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
蓝蓝的江水起波浪,
赫哲人撒开千张网,
船儿满江鱼满舱,
啊朗赫拉赫呢哪雷呀,赫啦哪呢赫呢哪。
2
阿飞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是在虎头镇,大概十年前。
他来的很是时候,七月末的乌苏里江不仅过了封冻期,还刚刚过了35天的禁捕期,所以波光粼粼的江面满是川流不息的渔船,捕鱼的人们祝福着彼此满载而归,对面就是俄罗斯。
然而,他却无暇欣赏这熙熙攘攘、湖光山色,只顾着对眼前的“三花五罗”和大马哈鱼发呆,口水没出息的流了一地。
“三花五罗”是大庆最具特色的鱼菜,包含了鳌花、鳊花、鲫花,哲罗、法罗、雅罗、胡罗和铜罗。
店家姓宋,上菜的时候跟阿飞说今年的封冻期很特别。因为冬天来的又早又快,天气特别冷,再加上江水流速缓慢和风力较小,江面迅速凝结,冰面光滑如镜,是非常罕见“文封江”。
“文封江”时期的鱼不会过多受到自然环境的不利影响,再加上乌苏里江本就水质清澈甘冽,无污染,且冬季漫长,所以这里的鱼就成长的缓慢而快乐,与此相较,这里的鱼也远比外地的鱼肉质更加细白鲜嫩,味美适口。
然后,来不及听店家介绍完毕,阿飞就忍不住大快朵颐,再然后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要被改变了,这简直是他吃过最好的东西。
在这之前,他认为最好吃的是猪肉炖粉条子,看啊,多么接地气的一道菜。
3
吃着吃着,阿飞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这么好吃的鱼居然有刺,这太不科学了。
而且,这刺不偏不倚的就横刀立马卡在喉咙中间,他转头看了看,发觉没人在意他,然后试着用手指掏了掏,可是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于是,他有点着急,可这刺仿佛会读心似的,他越急反而卡的越是牢固,他隐隐觉得刺痛。
于是就跟老板要米饭,想把刺压下去。可接连吃了两碗米饭,那刺就是稳如磐石,纹丝不动,阿飞觉得不能再吃下去了,否则,刺能不能压下去先不说,胃肯定是要撑爆了。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听到“噗嗤”的笑声。
他循声望去,是一个女孩子,长得怎么说呢,别提多好看了,就这样扑闪着大眼睛看着他,貌似也看了有一会儿了吧。
若是平时,阿飞肯定要逗逗她,起码也要问个QQ或电话啥的,但此刻,他却提不起一点兴致。
那时候,还没有“撩妹”这个词儿,微信也还没被张小龙研究出来。
他没好气的问了句,笑鸡毛?
他问的很不客气,可是女孩却没生气,她问了句,被刺卡主了?
阿飞本来想说的是,你瞎啊,这不明摆着吗?可话到嘴边硬是被他给生生吞了下去,因为女孩的声音怎么说呢,别提多好听了。原来老祖先发明“声如其人”这个词的时候并不是在闭门造车。
他说,嗯,你有什么办法吗?
女孩说,我给你上一份醋酒吧。
阿飞说,醋酒是什么玩意儿?能把刺整出来?
女孩说,出来不一定,但是可以让它滑下去。
女孩用了“滑”这个词,阿飞觉得很奇怪,说,那你给我整一份。
女孩点点头,说,那你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女孩端来一个烧酒瓶子,可里面的液体并不是透明的,而是淡褐色,如掺了水的可乐。
阿飞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女孩有点着急,说,你少喝点,一口就成了,这是酒,你别喝这么猛。
可是当女孩说完的时候,一瓶酒已经全进了阿飞的肚子,并不是他酒量好,而是那瓶子太小。
其实,阿飞的酒量真的连凑合都算不上。
不过,貌似这酒还挺好喝的,有醋的酸味酒的清冽似乎还带着些许甘甜,阿飞感觉喉咙里的鱼刺正在渐渐缩小,然后仿佛鱼翅般,慢慢的从喉咙深处滑到胃里,阿飞干咳了两下,清清嗓子,说不出的舒服。
阿飞抬眼看看女孩,女孩正一脸错愕的看着他红的如小龙虾一般的脸,他笑了笑,冲女孩说,谢谢啊,结账。
4
阿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车里,可自己不是明明在宋家酒楼吃中饭吗,怎么会突然跑到车里来睡觉?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天色将晚,捕鱼归来的赫哲人三三两两的围炉而坐,准备开始一天最丰盛的晚宴。
他揉了揉眼睛,然后摇摇头,很奇怪,并没有平常喝多了之后头昏脑涨的宿醉感,看来这酒还真不错。
他打开车窗想透透气,然后就发现中午那个女孩正满脸关切的看着他,他有点疑惑的挠挠头,是你把我带到车里来的?
