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存在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关乎我们为什么要写作的问题。
记得卡夫卡有个说法,说“文学缺乏存在的理由”。所以卡氏留下了遗嘱,要他的遗产继承人马克思•布罗德将他所有的稿件书信如数销毁,且焚毁前不许任何人阅读。
我们好像会因此失去什么,却又什么都没失去。几百年后,卡夫卡还是那个卡夫卡,他是捷克人,是个现代派作家,他很有名,他是个男的,他死了。我们并不会因为看到更多他的作品就改变对他的看法。他也不因留下更多文字被看到而变成别的什么。所以他死后,那些文稿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人活着的时候,脑中尚有思想,文章存于脑内,本身已经圆满。即便不写出来,构思过程已经完成了自我反省和说服,严重点的还有所谓“救赎”。当然,也进行了组织语言的操练。我们不一定非要讲出来和写出来,可是它们也不是什么秘密。销毁的卡氏文稿本身并没有存在的必要,有意义的只是“它被销毁了”,而作者很有名且已死,所以是神秘的。
而故事也不会因为讲不讲出来而变得更精彩,许多没讲出来的故事才真正的精彩。人类爱窥秘也是这个原因,所以一些故事故意藏着掖着将它包装成“秘密”,反而能够满足观众的好奇心。秘密算是一种礼品性质的东西,包装纸很漂亮,但本质没有改变。
说到讲故事,很多人都会讲故事,写日记也是在讲故事,心里瞎琢磨也是在讲故事。高玉宝在学认字之前,心里就存了很多故事。莫言小时候就很会讲故事。路边的老乞丐,讲故事更生动。所以说,讲故事并不算本事,我们,写作者,到底跟乞丐有些什么区别?
区别也许就在写作这个行为本身,我们要表达的不是故事,而是将写作这整个过程表现给别人看。就像古罗马的角斗,和现代的体育竞技。参赛者在场地中央比赛,同时也在表演。真正的比赛,只需要裁判就足够,周围几万观众并不是必要的。所以竞技是表演,彻头彻尾的表演,就连那些看似真性情的打架斗殴,场内场外的口角,也都是由剧本设定的。
写作也是一场表演,因为你需要观众,所以你愿意表演。现代文章存在的重要意义就在于表演。带表演性质的文章才有门票收入,实力不行但演得好的也有收入。最怕是实力不济又演砸了。当然,演技有时候也可以弥补实力,长相有时也可以弥补文采。因为关于实力的传说往往只在圈内流传,而演技则像笑话一样雅俗共赏。
现在我们常听说美女直播搬家,直播吃面,这些事情本质上跟我们的写作没有太大区别。我们在写作中有意无意地表演一些“秘密”,例如如何月入60万?如何靠写作赚钱?观众们在欣赏过程中,满足了他们的窥私欲和代入感。看完发现“好厉害”和“原来如此”,但是又没有获得什么收获。
没有获得“收获”,其实问题出在观众身上,而不是被我们批判的作者。因为观众对“收获”的定义错了。不管表演什么,表演本身是一门艺术,像“日更一篇”就是一种行为艺术,它不是科学。科学才能转化成生产力,我们怎么能奢望将艺术直接转化成收入呢?当我们看完一场昆剧或者一场球赛的时候,我们企图“收获”什么呢?所以看完一场“写作表演”,你想要收获什么?你羡慕了别人,意淫了成功,消磨了时间,满足了好奇心,这就是你的收获,你一点都不亏。
而如今,许多人还没达到某种意义上的“成功”,大抵是因为他演技还不佳。演什么无所谓,别人不爱看你的,因为你演得不行,或者你对自己的定位不准。明明你是个演丑角的料,偏偏时下流行演英雄,所以你也想着复制别人的成功之路,结果就被下了套,怀才不遇,一事无成。这是一个表演的时代,这个时代有一个大剧本,这剧本里有很多角色,它是公平的,它给每个人都设立了奖项,你需要做的是去找对你的角色,而不是追求努力本身。
写作的表演目的排挤了一些其他的目的,而成为写作论的“显学”。人们每天讨论的都是如何让自己更受关注,如何靠写作赚钱,如何持续写作,如何让自己很努力,如何让自己技术更好。而这里的“技术”指涉的正是一种表演技术。事实上,发问者心里也分不清楚表演技术和表达技术的区别。他们只是想出名,所以在柜台上胡摸乱抓,即便他们拿错了药包,也浑然不觉。(因为他们自己不是医生,所以只能把自己当试验品)
所以文章存在的意义,到底有九成是为了“演”,真正求诸己的只有一成。有时我会想,如果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还写不写作?此时写作的目的达到了高度的纯粹。而这种纯粹自然不能是为了写作而写作。
之前我有个困惑,我觉得描写真是太难了,将景物、感觉和思想如实地转化为文字,就如同将三维存在物拍扁为二维的所谓“降维打击”,非得有惊人的内力才能完成,要不就得具备特异功能。这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所以我每写完一篇文章都感觉身体被掏空,好像刚宰了十头猪。
现在我终于发觉自己的可笑。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种累难道不就是我孜孜以求的文学的“神秘任务”吗?它不就是文学赋予我们的最纯粹的意义吗?如果没有表达的困难,我们写文章就只是为了表演了,那么如果没有观众,我还表演什么?我表演“等待观众”吗?也就是说,表达困难是文章存在的关键意义,假设它并不困难,那么我们只在心里想想就行了。
文学本身的能量,也许就在于它是这么的困难,操作者只能接近某个节点,而节点不只有一个,它是一个永远无法通关的游戏,所有人又都在津津有味地为这座堡垒添砖加瓦。他们没有刻意地进行协作,但彼此和平相处,有时各扫各屋,有时不谋而合。
所以如果你觉得写作很容易,大抵是因为你是在表演着写作。表演自有一套系统,有水平高低,但不管处于什么层次,都是有人观看的。而现实中,卡夫卡的继承人马克思•布罗德最终违背了卡夫卡的遗愿,将遗稿保留下来,并公诸于世。但那已经不是纯粹的卡夫卡了,他的写作,在他死的瞬间已经被他带走了,留下来的只是戏服和道具,还有一些演出录像而已。
网友评论
哪怕毫无意义,还是会有自己的意义。
写文章,可以是一种技能,也可以是一种爱好,尽量不要去表演,生活的舞台已有太多场合需要表演。
我思故我在。作者思考得深入。
很赞同这个,文字也是艺术,和戏剧,绘画等一样。另外也很赞同你说的"内力"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