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中的我

作者: 寻斋笔者 | 来源:发表于2022-09-12 20:59 被阅读0次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2007年,我爸在工地工作后下落不明。

至今仍未找到行踪,工地给了一笔极为丰厚的补偿,当时负责施工的那栋中心大楼在A市市中心的地段,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或者工期延误的可能性。父亲到底怎样了,工地拒不配合调查,也不准许我们调查。

我曾认为那是我的末日,父亲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那残酷的事实就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只要再次回到家门,就会被父亲又一顿说教,那絮絮叨叨的话语,亲切得已经陌生。

好像那个曾经低头认错的男孩,就在不远处的门前。

十年后,我找到了当年的真相,而这栋大楼与我当时所想一样,成为了市中心唯一一座烂尾楼,没人愿意接管这个烂摊子,连拍卖都卖不出去,甚至成为了A市的一个地标,那歪歪扭扭的堆砌,以及设计极为拉胯的楼层,十分引人注目。

或许十年后,二十年,甚至百年之后,那些水泥脱落断裂,尘封的真相暴露在外时,人性的腐臭或将淹没这座城。

02.

十年前,我大二,终于真正地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寒门贵子,与此同时,父母的负担又加重几分。

父亲学了点手艺,在小镇里面纳鞋补鞋底,名声还算不错,母亲在制衣厂上班,每次我去找她时,都要绕过大大小小的车间,在一层层隔板中数着编号找她的位置,那些繁杂的序号,我这个大学生都很难记住,而她总能第一时间找到自己的工位开始工作。

母亲的回答是:“干得久了,自然就找到了,孩子有出息了,我这当妈的脑子也跟着灵光”

父亲也不甘示弱,鞋底补完了总会去工地干杂活,明明自己只有一米六,却要搬着比自己低不了多少的砖。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在大学里的生活才能安逸一些,才能好好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偶尔犯困没精神了还会被揪着耳朵骂。

“喂!余铭,不要再睡啦,四级还没过呢。”

我偏要对着干,把头顺势滚到她胸前,感受到那抹柔软后,立马闪身躲掉一巴掌,再嬉皮笑脸地走在她面前对她嘿嘿一笑。

她胸口仍在起伏着,脸上有些红晕荡漾而出,嘴巴向上嘟起,用书挡住我邪恶的目光后,斜着眼小声地骂。

“余铭,你这个大变态。”

“怎么了嘛,怎么了嘛。高考后你说让我摸摸的,可是现在我还没摸到,我就看看怎么了”

“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偷偷亲我……”

看她那片红晕扩散到耳根后,样子又透出了一抹暧昧,如果可以,真想贴合在她轻咬的嘴唇旁,然后吸走她的娇羞。

然而小灵通的疯狂振动却让我没有了那非分之想,为了方便联系,父亲一拍脑门就给我买了一台。我只有两个联系人,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就是父亲。

除了打电话唏嘘几句或者提醒我寄来的衣服待取之外,平时父母不会打电话过来,即使有,也不会那么焦急。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

“铭子,你先请几天假好嘛?你爸他,三天都没回家了,我担心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去工地找他,包工头把我拦出去了,我这话也说不清楚,铭子,先回家吧……我担心你爸……”

母亲的声音越变越小,直至变成哭腔。

我呆立在原地,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父亲一向老实淳朴,夜不归宿是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包工头还拦着母亲去寻找。

我异常的反应自然被丁意发现了,但她又不好意思问我,只好用眼神传达出她的疑惑。

“丁意,我有事先回家几天,你帮我给张教授传个话。”

没等她回应我就跑出了图书馆,不顾门前老头保安的劝阻就飞奔出去。

坐在绿皮车的硬座上,我闭目祈祷着。我父亲他一生从来没有作乱害人,母亲一定是感觉出错了,父亲太累,以至于回家都没有动静,所以才没被母亲发现。

这就是一个误会,一定是!