女孩听他说话,先是长吁了一口气,说,你终于醒了,而后说,不是我把你带到车上的,是你结了账就走,我出来把找零给你的时候就看到你手里拿着钥匙靠着车睡着了,你都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把你抱到车上?
阿飞有点愣神,说,你把我“抱”到车上?
女孩这才注意到自己话说的太急了,虽然已是傍晚,可阿飞还是能看到女孩的脸有些红了。
他问,你一直在这?
女孩说,我不晓得你什么时候醒,又不知道你酒量这么差,怕你出意外,只有一直在这看着你咯。
阿飞微微有些感动,在他生命中,除了他妈,还从没有一个人这样在意过他。
他说,你晚上有事吗,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女孩说,不了,你醒了,我就要回家了。
阿飞有点急了,问,你这么早就回家?
女孩说,不早了,刚家里打几次电话了,再不回去,妈妈要着急的。
阿飞大概真的有点着急了,脱口而出,要不你请我吃饭?
女孩愣了,呆呆的看着他。
阿飞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说,你请我吃饭,我开车送你回家。
女孩说,可是你喝了酒。
阿飞说,没事,我酒已经醒了,不是吗?然后,笑着冲女孩晃晃头来证明自己。
女孩说,那好吧。然后脸更红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飞突然就想起一句话:一个女孩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
他觉得说出这句话的真是伟人。
女孩姓叶,阿飞叫她叶小姐。
5
阿飞从小就是个问题少年。
读小学时,打架斗殴;读初中时,写情书给女孩子;读高中时,带女生开房被人家家长告到学校,要不是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再加上他当时学习成绩排在年级前三的话,以提高升学率作为人生终极奋斗目标的校长估计早把他开除,让他先滚蛋而后快了。
到了大学之后,阿飞脱离父母的管教更加无拘无束,肆无忌惮。深知自己并不是块读书材料的他索性直接跟几个狐朋狗友做起了生意,他租了学校的地下室开电脑耗材店、拿寝室里空余的床位开超市、在外做兼职,对了,他还写小说,因为他的高考语文考了140分,作文是不是满分不清楚,反正他说若作文被扣分的话,那无论如何也考不了这个分数,所以,他在写作上的确有一套,虽然不入流,但他痞痞、贱贱的文字风格还是多少给他带来了些好处,不只稿费,还有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丰满的躯体。
那个时候,粉丝这个词儿还没有完全流行开来,也没人听得懂“操粉”的意思。
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后进入社会,阿飞自己都记不得糟蹋了多少女孩子,他感到自己已经毫无名声可言了,虽然在兄弟之间他是够义气的好哥们,但无论是他的家乡、他大学的所在地还是如今他生活的城市,有两个字与他已经相依为命了:渣男。
连他自己都说,我TM就是个大烂人,烂透了,没得救了。
可说完之后依然头也不回冲进夜店,流连忘返。
6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拥有真正的爱情,因为他不配。
可是,看着坐在副驾驶的叶小姐突然让他有了想收回自己话的想法。
在叶小姐家里,他跟她妈妈攀谈,老人虽然对他的突然造访有点奇怪,但还是很热情的留他在家里吃饭。
他向来都很有女人缘,不止是女孩,还有阿姨。
叶妈妈显然很喜欢他,跟他说了很多叶小姐的事。他越听,越觉得叶小姐简直是他见过最可爱的人,天使一般的存在。
因为叶妈妈说她会因为在逛街时没给乞丐钱而惶惶不安一整夜,第二天再专程跑过去恭恭敬敬的把钱放到盆里。
在阿飞跟叶妈妈聊天的时候,叶小姐在准备晚饭。
饭很简单,只有打糕、冷面和泡菜。家常菜算不上丰盛,但看得出很用心。
然后,阿飞才尝了一口打糕,就把“三花五罗”从最好吃的菜排行榜里打入了冷宫。
老祖宗终究还是见识太少,只知道“声如其人”,不知道还有“菜如其人”这会事。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跟叶小姐和叶妈妈吃着饭。
他来乌苏里江是自驾游,因为被家里逼婚的缘故,他溜出来透透气。家乡那边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德行,所以有很多特别靠谱的女孩子一听说相亲对象是他就直接不见了,因为这个,他妈说了他几句,然后绊了几句嘴就跑出来了。
本来,他打算在这呆个一两天就走,他还在写小说,虽然名气不大,但圈里人也知道有他这号人物,所以,出来走走,就当寻找灵感吧。
可是,跟叶小姐和叶妈妈吃过晚饭后,他决定要多留几天,甚至,常住也不是不可以啊。
在回程的路上,他开着车,嘴角微微翘起。
7
他已经呆了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他每天与叶小姐在一起。
叶小姐其实还在读大学,只是利用暑假勤工俭学,所以,白天都要在宋家酒楼打工。
然后,阿飞就白天在宋家酒楼吃东西,等着叶小姐,晚上跟她一起吹着江风送她回家,继续吃东西。
只是,白天吃的是不怎么好吃的“三花五罗”,晚上吃的是好吃到无法形容的打糕。
他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简直比跟女孩子上床还令人感到快活,他想要是能永远这样下去那就爽翻了。
可,命运的剧本从来不由自己掌握。这是他自己小说里的话。
有一天,阿飞接到一个电话,他妈妈打来的,然后,甚至来不及跟叶小姐告别,他就匆匆赶回家。
其实事情很简单,他爸做生意被人骗,背了老大一笔债,家里恐怕是要陷入困境了。
阿飞虽然渣,但他不混,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
他打给叶小姐,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叶小姐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恐怕以后没机会再见面了,请她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叶妈妈。
叶小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之后,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都不说,只是一字不落的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了叶小姐听。
故事的最后,他问叶小姐,我这种大烂人,你还敢跟我在一起吗?
