅的时刻，才猛然想起身体的严重透支，可往往都是悔之晚矣。
周一鸣有些想笑。什么阴阳互补？男人来的很少，今天只有他这个大男人提供阳气供给这群女人互补了。真的是极不对称。显得有些滑稽。
他喝完水，便拿出手机刷抖音。如今，手机已成为人们须臾不离身的东西。正演变为一个怪物，牢牢攫紧生活中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周一鸣以前不喜欢天天低着头看手机。但后来见大家没事都在刷，自己一个人晾一边，显得特别不尴不尬，最后也顺从大流，手机不离手了。
里面的内容确实吸引人。尽是短平快的娱乐节目，让人爱不释手。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各个平台大显神通，极力调动人们潜在的各种笑点，能把你乐翻乐瘫乐软。周一鸣微笑着，有时还呵呵笑出了声。
正当他为一个小节目笑得前仰后合时，猛然感到身边凑上来一个人，随着那清脆的啪啪两声响，他感到脸上立时火辣辣的。惊悚地抬头一看，站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皮色白晳的胖女人，正对他怒目而视。
周一鸣迅即捂住了脸，一时有些懵，但立即恼怒起来：“质问道：凭什么打人？"
这女人双手掐腰，满脸鄙夷的神情：“凭什么？刚才没听人家议论么？还自个儿在那儿笑，一副流氓相。"
周一鸣搞糊涂了，什么流氓相？几个意思？
胖女人跨前一步，拎着周一鸣的肩膀，拿手鸡点头地指着他的裤裆，尖声喝斥道:“自己看自己看，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周边的一片女人嘈杂：“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变态。报警吧！真是个色狼！"
周一鸣赶紧低头往下瞅去，不禁大吃一惊，魂飞天外。
06
原来这黄色短浴裤从裤裆中间裂开一个大缝，不该露的东西，此时，正走着光。周一鸣慌张得双手迅速捂住，手机拍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真的是晕菜了。
这一定是浴裤出了问题。可是，他每次来洗浴，一楼结束后，就拉开柜子套上浴衣，来到二楼汗蒸，谁会去仔细检查衣服呢？
周一鸣此时又是后悔又是羞愧，又是恼怒。都是这个浴池老板不定期检查浴衣酿成的灾祸。衣服破了也不更换，真的是让人哭笑不得。
前天刚被媳妇踹了一脚，今天又被这娘儿们搧了两巴掌，真是倒了血霉了。又背了个这么大的坏名声，不由得怒火万丈。
他稍稍稳住神，便对着那胖女人反问道：“这衣服破了是浴池老板的责任，我又没有仔细查，出现这事，怎能怪我呢？你不分青红皂白把屎盆子扣我头上，不觉得有失公正么？"
胖女人撇着嘴说:“拉倒吧。你这样情况老娘见得多了。一个月前，有个痞子混，故意把衣服弄破坐台上装模作样。跟你今天一个样。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另一个女人骂道：“大姐，别与他磨嘴，报警，让派出所来处理。"
周一鸣弯腰捡起手机，拿手捂着裤裆，恼怒地说:“好好，我找老板去。你们等着，我让他来为我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他气呼呼找到浴池老板。质问他：“你们开这个浴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老板是个大高个，挺着硕大的肚子，上下打量周一鸣一回，说道：“兄弟，挑刺是不？”
周一鸣叉开双腿，指指裤裆：“衣服破成这样还不更换？今天让我出了这么大个丑？这是挑刺么？"
老板冷笑倒：“本店开业多年，一直精于提高服务质量，怎么会有这样怪事？说不定是你自己弄破故意的呢？兄弟，好这一口，就好呗，但可别败坏本店名声。"
周一鸣现在是黄泥巴糊到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
但就这样背着坏名声，忍着周边人耻笑么？他不甘心，愤怒地与老板理论起来。激烈的争吵很快聚集了一堆人。当人们弄明情况后，无不露出鄙夷的神色。周一鸣顿觉矮一半截。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事是不宜声张的。只能悄悄处理。但当时他实在怒火攻心，想讨回公道，挽回声誉。殊不知这事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的。