绿皮车上没有信号,我只能带着未知度过漫长的夜。

父亲还坐在那个小方凳上,没有表情,就像他平时纳鞋底的专注模样,我想要跑到他的面前重重拍他的背,质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然而前路就像是无限延长的履带,无论如何,父亲都看不见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接一点地慢慢碎裂,飘走……

爸!突然惊醒的我尝到了一抹苦涩。

从绿皮车下站后,再打车行驶半个小时,我向那条乡间小路跑去,直到熟悉的红砖绿瓦再次出现在眼前,我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看见母亲早已哭红的眼,我赶紧拦了一辆计程车,让母亲为我带路。母亲腿脚不好,骑着自行车体力已经不足以带母亲到目的地了,母亲一直在嘀咕着。

“你爸他一辈子老老实实,绝对不会树立仇敌的……”

我只好不停地安慰着母亲,同时考虑最坏的可能性。

到了那片被四面围住的土地,“严禁进入”四个大字格外醒目,唯一的出口也被包工头硕大的身形阻挡,钢板阻挡得严丝合缝,除了天上飞的就没有东西能突破防线,可见开发商有多重视这块地皮了。

那个体格强壮的包工头明显也发现了我。

“你来干嘛的,这里暂时不招工了,去去去,别儿地去。”

“我来找我爹。他六月十五日在这里务工后下落不明,请你们配合打听打听我爹的下落。”

“大学生?怪不得敢来这,不好意思,我们这是工地,又不是寻人办。”包工头说着就要把我往外推,他的力气很大,我只能用脚死命地抵着地,然后拼命地喊。

“失踪案警察一定会办理!这里是市中心,监控绝对会有记录,如果我的父亲在几天内都没有走出工地,就说明他在你们的工地里出事了,那你们就要停工!还有劳动……”

“大壮,先停手,我跟他谈谈。”我的对话被打断了,有人出现突然说话了,他说话时,他很年轻,与我相仿,眼眸中透露着自信与霸气,纯黑的西装似乎在闪烁,平整的领带彰显着气质。

“你好。”我下意识地说。

“很抱歉为你带来不便之处,员工失踪,的确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给你慰问金,请你们不要再用此事做文章,谢谢。”

他身后的保镖将一个行李箱推给了我,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不想走,我想知道到底为什么。然而却几乎被他们抬出了工地。

也不知怎样和母亲回到了家,总之一路无言。

行李箱里面是一叠叠的人民币,大概有二十万之多,在当时的条件,至少能买一套120平的房子。

而我和母亲,看着这一沓沓的钞票,却呜咽地哭了起来。

03.

生活终要继续,只是少了一份叮嘱而已。有时,我也会想,父亲可能只是躲起来了,不管有什么苦衷,他就是躲起来了。

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那个商品房在市中心那样繁华的地段,万一造成了一点损失,我一辈子都赔不起呀。而现在楼层已经建到三层了,在那时已经算是很高了。

不过,到后来来看,那只是一个笑话。这个商品房项目,自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要建起来。

除了父母以外,丁意是与我最亲近的人了,我的异常变化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天,我还是无精打采地吃着单调的饭菜,丁意时不时用手摸摸我的头,迟疑后她又轻拍我的脸,最后干脆自己把头贴了上来,我的筷子差点戳到她。

“余铭,你……最近怎么回事,身体不怎么舒服吗?”

我尴尬地嘿嘿笑着。

“最近……落枕了,头有点不舒服。”

“可是,你晚上睡觉不用枕头啊。”

“算了算了,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张教授有事情找你,你吃完记得去一趟。”

语毕,她在我额头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让我的心底留下了一须臾的温存。

张教授是我的医学教授,我们共同研究关于麻痹神经方面的内容,他希望我能有所创新,发明一种无色无味效果更好的内服麻药。

两年后,我真的成功了,这项成就被张贴到了海报上,然而就是因为这一发明,我终将跌入无止境的深渊。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个道理我将谨记于心。

又到了六月十五日,我几乎已经把这天当作是爸的忌日了。掏出手机先给妈打了个电话,得到的仍然是那个令人失望的回复,妈商量着给爸立个衣冠冢,总得给爸一个安息的地儿呀。

我回答:“等到年关爸还不回来的话……”

挂断电话,买了一份三块钱的土豆炖肉,走到那个四处张望的女孩身旁坐下,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到她抱怨道。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跟你说啊,今天看到了一个好特别的案件,一死刑逃犯逃亡二十年再找到时已成上市公司总裁,结果因为过了追诉期而免受处罚,是不是很厉害?还有还有……”

我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丁意,时间让她变得丰满美丽,而她也从懵懂的少女变成了成熟的法学生了,只不过在我面前还是那样大大咧咧的样子而已。

“如果房子因为某些原因没法盖了会怎么样啊?”我突然打断她的谈话,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思考片刻,然后郑重地回答:“一般来说,会成为烂尾楼,然后连带着地皮去拍卖,如果暂时无人想要购买,最多就会存在七年,然后由政府公开竞标。你问这些问题干嘛?”

