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祭我都会回去扫墓,地点在一处郊外的村庄旁。整整一年过去,墓旁长满不知名的杂草,我拿砍刀将它们割去,常常划破手指。墓碑上渐渐显出碑文,质朴无华。我用双手抚去灰尘,把带来的酒放下。
这方小小的墓,在天空下格外孤独。我望着它,又看看遥远的鸟,想起一个很傻的人。他偶尔会说自己以前可能是个皇帝,随时能坐龙椅。但是我所认识的他,却是一个破落的诗人。每次填好一首词,他就会从几里外跑来我家饮酒,然后给我念他写的东西。那是一些优美的句子,我不禁想见一些童年的场景。
不过他仍会常常讲起一些我陌生的故事,比那些诗词更难懂的东西。有一次,他吩咐他的第一个妻子,在他熟睡的时候杀了他,然后他便满心期待地躺下。结果第二天醒了,发现那女人睡在他旁边。他当时生气地往床板上一拍,那女人没有动静。他说他非常不幸,就这么失去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看到他黯然神伤的样子,我也得了些许哀愁。
事实上他经常在梦里下床走动,这是他告诉我的。我觉得多么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他说他梦见自己打赢了一场战争,却被人押解去了敌国的首都。这是他另一件比较不幸的事情。后来他醒了,发现自己趴在一张绢上,口水沿着嘴角流下。他双手麻木,于是眼睁睁地盯着口水和绢帛连成一线,直到干透。
那张绢帛记录了他写的一首词,有一句,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无意间又看到——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首词是在他离开这里的前三天写的,我仍记得那天他来找过我借银子。他时不时也会提起“消失”或者“死亡”,诸如此类的题目,并且颇多感慨。然后就是吟诗,高亢的,低沉的,夹杂一丝怪异的笑容。
我从没想过他真的会消失,他其实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不属于这里,所以不会消失。我刻意对里长隐瞒了这件事,他们问我的时候,我只说他上山采蘑菇去了。这一带山上可能没有蘑菇,我很怕这事会败露。但里长也没有再问什么了。
我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心想应该给李煜立一块墓碑。他过去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死了也最好有个地方容身。但我没钱给他做一个很好的碑,何况我也不知道他尸体在哪。也许他还活着呢,也说不定。但立墓碑的事情似乎在我心里生了根,我忍不住想完成这件事情。
这是我对他唯一的纪念,我也曾是个孤独的人。半年后我离开了那里,在别处找到了个酒馆里的活计,娶了店里洗碗的姑娘。他后来好像娶了第二个妻子,是他原来那个女人的妹妹。跟小姨子的感情也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他太爱写词了。写作耗尽了他所有的感情,对于亲人,对于家庭,以及他的国家。当然,前提是他确实当过皇帝,在一个遥远的国度。
诗词是他与我之间永恒的话题,虽然我并不太懂。他很喜欢跟我讨论他写的东西,以及别人写的一些作品。我很少插嘴,因为我觉得他写的都很美,而对于一篇完美的文字,任何形式的评头论足都是多余的。他却往往跟自己过不去,改了又改,并且渴望别人的意见。我提不出什么意见,只好不停给他斟酒。他咬着笔,不住地摇头。
很快他就醉了,然后倒头睡去。他走的那天也是如此,毫无预兆地睡去,然后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出门。当时我也喝醉了,没有察觉到异动。第二天出去找,已经不见了人影。之后再没见他来找我。回他家的路上有一座简陋的桥,桥下河水常年不结冰,水势尤为凶猛。那条河据说是从天外来的,流向另一个世界,所以流得特别急,经常能在里面捞到些奇异的物件。
我担心他就掉在了里面,怕是永远找不回来了。他写的那句“一江春水”,成了亡去的谶语。也许这句词太好了,走漏了风声。有人请他去写词,他便匆匆地赶去了。我把墓立在他家东面不远的地方,上面给他刻着“天上人间”四个字,这也是他给我念过的一句。如今想来,是天上也好,人间也好,愿他永远有那些美好的句子作伴。
网友评论
诗词的国度,或许就是个危险区,
多少人不能从中超脱,
却又给人间带来了如此多的美好。
才华、天赋、感性、这些怎样和理性平衡,才能相得益彰,答案或许只能从理性里寻找。
冬祭村郊墓草幽,
一江春水向东流。
诗情画意应犹在,
且酹曲生忘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