老板拒绝出面作证，周一鸣也是激烈为自己辩解，尽管周边人等各有心思，但终究不是大事，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他在人们的各样目光中，逃也似离开了浴池。那一刻，他是下定决心，这儿能让人健身活百年，他也不会再踏入一步。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星期一上班时，他见着周边的同事见着他有些怪怪的。连平日里对他素来尊重的内勤小刘姑娘，遇到了她，也很不自然打个招呼，赶紧开溜了。
开始周一鸣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方有些心怀惴惴。担心浴池那事儿是不是传到单位了。往日，大家都对他很是尊重的。
但下面发生的事情，很快证实了他的判断。
07
晚上，张丽下班，吃过晚饭，安顿好女儿后，正儿八经面色冷峻对周一鸣说：“想不到你还好这一口。”她拿嘴呶呶那张纸，冷冷说:“签字吧。“
什么？周一鸣心内凉了半截。敢情张丽也知道了。就沉默不语。
张丽愤愤地说:“我说怎么别家处长副处长们个个鲜衣怒马，媳妇们也是花枝招展，大把花银子。唯独你简直 一个穷光蛋。你那乌纱弄来的钱，敢情都是花在小三身上了。"
周一鸣理屈词穷。是呀，他手里虽有权，可是，真的不敢随意胡来 。他知道农家子弟出身，没有任何靠山和关系。万一出事，连个人帮说话的都没有，那不是死翘翘？多年来，他就守着工资和一些奖金过日子。就是这点钱，也让张丽把控得死死的。他只好偷工减料，攒些小金库。
但张丽直接喝斥他养小三，那只是借口。她早就蓄意与他分手了。
张丽冷笑道：“现在你正处于关键时刻，还不知道收敛？这回可是全砸了。算了，我也不陪着你丢人。把字签了吧，从此一别两宽。"
周一鸣那一刻委屈得想掉泪。但又解释不清。他知道张丽是借这个由头找事的。
算了，离就离，反正夫妻关系也是貌合神离。强扭的瓜不甜。他忍住眼里转动的泪水，可怜巴巴说：“我可以签字，可以净身出户，但女儿留给我行不？"
女儿？张丽又一声冷笑：“都是成人了。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那点疑问，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女儿与你没关系。"
尽管周一鸣心里揣着这个秘密，二人心照不宣。但今天挑破，还是让他感到天旋地转，泪水长流。
张丽说周一鸣是有过错的一方，因此，大部分家产都留下，仅给他一套原先弄的一小套安居房。及几件简单的家俱等。
周一鸣离婚的消息又是一个爆雷，在单位引起巨大震动。无异，更加坐实他在浴池的流氓行为。看看，连媳妇都把他扫地出门了。
他整天呆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看着同事们那复杂的眼光，真有想撞墙的心。
有时偶然遇着质检处的黄晓仁，这家伙皮笑肉不笑提醒着:“兄弟，悠着点，我们都处于关键时期，虽然是竟争对手，但好位置多着呢。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拍拍周一鸣的肩，洋洋自得的去了。
什么玩艺儿？周一鸣恨恨地想。搞不好就是这小子捣的鬼。他知道这个黄晓仁是个长舌男，没事就好在背后说长道短。何况现在与他竟争，傻子才不下眼药呢。
虽然周一鸣内心坦然，但是，局纪委很快找上门来。
那天，纪委人把他找去，叫他点开一个网页。周一鸣看后，惊得浑身麻木。
他有些懵，只看见上面有他的名字，以及他在浴池耍流氓的片断文字。他的事迹网上到处疯炒。纪委人说:“现在事情闹大了。纪委不得不出面核实。你就谈谈那天的情况。记住，要对组织诚实。"
他有些出离愤怒了。谁这么无聊？敢情提拔的时刻就是滚油锅么？前后冤屈，到处明枪暗箭？
激愤地把那天事情讲了一遍。末了，对纪委人说:“可以进行核实。我绝对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周一鸣现在豁出去了。拼着被开除的后果，也要寻回一个公道。
纪委人面无表情做完笔录，在他捺手指印时，又提醒他，可要想好了，一定要对组织讲实话。
周一鸣咬着牙坚定地说：“全部是实话。"