“没事没事……只是好奇而已。”

夜晚,月明星稀。回想着丁意中午所说的话,我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床去吹吹晚风,靠在栏杆上然后就这样望着苍穹不语。

这种时候总会惋惜自己没有抽烟喝酒的习惯。

不知何时,从走廊尽头走来一个人,他靠在我身旁的栏杆上,掏出一支烟来递给我,我想都没想就接过了,点燃后猛吸一口,有些呛鼻,咳嗽时才看见他的脸,我对这个人肯定有印象,印象还很深刻,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因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见过我,在市中心大楼的工地上,我叫边明,边联企业董事长的儿子,那栋大楼是我第一个接手的项目,很抱歉对你产生了不便。”

他说完不再看我,转过头看向夜空。

“生命中的偶然性不是个人能决定的,如果可以,我也想当一回普通人。偏偏我要当我爸的走狗,为他做那么多违心的事。”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拍拍他的背,表示理解,父亲如果在工地出事被传出,对他们带来的损失一定不小。

感叹之余,他突然拉着我往校外走去。拦住路边的一辆计程车就把我拉了上去。刚开始我还想反抗,直到导航响起目的地为“边华酒店”我才放心地坐下。

我从未去过酒店之类的场所,好奇是一定有的,只是被理智挡住了而已。

一路无言,想来也平常,我与边明,掰着指头数也只见过两次,而我却跟着他来了这种地方,有时,缘分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我只坐在了吧台,原因是前面灯光闪烁人流密集,实在是挤不进去,好奇促使着我踮起脚去望,只望见了两束雪白的手臂在摆动。

我只好点了一瓶最便宜的红酒喝了起来,但也是那时我一天的饭钱了,二十块。光线太过阴暗,也找不到边明,本来想喝完就打车离开的,边明却又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朋友怎么能喝这样的酒呢。”边明说着就把柜台上最高的那款酒拿了下来,接着开瓶,倒在我的高脚杯里,一气呵成。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既然是别人为我倒的,不喝不太礼貌,于是一饮而尽,甘甜与浓郁的酒香瞬间充斥味蕾。

“好喝,这酒多少钱一瓶?”我问道。

边明嘿嘿一笑,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百?”我感概这酒真是贵啊

边明摇摇头:“也就五万。”

听到这个数字我瞬间就惊了,也就是说我那一口就得两千块啊。

“没事没事,我请你喝的,就当交个朋友,陪我泡一晚就好。”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高台包间里,里面还有一个人,他们应该是要商谈工作之类的。那瓶五万的酒我是不敢喝了,待人群散去后我开始观望春色,而边明在我旁边开了一幅牌。

荷尔蒙让我变得更兴奋了,我的理智渐渐有点消散了。边明桌上的人民币越来越多,对面的男人仿佛从来没玩过,边明的牌再烂都能赢,这一局,边明一下就赢了一万块。

我朝他那边挤了挤,在酒精的壮胆下说了句:“我也想玩。”我学他们一样把妈给我的银行卡掏了出来拍在桌上。

他是在笑吗?我没看清,早晨醒来时头晕晕的,其它的记忆再也没有了,只看见了叹息的边明和手边的账单。

我输了十九万。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崩塌了,我拿着账单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我昨天已经在拉着你,你非说再来一局,根本拦不住。”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直到来到学校我都是茫然的。

我去赌博了,还把钱都输光了……母亲那么信任我,把钱都存在我的账户上,我到底在干嘛……

好在,家里还有一些积蓄,再去借一点钱,还能够维持日常生活,等我毕业工作,生活肯定会变好的,只要我不去接触边明。

事情有很多疑点,我感觉很奇怪,我昨天,应该只喝了一瓶酒而已,不可能醉成那样,而且那个人的牌法……十分诡异……

玛德,老子被宰了。

中午,我都没心情吃饭,拿着筷子用土豆作画。

平时我都大大咧咧的,现在已经好久没理丁意了。

她直接揪起我的耳朵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怎么一看到我就害怕?”

