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的年大雪来得古怪,连续下了近一月,终于在除夕之夜停了,岚儿捧着一碗兔汤在洞口徘徊,时不时低头喝两口,目光探着远处的夜景,那儿有烟花爆竹,一声声地响,可比山里头热闹多了!
和师父一起生活了两年,竟连何时过年也忘了,早知道该叫师父带一些烟花和红纸什么的回来,添点喜庆才好啊。
“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才回来……”叹叹气,一股冷气钻进脖子,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喝一大口热汤。
“我还以为那小子会留下陪你过年呢!”
落雪旋飞而过,眼前忽然闪过一片芭蕉叶,面遮长纱的灰衣女子斜倚微坐,眉目流转而下,眸中含笑,举着手中的葫芦,细细把玩。
“师父你又取笑我!”
拉她上了芭蕉叶,君牧遥无辜努了努嘴,笑意渐浓,指尖微挑,摇了几许,“为师的可不是在取笑,你想想,山中无人,孤男寡女……”
说着,便上前勾了勾她的下巴,一脸惋惜,“谁能想他这么不解风情呢!”
“师父越说越离谱了,你今晚回来,就是来侃我的?”
岚儿听着郁闷,倒不是真像师父说的那样,只不过……她确实时时惦记着月青梧,也不知他现在在哪儿呢?
“今个儿除夕,看你在洞口都望眼欲穿了,来带你去城里转转。”
街旁户户人家都在放烟花,双手提满了油纸包,岚儿咬着手中烧饼,逛了一路,君牧遥跟着旁边,只有帮她付钱的命。
“你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岚儿听闻,朝君牧遥轻哼一声,“师父你走了快一个月,要不是月青梧临走前给我留了些猎物,我可就只能靠吃野菜度日了,现在山里头这么冷,连老鼠都找不到,不多买点,可要饿死了!”
“你现在嘴里左一个月青梧右一个月青梧的念叨没停……”君牧遥走到她前头去,适时地打起呵欠,“我听得都跟催眠术似的!”
“师父!”
岚儿一听,小脸憋得通红,气得跺了跺脚,追上前去,“你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嘘――”
突然被君牧遥捂了嘴,岚儿不知所以地顺着她的目光寻去,前面有一棵长得极为茂盛的百年老树,枝上挂满了系着竹签红条,树底下,有一大户人家的小姐正闭着眼,双手合十地对树祈愿,身后跟着一位丫鬟和两个小厮。
等她们离开后,君牧遥才信步而往,停在他们系的竹签前――
信女上官红鸳,久慕新科状元白睿仁,愿神赐下姻缘。
“师父,偷看人家的东西不太好吧?”
岚儿瞥了她一眼,瞄到了树旁的老人,看到他挎着的篮子里满是竹签,好奇地凑过去,“老爷爷,这个竹签是许愿用的吗?”
“是啊,这树神可灵验了。”老人抽了一支出来,“小姑娘,要不要买一支?”
“我……”岚儿伸了伸手,又缩在半空中,尴尬一笑,“我好像,没有什么心愿。”
“怎么会呢?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又不是出家人,总有心愿的,替爹娘祈福,求姻缘什么的,都灵着呢!”
可人死不能复生啊……她的父皇和母妃,还有九哥,早就已经不在世上了。
“老人家,我替她买一支。”
“师父?”
就在她打算转身离去时,君牧遥走来,接了竹签递给她,笑得深意,“老人家说得不错,年纪轻轻的,怎么跟看破了红尘一样!可以许愿发大财,也可以许愿,再次遇到你的月青梧!”
呃……
岚儿一时语塞,等她反应过来时,君牧遥已背身往桥上走去,烟花落幕,绚烂光芒映在她身上,勾出淡淡弧度,当真仙人一般。
小女岚儿,请愿与月青梧再度相逢。
双手合十,岚儿虔诚拜完后,才赶忙跟上脚步,往桥上小跑去,“师父,我许完愿了!”
“嗯。”
“师父没有心愿吗?不替自己许一个?”
“有啊。”君牧遥轻应一声,目光望着夜空北方,不饮酒也不调侃,难得地安静,“我的心愿太大,这棵树帮不了我。”
“哈?师父你是有多贪心啊!是要很多很多金子吗?”