但局纪委调查的结果对他很不利。因为，他们得到的情况还是周一鸣有作风问题。
08
周一鸣拒不承认，而网上的跟贴又很多，闹得沸沸扬扬。市纪委指示局纪委进行汇报。
市纪委书记是一个军转干部，刚从外地调入不到二年，但倒在他枪口下的已有三个局级和二十多个处级干部了。办事雷厉风行，刚正不阿，且又精明过人，老练周致。
他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善于从蛛丝马迹中挖掘线索。一点小事，一件不起眼的举报，他仿佛有火眼金睛似的，能看到背后的猫腻。常常说，要盯住关键人，关键部门，关键事。周一鸣所在的城建局，理所当然的是关键部门，而他又在组织拟提拔时期，更是关键的人了。
这位外表威严的纪委书记听完汇报后，沉吟一会儿，对局纪委人说:“那条破了裆的裤头，是不是原封不动留存了证据？"局纪委人肯定点点头:“反复核对，已原样封存。"
纪委书记点上一支烟，慢慢悠悠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当年李渊在太原时，盖了一座宫殿。时过三年后，有人向隋炀帝杨广举报他谋反，现在盖好了宫殿准备称帝。杨广大怒。派大员去查明此事。当李渊听到举报后，惊慌失措。不知怎样回复朝廷大员。
李世民此时挺身而出，对那大员说，绝无此事。大员好奇问：“你怎么证明？"李世明胸有成竹说：“可以把椽子上的钉子撬下来，如果钉子是新的，我家甘愿伏罪。如果是旧的，那就证明是受了冤屈。"
大员一听有理，便派人去办。很快拿来一堆钉子，全是锈迹斑斑。李渊由此躲过了一劫。
局纪委人没等书记把话说完，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他们这回更加仔细，竟然邀了专家，竟然用上了放大镜，反复检验那开口处，是新的还是旧的。经市纺织协会专家鉴定，确凿无异是旧的裂口。
真相大白！当周一鸣被叫去听组织结论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都有些颤抖。
但他高兴没几天，市纪委人却是亲自来找他谈话，让他核实两个问题。客气地说，是核实，其实是让他交代问题的。
09
“第一个问题：有人举报你收受了一笔二十万的现金。"纪委的人面对着他，不冷不热提示道。
周一鸣心头一惊。终于还是事发了。他晃晃脑袋，心里感慨万千。没想到，盼了多年的提拔时机来临，却惹出这么多麻烦。
这火辣辣的一巴掌，真的把人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也罢，既然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吞吞吐吐了。有竟争就有人捣鬼。他知道与那个文质彬彬的黄晓仁脱不了干系。
周一鸣略一沉思，便扬起头，从容对纪委人说：“是的。我收到一笔二十万现金。"
纪委的人脸上不容察觉地略过一丝惊诧：办案这么多年，还没有见着哪一个腐败分子这样干脆利落的了。
一边作笔录的女干部赶紧扶了扶笔记本电脑，大概要一字不漏记录下周一鸣的供述了。
五年前，周一鸣在审核一起规划用地时，发现，原先的方案被人变动了。那块地盘本来作为棚户区改造的，但呈报上来的是建楼堂馆所方案。
他就有些质疑。没有贸然签字。一拖就是好几个月。但上面催的急，便研究。有人就旁征博引论证改变的合理性。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批复。唯独周一鸣不签字。有人就做他工作，讲了一大堆什么领导亲自过问的事，要打政策擦边球，犯不了大错的。
经不住大家的死劝活劝，他签了字，但对领导说，我保留我的意见。领导有些不高兴。但周一鸣却很执着。依然签上了不同的意见。不过，集体研究，是少数服从多数的。最终这一方案得以实施。后来也没出现什么问题
倒是那个星期天，开发商约他到一家酒店吃饭，饭后递给他一个大蛇皮袋子，笑呵呵地说：“一点小意思，以后还望承蒙关照。"
周一鸣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也不愿接受。谁知这位其貌不扬的开发商语带威胁笑着说：“老弟，都有份。你不接受，没关系，只是以后工作上的事你就不好办了。"
这开发商语调沉缓，但字字句句令人心惊胆颤。是啊，他能给自己送，难道不给别人送？那么，他以后在别人那里给自己点着眼药，他在单位以后怎么混呢？他这样一个农家子弟，力量是太单薄了。