我把缺钱的事告诉了她。

她听后犹豫了一会,然后拿起钱包掰着指头一五一十地把钱数给我。

虽然只有七百五十二块,但我还是很感激,不敢告诉她缺钱的原因。

教授听到我缺钱的事,也拿出五千块给我,教授赚得不多,一个月最多二千块,我连连道谢,十分感激他。他对我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好好学习,教授就满意了,要是不够,教授还可以去借一点。”

我不敢告诉母亲这件事,母亲身体不好,我不敢再气她一回。

下个月我就毕业了,好好工作,生活一定可以好起来的。我就这样坚信着。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边明,学校里竟查无此人,原来那天是他避开保安老头溜进来的。

毕业典礼后,丁意去了另一座城当实习警察,而我也被安排好了工作,每月工资丰厚,生活日益变好。等工作稳定后,丁意就会来到我身边,接着,就是我们二人一起并排行走的场面。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04.

最近新闻界很活跃啊,是关于我们市中心的那栋大楼的负面报道,据传,此楼已经烂尾,资金投入已经超过五十亿,而房地产公司边联企业并没有计划修缮,工地被钢板死死挡住,不许记者进入。投资者干着急,买房者无处申赔。

我记得那栋楼,四年前,我爸曾在那里失踪,现在,已经是2011年了,仍下落不明。

里面肯定是有玄机的,不过我并不愿去探求。

每年清明,我都会与丁意一起去祭拜父亲的衣冠冢。

我早已是神经科的主治医师了,丁意也如愿以偿坚守她的信仰成为了一名女警。如果顺利,明年的今天,我对她的称呼就会多加一种。

偶尔赶不上公交,我就会打一辆计程车回家,看着四周快速经过的景物出神,感慨自己的生命。

但今天,我看到的景物很明显不同。车速很快,虽然我看到的只是残影,但是我清晰地记得,到我家的那条路,路边上没有树的!

我不敢惊叫,此刻正在别人的车上,只能让自己显得自然,等待红灯或者车速慢时动手。如果现在就对着司机下手,那就是断了所有的可能性。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他把我带到了边华酒店。我趁他减速时想把他击晕走人,谁知车门突然被打开。

“边明?你想……”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最后见到的画面是司机手中握着的棒球棍。

再次醒来时,我的手被绑住了,坐在一个凳子上,手中还莫名其妙的握着一把刀。四周很黑,什么都看不清,乌鸦的哀鸣此起彼伏,只能通过脚踏地面确定这里是水泥地基。

确定四周没什么动静后,我便开始用刀割绳子,不管怎样,先逃出这里再说。

开始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是在正前方,我慌了,手中的动作开始加快,割到自己的手也不敢出声,只能更快速的切割。

他妈的,这绳子国产的吗?我近乎绝望地骂着,祈求他暂时不要发现我。然而他却像是知道我的位置一样,冲过来抓住我的脖子死命地掐,我被摁在地上,被束缚在椅子上,无法反抗,他的力气很大,尽管我学过紧急情况下的呼吸方式,却一点空气都呼吸不到。

窒息感慢慢涌来,生物本能让我的切割的速度越来越快,快一点,快一点,快呀,压力消失的瞬间,我抬手挥刀向他刺去,完全是由于本能反应。脖子压迫感终于消失了,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从未感觉空气是那么美好的物质。

……

我杀人了。一击致命,如果认罪伏法,我应该会被判十五年,十五年而已,我今年24岁,表现良好应该十年能出狱,那时我34岁,有了案底,一生就毁了,丁意更不会去爱一个杀人犯,她应该会去找一个更好的夫婿,老妈今年69,操劳一生多病,那时我也不能尽孝。

想着想着,我就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不敢哭出声,只能呜咽着呐喊,连有人走过来我都没发现。

“他是个赌博汉,父母死了,老婆孩子早就跑了,他的户口上,只有他一个人,即使失踪,也不会有人去报案,你说对不对?余铭。”

我冷眼看着说话的这个人,这一定是他策划的,没想到他冠冕堂皇的面具的下方竟然散发着腐臭。

“你想我怎么做?”