扑哧一声笑出来,君牧遥摸摸她的小脑袋,摇起头,“不是,是比金子更值钱的东西。”
今夜的烟花很美,岚儿装着各种点心随君牧遥将要满载而归时,险些被她从半空中给踹下来――
“你是猪啊,一不留神就买这么多,要那么大串的鞭炮做什么?芭蕉叶都快兜不住了!”
“过年嘛!我还要贴春联呢!”
正月里镇上热闹得很,岚儿生性坐不住,所以法术学不精,鬼机灵一堆,隔三差五地就向君牧遥借了芭蕉叶出去溜达。
自听岚儿说那只猫妖走了以后,君牧遥也不爱四处飘荡,闲在洞府里约葫来下凡喝酒下棋,顺便听听神界里的事。
“要说这妖界啊,真不好打,皇太子受伤以后,那些造乱的部落就更肆无忌惮了,如今妖界群雄纷起,玄武王奉命担任主帅,也不知还要打多久……”
听到“玄武王”三字,本该落子的指尖扣在棋盘处顿了一顿,“为何是他去打?青龙族无人了吗?”
“倒也不是,只是青龙族许多将领已在战中阵亡,幸存的也都担任着副将,总得要有个能镇得住他们的,昭信郡主不在,就只能劳请玄武王出面了。何况……”
葫来品着好酒,漫不经心地吃了她一子,“玄武王不也是青龙族的女婿吗?”
重重仙云之上,紫霞宫的内殿里很安静,隔着纱帐,可以隐隐看见躺在纱帐上的少年睡着,眼上缠着白色布条,脸色苍白得很,发了些虚汗。
初雨端来一盆温水,拧了汗巾摊开替他擦拭,想起他被送回宫中昏迷的模样,遍体鳞伤,莫说她看了心疼,连陛下和皇后娘娘瞧了也是一脸痛心之色。
当初郡主下凡历劫前,特意将她从随身侍女中挑出来送到了紫霞宫,嘱咐她要好好侍奉太子殿下。
虽说戏言是为了不让太子殿下拈花惹草,派她来盯着,但也说过,殿下秉性正直,不知世间万物有恶,妖邪诡计,若他逞能,定要相劝。若知此次殿下会重伤,她早前就该劝阻的……
“殿下,你可要快快好起来,若郡主回来,见你伤得这么重,可要难过死了。”
“谦儿会好起来的。”
屏风旁忽然出现了一位红色锦袍女子,精致盘发上戴着凤冠,凤嘴上衔着的金色流苏里嵌着玉石,坠于眉心处,映着盈盈烛光,容颜甚美,只是仔细看去,那眼角之处,有一条淡化的细疤。
此人正是启蛰,朱雀王,青龙后,那一条伤疤的背后,满载着两族恩仇的历史,是她走过的传奇半生。
初雨回神,立即退开了榻旁,递上手中汗巾,“拜见皇后娘娘。”
接来汗巾给他擦汗时,启蛰不禁叹了口气,“朱雀族的事本宫早就交付给信儿,她如今下凡历劫去了,本宫待在炎洲忙着处理族中事务,若知是谦儿请缨,怎么也不会让他去的。”
“殿下自觉身为皇太子,应当为青龙族和神界尽心尽力,才会请命挂帅的。”
“也是为了信儿吧!”
暗自失笑起来,启蛰摇摇头,点破了他心中所想,“谦儿和信儿自小感情就好,从来就是信儿打头阵,她下凡去了,谦儿定是觉得身为她的未婚丈夫,该替她去打这场仗。”
一个是养子,一个是侄女,手心手背的,从小到大,没有一个能让她省心过。
“娘娘……”
既然被她看穿了,初雨也不再为他多加辩解,默默低下头去。
启蛰在内殿中待了许久,直到青龙皇靖宇的随侍前来传她回去用膳,她才起了身来,看向初雨,“好好照顾谦儿,你是信儿带来的人,本宫放心。”
“是,恭送皇后娘娘。”
谷中幽静,忽而刮落一阵风,岚儿急急在洞前刹住,心惊胆战地看向眼前对芭蕉叶施起法术的人,“师父?!”
“你才刚刚学会御行之术,竟然敢走神,若非我接住,你可是要撞到石壁上去?”