周一鸣只好默默接过这个沉甸甸的袋子。
"那后来呢？"纪委的人一反常态有些兴奋地问。估计是没有料到今天办案这么顺利，显然，他这样急迫地插话，是急于想弄清真相了。
10
后来，周一鸣有些艰涩地清了清喉咙。纪委的人见状，赶紧倒上一杯水，端到他面前。他欠身说声“谢谢！"便笃定坐下，缓缓接着说起来。
周一鸣拎着这个蛇皮袋，就觉得是拖着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炸药包。回家吧，他非常了解妻子张丽的贪婪。肯定是要全额笑纳的。不回去，又怎么办呢？蓦然，他想起办公室有个保险柜，平时有些不能拿回家的东西或者他的私房钱及一些材料，都存放在那里了。
于是他悄悄来到办公室，把袋里的钱大致数了下，足足有二十万。他当时就有些晕。存放好钱，回到家，见张丽正在教女儿做作业。便打个招呼，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心事。
一连几天，寝食不安。这可是生平第一次接受这样的巨款。怎么办？绝对不能要。但又退不回去，也不能退。以致于连吃饭时都走神。张丽骂道:“成天都是这个呆样，永远不会有出息的。"
他不理。张丽又说:“你今天去取二千元钱，我急等着用。记住，只能取二千。"说完，她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在接到银行卡的那一瞬间，，他的脑袋立时开了窍。廉政帐户！对，只顾害怕恐惧，忘了这档子事了。把钱存入廉政帐户，保留好一切证据，心里就会踏实的。
他知道这个廉政帐户。估计就是处理他这样的情况设立的。看来，纪委的措施还真的是考虑的面面俱到啊。
他选了一个恰当的时机，悄悄将那二十万存入了廉政帐户里。把一切证据都留存好，放入办公室保险柜里了。
哦，纪委的人听完他的供述，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有些不相信似的看着他。一时，办公室里静得可怕。
周一鸣笑了笑说:“一会儿我就拿过来，请纪委领导查验。就在我办公室保险柜里。"
纪委的人愣了半天，方回过神来，望了望他，说:"好吧。这个我们会核实的。"
那么，再问你第二个问题。周一鸣此时已经心里释然，便笑着说：“今天有问题尽管问，我全部坦白交代。“
其时，他的心里是有些悲怆的。一股难以抑制地悲愤在心底涌起。只是强颜应对罢了。
“你与一名女大学生长期勾勾搭搭，是怎么回事？"纪委的人又恢复了原先的那种冷漠的神情。
一句话，让周一鸣热泪长流。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11
小时候，他每逢周末就带着六岁的妹妹去村里老土墙根边，掏土鳖。这土鳖俗称王八虫，晒干了可以卖钱。
而且，越是老的墙根，墙洞越多，里面的土鳖多而肥。他那时十二岁，那个星期天，与妹妹来到一危斜的老墙下，竟然掏了一大盆。妹妹跟在他屁股后面高兴地拍着手。他的脸上汗水淋漓，就让妹妹守着盆，他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水坑洗把脸就来。因为还有好几个洞没有掏呢。
他正洗着手时，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这在仲春时节，在这个山沟里，是常有的事。可是，随之一阵令人心惊地轰隆巨响，让他心里狂跳起来。
他急速回望，见那堵危墙颓然倒下，妹妹不见了。啊！他狂奔过去，手脚并用扒着土坯。鼻涕和着泪水满脸都是。他心里剧烈抖动着，也喊不出声，只是不停地扒呀扒，待到把妹妹的尸体搂抱怀里时，他的手鲜血淋漓。此时，他抱着余温尚在妹妹的小小的尸体，发出了狼嗥一般凄厉悲鸣。
这悲鸣，一直伴着他，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伤痕。以致于平日生活中，只要见着小姑娘，他就爱怜无比。张丽生下的女儿他后来明知道她欺骗了他，但仍然对这个女儿爱若至宝。
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赎回当年对妹妹的那份歉疚似的。
那年，四川发生大的灾难时，他作为单位的第一批援川人员，来到了那个举国瞩目的地方。当时他看到灾后的情景，心里沉甸甸的。他与同事们立即投入救援工作。