那边没有说话,好久好久,只能听到“滋滋啦啦”的信号声。
阿飞笑了,挂掉了电话。
8
为了帮家里还债,他把自己卖给了一个盗版集团。
那个集团是专门靠胡编乱造热门作家的畅销书敛财的,阿飞记得他写过有署名为“韩寒”的《三重门外》、《一座废墟》、《像少女啦舞起》、《长安乱2》;郭敬明的《小小时代》、《魔幻之城》、《快乐顺流之下》;琼瑶的《还珠阿哥》、《情浅浅雨点点》;对了,还有金庸的《九阴九阳》和《辟邪英雄传》。
整整三年,阿飞把自己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出租房里,那是盗版集团给他租的,除了泡面就是纯净水,三年后,他分到了三十万,然后到南方城市跟在写书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出版界的“败类”搞起了走私车生意。
直到现在,即使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依然记得搭载了2.0L直列四缸涡轮增压发动机的三菱枪骑兵咆哮起来有多么动人心魄。
又用了三年时间,冒着被抓的风险,阿飞帮父亲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家里的境况也渐渐好转。
好的他已经想不起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家里没钱买菜,连包饺子的肉馅都买不起,他知道有人欠家里钱,他去要账,父母不让他去,说那人是混黑社会的,太凶,宁愿钱不要了,也不想阿飞被人欺负。
阿飞记得他跟父亲说去邮局看看有没有杂志社寄来的稿费,然后头也没回就冲进了欠债人的家。
他从年23到年30,在那人家里坐了整整一个礼拜,人家把他当空气,都在忙着办年货,没有一个人理他,甚至连问问他这么冷的天要不要喝杯热水的人都没有。
直到最后一天,欠债的人让他在家吃中饭,他摇头,说,把钱给我,我立刻就走,不然,我只有在你家里过年了。
那人说,你个小毛孩子还敢威胁老子。好,给你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拿。
那人倒了5杯高度白酒,把钱放在酒杯下面,跟阿飞说,一杯酒一万块,我差你家五万,你喝完,这5万你拿走,喝不完,再敢来我家,打断你的腿。
阿飞记不得当时是怎么把酒喝完的,只知道拿着钱走出那人家里的时候他先去了医院。
他打完吊水,跑到朋友家洗了个冷水澡,他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他喝了酒,拼了命要把酒意给抹掉。
他回到家的时候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他把钱交给爸妈。他记得那一年,最终没能吃上饺子,因为他妈抱着他哭了整整一夜。
9
阿飞再没跟叶小姐联系过。
即使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每个月往叶小姐就读的学校寄过500块钱,可每次都被退回来,理由是:没人接收。
他也曾试过给叶小姐打电话,可那个号码再也没人接过。
3月的日本,樱花满天。
阿飞在南禅寺外徘徊,听着寺里的僧人给身着和服的少女讲着出云之神(日本传说里的婚姻之神)的传说。
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戴着耳机似乎在听歌。在女孩身后,有个长相猥琐矮小瘦干的男人贴着她正似乎要把手伸进女孩的包里。
他快步走过去,拍拍那男人的肩:ねえ、兄達、何してんだよ(嘿,哥们儿,干嘛呢)。
那人惊恐的看着他,手里是女孩的手机,那男人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一般,手一哆嗦,把耳机扯了下来,然后,一阵悠扬的旋律从耳机里传来: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
蓝蓝的江水起波浪,
赫哲人撒开千张网,
船儿满江鱼满舱,
啊朗赫拉赫呢哪雷呀,赫啦哪呢赫呢哪。
女孩转过身看着阿飞,阿飞看着女孩,那个男人趁两个人一愣神的功夫拔腿逃离。
阿飞定了定神,问,你好,小姐,我替你赶跑了小偷,能请我吃个饭吗?
女孩问,你要吃什么?
阿飞说,打糕。
女孩的笑容随樱花飞舞。
10
谨以此文纪念著名民歌演唱家郭颂先生。(1931--2016)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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