君牧遥悠哉悠哉地收了芭蕉叶,转身往里走去,岚儿跟在后头,一句话也未说。
难得这么安静,和从前挨骂时还嘴的样子大不相同,一样东西也没买,君牧遥侧身望了她一眼,竟又在恍惚出神……
“岚儿?岚儿!”
听到唤声,她聚了聚神,才抬眼看向君牧遥,“师父?”
“你怎么了?去一趟镇里,魂儿都被人勾走了?”
君牧遥看出了不对劲,上前替她把起了脉,可别真是遇邪了!
“我没事,师父。”岚儿摇了摇头,拉耸着脑袋,慢慢往里走着,过道昏暗,声音很轻,却不模糊。
“我今日在街上看到了回乡探亲的状元,高头大马的,很威风。那晚我们看到在树下那名叫红鸳的小姐,倾慕的正是他。她今天也出来迎他了,只是……”
君牧遥跟在她身旁听着,没有打断她的话,接着听道,“那状元已被赐了婚,就要娶当朝皇帝的亲妹妹,文玥公主了。”
顿了顿,岚儿停在出过道的阴影处,眼前浮现街头血红,似乎还能闻到那股血腥之味,“红鸳小姐倾诉完这些年对他的思念之情后,就一头撞在我旁边的石柱上,状元下马去抱她起来,一直对她说不娶公主了,可是,红鸳姑娘已经断气,再也听不到了。”
想起在一片白雪皑皑的街上,那状元抱着她独自离去的场景,不自觉地就湿了眼睛。
“人世间的痴男怨女何其多,你不必如此感伤。”
君牧遥几步走到石床前,撤了棋盘上的十来子,“别想了,陪我把这盘残局下完,刚过完年,苦着张脸遭来霉运怎么办?”
看着君牧遥落座,她这才注意到案上有何不同,指着那两只酒杯,眉间生出疑惑,“今日有客人来过?”
“是啊。”君牧遥抬头朝她一笑,“过年来串门的故交。”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年味淡去,街上来往的人渐地少了,状元的老宅门前张灯结彩,大红鞭炮散得满地,却因一女子香消玉殒,而显得萧瑟无比。
内厅的榻上躺着一粉衣女子,额上的血口已凝固,清秀的脸上已慢慢褪了血色,下人们都被遣退,只剩一身穿红色锦袍的男子站在榻前,失魂落魄地垂着头,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帘幕浮动,榻前拂过灰衣身影,宽大的斗笠下轻纱遮面,君牧遥站定在他身侧,透过长纱看向躺着的那女子。
他一度沉浸在与红鸳的回忆里,内厅里突然闯了人进来,且不像常人,让他自觉诡异,后退几步,“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君牧遥轻瞥他一眼,未有回答,伸手探着榻上之人的脉搏。
“你别碰她!”
白睿仁本有些惧,一看她摸起红鸳的手,立即上前挥开护在榻前,警惕地盯着她,“你想干什么?”
君牧遥看着眼前男子一脸慌色,渍笑出声,微抿的唇边透着讽意,伸在半空的手转而变换出一支竹签,“这是她前几日在街上的许愿树下系的,她的字迹,你认得吧?”
诧异之后,男子接了竹签,目光凝在上面,慢慢地,原就泛红的眼睛里又流了泪下来,君牧遥看他慢慢跪在榻旁,泣不成声。
“后悔吗,白睿仁?”
内厅里沉寂了好一会儿,男子紧紧握着手里的竹签伏在榻旁,喉咙哽咽,绝望闭眼,“后悔?现在和我提什么后悔呢?红鸳再也活不过来了……”
“我可以让她活过来,她的阳寿未尽,本不该死。”
君牧遥捉到了他眼中的惊色,朝窗外看了看,斜阳将落,幽声道,“可天一黑,她的魂魄飘离身体,往黄泉路上去,就晚了。”
“你、你真能救红鸳?”白睿仁撑着手缓缓站起来,指尖微微颤抖地指向君牧遥,“你能做到?”
“只要你愿意和我交换一样东西,她马上就能醒过来。”
君牧遥定定地看着他大步朝自己走来,不住地点头,“我愿意,交换什么都行,只要你能救活她!”
“我要你七魂六魄中的‘爱’。”
抬眼之间,朱唇微扬,她看着面前的男子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最终沉下声来,“什么意思?‘爱’?”