那天，在干完工作返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一拄着拐棍的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牵着一个小女孩，约有六七岁的模样。他竟然觉得眼熟。
便走上前去攀谈起来。近距离看这小女孩，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妹妹的身影。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简直与妹妹小时候一模一样。
周一鸣激动得浑身竟至于有些颤抖了。他一把搂起小女孩，尽管她头发乱蓬蓬的，尽管她穿着破烂得不成样子脏兮兮的衣服。
与老奶奶交谈中得知，小女孩的父母在地震爆发的那一瞬间，拼死将她推出门外，而老奶奶当时正在院中扫地，躲过了一劫。就此，小女孩失去了双亲，日日与奶奶相依为命过活了。
周一鸣是流着泪听完老奶奶时断时续的讲述的。一旁的几个同事也是抹着眼泪。
他那一刻，心里陡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全力资助这个小女孩。后来，援助工作结束时，他悄悄来到老奶奶处，留下了一笔钱，问清了详细地址，记下了女孩的姓名。回来后，每月都给老奶奶打钱。寄一些书籍和衣物过去。写信鼓励她听奶奶的话，好好学习。
这样的资助一直持续了十多年。后来，小女孩终于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现在已是大四的学生了。前些天她还与他微信聊天。非要到这儿见他。
她每次与他聊时，就泣不成声，一种感激一种感恩。但他始终劝她以学习为重，不必来回跑。
周一鸣不想张扬此事，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他做这事时，没有任何功利心。他倒觉得，做这件事是应该做的，多年来，他已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妹妹、女儿和亲人了。
张丽离婚带走了女儿，他还自我安慰。带走了一个，不让见，我还有一个、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
周一鸣讲完，那个记录笔供的女干部竟停止了打字，掏出纸巾在拭眼泪。问他的那两位纪委人员，眼圈也有些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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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纪委人员毕竟是执行纪律的。一切都要按程序办。他们最后对周一鸣说，事关重大。必须跟他们走。周一鸣知道这个程序:到指定的地方，等待纪委的逐一核实。
在等待结果的日子里，周一鸣吃得是那样香，睡得是那样甜。心中的块垒一旦吐出，就如喝醉了酒吐个一干二净才好受一样，异常的舒服。
但是城建局却是沸腾了。到处都是交头接耳，每个处室，一到上班时间，大家的话题就是周一鸣怎么怎么了。那个质检处的黄晓仁逢人就见笑，遇领导就哈腰，志得意满的样子。
不过，他没有高兴多久。很快，周一鸣又回来上班了。很快纪委的人却把他带走了。在核查周一鸣的事情时，牵扯出了他与原质检处处长的案子。
三个月后，周一鸣接到市委组织部的通知。让他去谈话。
城建局又是一阵轩然大波。大家猜测着结果。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接这个质检处长是没跑了。
可是，宣布的结果却不是，而是破格提升为副局长！据说是那个纪委书记力排众议，非要破格提拔不可。并说，这样的干部是我们的希望。
没有人与他打别。城建局的人下巴都快惊掉了。
但更让人掉下巴的是，周一鸣却不干。他与组织部的人说，如果组织信得过我，就提我做这个质检处处长。我不想特殊。
当组织部长汇报时，纪委书记激动得差点掉了眼泪。连声说道，难得难得。
多年后，已是市委纪委书记的周一鸣春节去看望老纪委书记时，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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