“替我们杀两个人。”

我转身就要走,边明他一定是疯了。

“慢着,你刚刚挥刀的样子,我们都已经用夜视摄像头拍下了,视频只要稍微剪辑就会表现出不一样的效果,法庭上我们边联企业会出动最好的律师,力争给你个无期怎样?”

如果眼神能杀人,边明已经被我杀了几万次了,他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我现在就是他的棋子,被他捏在手中,只能按照他的想法去走每一步路,无法悔棋。

我把他的帽子摘了下来,他那饶有兴致的脸,此刻正绽放着邪恶的笑容。

“为什么要这么做,生命在你眼中就是草芥吗?”

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将帽子盖在我头上。

“余铭,生命本就是草芥,只是因为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让它升华了而已。”

“那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获得自由。”

“杀一个人是死刑,杀二个同样是,边联集团会用全力抹去你的犯案痕迹,你也不必在为经济担忧。”

边明拿出了两张照片,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照片中的她们,在床榻上熟睡着,而枕头旁,正直直地插着一把刀。

人这一辈子,做得最多的就是认命。小时候,我认定了自己贫穷,就拼命学习,长大后,我认定了自己平凡,就加倍努力,而现在,我认定了自己作为棋子的身份,就只能乖乖地做一个棋子该做的事。

我交上了辞呈,向丁意打电话说我出差一段时间,把老家全部打理好后,雇了个保姆,让她照顾好我母亲。

据边明所给的资料,我来到了警察局副局长的家,至于为什么要杀他,我不知道,我也不配有问的资格。

经过我的观察,他经常捂着心口,便装的口袋里,经常携带着速效药。

我向边明汇报声称可以从这方面下手。

不得不说,边联集团真的有权有势,上层社会,我真的不敢去想象,我轻而易举成为了另一家医院的医生,而那位副局长经常会来这里配药。

我只需要用口服麻药替换他的药丸,然后汇报即可,配药过程中,我忍不住问。

“警官,你是查什么案子的啊?看起来很沧桑啊。”

“咱们市的边联集团,有猫腻,大楼烂尾很可能是故意所为。检查建材结构时的需求一直不被批,我怀疑地基里面藏着什么。”

我特别激动,手中的药丸都散落在地,我赶紧掩盖自己的情绪接着问。

“为什么不去检查呢?您不是局长吗?”

面前的中年咳嗽了两声:“副的。”

目送他走后,我又陷入了沉思,边联集团绝对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局长应该已经被边明贿赂了,而副局长一直在查案,于是就被他们盯上了。

我赶紧追了上去拦住了他,然后把药换了一瓶,连连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拿错了,那一瓶是甘草片,真不好意思。”

这一幕,自然被边联集团安排监视我的人发现了。夜晚母亲就打电话来,说家里的猪圈塌了,让我在外注意安全。

我一听冷汗就冒了下来,边明那样的人,什么事不敢干,有成千上万的人愿意替他往自己身上揽罪名。

几天后,当副局长再次来时,脸上明显憔悴了不少,我们的交谈也变得很少,我不敢在过问什么。他离开时突然瘫倒在我身上,然后站起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这次没有去拉他。

副局长好多天没有来了,我似乎忘了他,我服务病患,像以前工作一样,每天都要和丁意煲电话粥,她很担心我,我从来没有离她那么久过,我们总说些甜蜜的情话,聊未来,聊人生,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一个电话,把我从幻想中拉出来。是边明,他给了我另一个人的详细资料,是一名记者,看起来很年轻的样子。

我试探着问:“那位副局长呢?”

边明呵呵一笑:“当然住在我们正在盖的大楼里。”

我不再多问,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个结局。

那位副局长的家,我也再没去过。

凭我的学历,我又被安排成了这家报社的领导,那位记者是个实习记者,据说他曾在边联企业工作过,但不知为何被辞退了。很有生机活力的样子,对什么都很好奇,作为他报社的领导,他和积极的与我倾诉。

他叫张宇航,是个很开朗的青年。

“你当记者是为了什么?”我问他。

“谁不想看看这美妙的世界呢?你说对吧领导,记录人间疾苦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他笑着回答。