“失去‘爱’以后,你将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包括亲人,朋友,以及……”君牧遥的目光落定在榻上之人的脸上,淡淡出口,“红鸳姑娘。”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对她……”
“你们今生注定有缘无分,就算你爱着她,她也不会和你有姻缘。”
语气凉薄,让人不禁发了寒,君牧遥立定在原处,眼看着男子步步退却,低垂着眼帘,“若我不爱她,救活了她又有什么用?她会生不如死……”
“可你爱她,她却因你而死,又有什么用呢?”君牧遥近前而来,眼底笑意清冷,“若你不安心,我可以施法让你们两相忘却,彼此之间,再无瓜葛,如何?”
“你爱过人吗?没有亲人朋友吗?”
透过轻纱,男子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流露出困惑和嘲弄,“若爱过,会这般轻贱看低旁人的感情?”
“轻贱?看低?”
君牧遥不理解似的挑了挑眉,神情里淡淡怒意,不禁冷哼一声,挥袖定了他的身,闲坐于榻前,指尖划过那女子冰凉的脸颊,“锦绣年华的女子痴等了三年,等来心爱男子要另娶她人的消息,一头撞死。现在还霸着她的遗体,不肯归还给她的父母,是谁轻贱看低了她的感情呢?嗯?”
掌中施法将他吸近前来,强迫他抬起头看着榻上的女子,“你这才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自己都没活明白,有什么资格来说本道的不是?”
“你说得对,我是没资格。但我,不愿和你做交换了。”
……
这一晚的状元家里哀声不断,白睿仁为红鸳殉情而死。
奈何桥旁,君牧遥看着桥上一对男女魂魄相依前行,竟忍不住多操了份心,问着身旁的孟婆,“他们下一世会如何?”
“听说是白头偕老,育有一子一女。”
孟婆洗好两只碗,抬头瞅了她一眼,唉声叹气起来,“你托我送的那好些仙酒给判官,拿人手短,他哪能不改笔啊?有那么多闲功夫,还是快点把自己的三魂七魄集满吧!”
月有缺,西斜地平;人有憾,夙夜未眠。
“唉――”
在听到第十声长叹后,君牧遥终于再装睡不下去,从石床上翻身朝榻上扔了一枕头过去,“岚儿,你睡是不睡啊?大晚上不睡觉,想什么呢?难不成还在想那状元和红鸳姑娘?”
“是,也不是。”
“嗯?”
洞里的烛灯已灭,黑漆漆的,她听到岚儿从榻上坐起的声音,“我在想,白睿仁和红鸳,他们都是有情人,却因一方的辜负,而错过了彼此在一起的机会……师父,你觉得月青梧他,他以后会不会……”
“会不会移情别恋?”
君牧遥接了她的话说完,岚儿听了,立马点头,“对对对,呃……师父,你也觉得他会吗?我都送他帕子了……”
听着她焉了似的语气,君牧遥低笑出声,话说,他们俩在自己出去的时候,都已经海誓山盟了?
“师父~你笑什么?”
“他说会娶你?”
君牧遥一问,把她仅剩的一点底气都磨没了,声音越来越小,“……没有。”
“那你何苦想那么多呢?”
“我在想要不要去找他。”
“……”
打定主意的第二日,岚儿就收拾好了行装,化作一身布衣少年打扮,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洞口就打算出发。
“岚儿,你要去找他,师父不反对。但出门在外定要万事小心,若有危险应付不来……”君牧遥站定在她身旁,搭上她的肩膀提醒道,“一定要点香唤我。”
“师父放心,我走了!”
她这次去前线,一定要找到他,反正都厚着脸皮豁出去了,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她的想法。
靠那棵树估计是无几分用处了,事在人为嘛!
远远眺望岚儿离去的背影,换作是旁人要这样去找,犹如大海捞针,她可一点也不赞同,可岚儿不同,她与那月青梧,该是有不少缘分的。
她是没能拥有“爱”这一物,可白睿仁红鸳可为爱殉情,岚儿千里追寻月青梧,他们在各自的人生里爱得勇敢潇洒,她看得到。
爱为何物,她从未不懂,只不过无论是金童玉女,还是痴男怨女,她都看得太多了,也就慢慢看淡了。
亦或是,她未有机会亲身体味,做不到那般感同身受。
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模糊的男子身影,闭了闭眼,她招来芭蕉叶,还是四处逛逛吧,最近七魂六魄集得差不多了,她真是受了不少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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