我实在边明找不到杀他的理由,一起共事十多天里,他都没有对大楼事件表示好奇或关注。

边明等不了了,让我今天晚上必须给他下药,我实在不理解他为何那么急促。

在他上厕所的空隙,我往他的水杯里下了药。却看到他的手机里全是关于大楼烂尾的可能性猜想,各种细节描写,显得很是真实,每一篇都有超过十万的转发。

在他出来的前一刻,我把手机揣进口袋。

张宇航四处望望,拿起水先喝了一口,然后问:“有人看到我手机吗?刚刚还在这里的。”

我反问他一个很无厘头的问题:“张宇航,你觉得世界是什么样的?说内心话。”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也是领导对我的考核吗?我想想啊……就像夜空一样,黑暗里有带着些许光明。——领导,你看到我手机了吗?”

我连答没有,逃出了他的视线,待他睡着后,带着他上了边明事先准备的车。

夜里,边明带我到了工地的顶端,原定十层的高楼,现在只有四层之高,到处都是裸露的钢筋。他身后站着两个保镖,正抬着晕倒的张宇航,当乌鸦哀鸣的间隔中,将他扔到了钢筋上,水泥机器注入水泥,张宇航也“住”进了这栋大楼的地基里。

“当初,我父亲也是这样失踪的是吗?他干了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他?”

“其实吧,也没什么,劣质建材用了用而已,可是你爸非出来搅和,塌了也是十几年后的事嘛,非要闹,只能让他在这里住了。”

我气极了,想要将他推下去,却被保镖拉着手臂,不能动弹。

“我手里有副局长给我的资料,记者所写的真实内容我也会编辑出来,你们这群罪人!等着被绳之以法吧!”

边明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脸。

“你知道我们赚了多少吗?整整四十亿,这几天时间足够转移资金了,过几天边联集团就会宣告破产,被绳之以法的,有罪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你那么快被抓的。”

他说完,把麻药塞进我嘴中,星光洒在他的脸上,渐渐地,他的五官变得模糊,星光也似乎浑浊不堪。

“余铭,好好活着,让你看看到底谁是真正的罪人。”

05.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坐在了行驶的一辆绿皮车内,身边喧闹的人群让我感觉到还在人世,硬座还是那么的不舒服,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传入鼻腔,这就是生活的味道吗?

我站起来,向人少的地方走去,五毛钱顺手买了一份报看了起来。

近日,边联企业宣告破产,其董事长兼CEO边明失联,或已逃亡外国,五十亿的投资及买房费用不翼而飞,目前警方正在搜寻边联企业名下的所有账户,希望能尽量弥补广大市民的损失。

随着边联企业的倒闭,本市潜藏地下组织变得透明且公开,据悉,他们帮助边联集团进行地下交易,包括但不限于,贿赂、灭口、抹黑政府、传播谣言等,目前警方已抓捕相关人员15名,其余多人在逃。

通缉:余铭,帮助边联企业杀害政府人员、记者、有关的人员等,并且将视频公开到互联网上造成不良影响。

将报纸折好扔进座位下后,我把帽子又往下拉了一点,边明的回答此刻还回响在耳畔。

有罪的,自始至终,只有我们。

我把副局长临死前给我的U盘连带着记者的手机,一并扔在了窗外,那些证据已经没有用了,公开它们,最多只是多加几个替边明顶罪的人。

那些人,与我一样,都是被利用的棋子。

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已经是99+,我打给母亲,过了一会,母亲才接通。

“铭子呀,你终于肯给妈打电话了,你好久没回家了,妈想你了,家里虽然猪圈倒了,但是鸡鸭都很肥呀,你什么时候回家呀?等你回家了,妈做给你吃。”

“那个……妈,我这几年,可能回不了家了,你照顾好自己,保姆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挂断了电话,不敢听母亲失望的话语,也说不出再多的话了,我是罪人,母亲安度晚年是我最大的期盼了。母亲念叨了一辈子柴米油盐,到晚年了,终于有钱了,可是已没人听她念叨这些了。

我又把电话打给丁意,她接通电话后,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哭着,我明白,她看过新闻了。

“丁意,对不起,我还是没给你幸福。你是个好女孩,值得更好的人,忘记我吧。”

没等到她的下一阵啼哭,我就挂断了电话。

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山峰,我再一次睡着了,只是醒来时,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一片。

醒来后的第一站,我下车了。在喧闹的人群中迷茫地走着,没有目的的徘徊着。

路旁有一家药店,我推开门走了进去,老板是一位中年妇女。

“要什么药?”

“啊,不,我来应聘。”我把身份证递给她。

“叫余姚是吧,跟我来。”

06.

六年后,再次见到丁意时,是在电视里,她英姿飒爽的样子很美,与当初校园的她比起来多了几分成熟,但我还是喜欢以前的她。或者说,是我总活在过去。

以前的我们,还是甜蜜的情侣。现在的我们,在两个对立面上,中间像隔了一道门,这道门不可逾越,是神圣的法律。

当年与边联企业有关的罪犯,随着科技的进步,危害严重的都已被捕,在逃的,只有余铭。

并不是我,现在的我,是余姚。

余姚在那天就已经死去了,与当初的那个赌博了一样,没有什么人际关系,长得还颇与我相仿,在我晕倒后,边明又花重金为我整容。

也就是说那天死去的,是余铭。我不理解边明这样做的意图,是为了报复我?还是因为他笃定我不敢自首,不得而知。

去年,母亲去世了,是丁意给我发的消息。她发在了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邮箱里,而我,却迟迟不敢回复。

最后只发过去了一句话:谢谢您照顾我的母亲。

葬礼上我出席了,那天我买了最快的飞机票,当天就到了老家。然而还是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那些陪着哭丧的,大多都是伪装的便衣警察。

即使这样,我也很感激丁意,如果没有她,连母亲的死讯我都不会知道。

我在山上的一颗树后哭着,直到夜深了,人都走完了才去为母亲磕了三个头。

“余铭,好好活着,让你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罪人。”

应该是我吧,只有罪人,才会像我这样麻木不仁地活着。

我会为迷路的小女孩寻找母亲,会在公交车上为老人让座,会可怜流浪的猫猫狗狗,也会帮助那些我能帮助的人。

为什么生活偏偏要我麻木的地活着……

07.

这间药店,已经很破旧了,主人想把它卖掉,却又被我买了下来,因为这里,早已成为我的第二个家了。

药店平时不来人,因为我不善打扫,没人愿意进一个不干净的药店。

今天来了一个女人,她抱着一个受伤的小女孩焦急地跑了进来,急忙问我要消炎药。

我听她的声音,似乎有几分耳熟,但一时回忆不起,听出她很急,就先起身配药。

待我回头一看,却发现是我朝思暮想之人。

是丁意,她怎么来的?

她似乎没有认出我,只是自顾自地替小女孩敷药。

是呀,我早已换了一幅面孔,而她这些年肯定已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了,怎么会认出我呢?

“您看起来不是本地人呀,是从哪里来的?实不相瞒,您长得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替女孩敷完药后,才开始回答我的问题。

“我来找一个人。”

“什么人?”

“我的爱人,他逃到这里来了。”

“我想他一定有什么苦衷吧。”

她把小女孩送到女孩母亲怀中,然后走近我,像从前一样把头贴在我的耳边。

“是呀,所以你有什么苦衷呢?”

我被吓到了,不敢相信她认出我来了。

看到我的反应后,她又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跟我回去吧。去自首。”

我摇头拒绝着,“我会被判多久?怎样辩护都是死刑了吧。”

她眸中带泪,说:“我会陪你度过最后的时光的。”

我沉思着,点点头。“好,我跟你回去。不过,你要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答应了。于是我们来到了这栋中心大楼,十年前,它被誉为A市的希望,现在,它已经成为了A市臭名昭著的地标。

我们站在顶层,吹着深秋的晚风。

我问丁意:“你觉得我是罪人吗?我真的该死吗?”

丁意拥抱着我,然后说:“如果让我抛弃一生所学违心的回答你,你也不会爱听吧。”

我不说话,感受着深秋晚风的寒冷的同时我们彼此蚕食着彼此的体温。

“不,我不是罪人,我更不该死。丁意,对不起。”我拿起刀,在乌鸦哀鸣的间隙中动了手。

我替她擦去了晶莹的泪珠,此刻她的眼里并没有升起一丝恐惧,而是安详。

深秋的风还在吹着,风很大,很冷,高处更大,吸进肺里会有刺痛的感觉。

麻木的世界,如同真空,感受不到一点生机。

而我早已习惯了真空,真空中的我,分外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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