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二岁
我在吴员外家当佣人的快活日子不多,但每个月总有一天,我会从员外家森严的府宅被释放出来,逛大半个县城,到城郊的苗郎中家替吴夫人拿药。
清河县是一个很小的县城,但春天的时候,新草爬满翠绿的河岸,黄红色的小花碎碎地晃着身子,把太阳投射的影子打在河面上挑逗,妇女和小孩忍不住会跑出家门,在河边的垂柳下踱着步子、嬉笑、歌唱。
今日春分,树枝上的新芽懵懵懂懂地探头迎春。这已经是今年开春以来第二次了,我在这清河岸边碰见那个打拳的少年。
我站在窄窄的河水对岸,盯了半柱香的功夫。
吴夫人需要新加的几味药就摆在苗家的院子里,旁边烧着炭炉。我走过去,熟练地清洗了炉子旁边的瓷锅,加了卯时从清河里取的清水,按郎中的药方加药进去,文火,慢熬。
“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突然一个声音从耳后传来,我回过神,知道是苗郎中来抽查我煎药的功夫了。
“苗大人”,我起来欠了欠身,“您看今天的药汤煎得火候够不够?”
“我看火候不够得厉害。”苗郎中轻轻移步,走近来,盯着我的眼睛,“金莲,药要对症下,也要用心熬,你家夫人的病好得了好不了,都与你这个心意有关。”
我红了脸,低头不再言语。苗郎中看我已经知错,便不再多说,转身要走,又折回来,“金莲,说服吴员外让你每月来我这里煎药,我是看你有略通药理的天分,你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只是,别太早涉男女之事,那会害了你。”
我的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弱弱地回应:“知道了,苗大人。”
2.十四岁
吴夫人失眠、怔忡的病症越来越轻,几乎不犯了。而我每月初一去苗郎中家里煎药的差事也没了。
然而三年的时间,几百副药,我也从苗郎中那里学会了熬药的心法。
药为百草,得天地之精气,祛人身之邪毒。每一副药,都有熬药者的神和意倾注在里面。
吴夫人对我有再生之恩,我熬药的时候自然慎之又慎。若没了她的庇佑,我一个无父无母的人,哪里能活到今日。
“金莲”,吴夫人常说,“女人姿色平平或许是个好命,但你偏偏是个惹眼的主,又生得天资聪颖,我看你呀,要不就是薄命,要不就是人中极品。”
果然,十四岁之后,我的生活开始向着薄命的方向拉开序幕。
又是一个春分时节,月上柳梢的时候,吴员外与一帮酒友踏青回来,借着酒劲夺了我的初夜。
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清河边练拳的少年。那一年的春分,新柳抽芽,东风慢慢。
我沉默了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媒人上了门,说县城里有户武家的男子,卖炊饼的,叫武大。吴夫人含着眼泪答应了,“不要彩礼,只要人忠厚老实就行。”
武大的确是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娶了我之后,就举家搬离了清河县。
我和大郎过上了平静的日子。
听说,吴员外在我们结婚一个月之后,暴病而亡。
3.十七岁
阳谷县新来了一个叫西门庆的生意人,他家是开药铺的,但他自己不是郎中,只是财主。财主家的走狗在街上强抢东西,还殴打了武大。
大郎是个性格懦弱温和的人,心窝子里挨了一脚,已是要了他半条命了,奈何窝了一肚子气,又气又痛之下,他便整月地生病下不了床了。
我去西门庆家的药铺抓药,自己口述的方子。他家的药童看不到郎中开的药方,死活不给抓药。没想到后厅竟然出来一个面貌俊秀的书生,听了我的药方,便叫药童取了药给我。
我临走时欠身谢过,他跟了出来,作了一辑:“我看姑娘年龄尚小,不光生得明眸皓齿,连药性都这么精通,实属不凡啊!”
他报了名讳,我才大吃一惊,这么俊秀的书生,竟然就是大财主西门庆。
很多人,就这么一见,便牵出许多是非因缘。
如同大郎口中的兄弟武松。
直到他带着英勇神武的冷峻之气扑面而来的时候,我才感叹造化弄人。那个清河岸边,垂柳之下,每日习武的少年。五年之后,我才知道,他叫武松。
“嫂嫂!”他一声洪钟,半跪而拜。
我只痴痴地看着他黝黑坚挺的鼻梁,甚至都忘了扶他站起。
情窦初开的那年,梦里念着的不就是这张脸吗?受人欺负的那天夜里,心里碎了的也不就是这张脸吗?
叫了一声“叔叔”,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大郎拉着我的手,也激动地鼻涕眼泪直流。
4.十八岁
这个打虎的叔叔与我是同岁,比大郎小了十岁。
叔叔每日依旧会在院子中间的空地里练拳,我则每日为叔叔煮粥。而之前在阳谷县耀武扬威的西门庆,也因敬仰叔叔的勇猛,与他结成挚友,经常一同吃酒。
一晃半年过去,叔叔说,这太平日子过不得,每日觉得浑身有力难出,说不上的憋闷。
入夜的时候,我趁着月光进了叔叔的卧房。
第二天,还没听见鸡鸣,便听叔叔打包了行李,在屋外作别:“哥哥,武松有事要出趟远门,哥哥保重!”
西门庆来找叔叔的时候,家里就我一个人,依旧在为叔叔煮粥。见叔叔不在,西门庆自己盛了粥,一饮而尽。温语细言:“梨花带雨美人泪,凭栏独酌恨阮郎。”
一语言罢,我含着的眼泪夺眶而出。
若得不着一个你日日守望着的,得一个懂你的也好。
自武松走后,大郎大病一场。我日日去西门庆家的药铺抓药。
炭炉,瓷锅,西门家里的井水,文火,慢熬。
做了一个梦:我在火炉旁打盹儿,苗郎中来了,他说,“金莲,药要对症下,也要用心熬,你家大郎的病好得了好不了,都与你这个心意有关。”
从西门庆的纱帐里起来,已是晌午,药锅边少了谨慎认真的熬药人,多了一个文质彬彬的西门大官人,我叹口气,我的神与意已不在煎药,而在与西门庆的厮守上了。
晚饭之后,大郎喝了第三服药。
子时,熟睡的我突然被狗吠声惊醒,下了阁楼去看,大郎倒在门边,脸色青紫,双目圆睁,双手抠着门栓,想要逃离的姿势。
“他走了”,我在药铺见了西门庆,“今后我不会再来抓药了。”然后转身离去。
得知大郎死讯的武松从外地日夜兼程的赶来,并不看我,跪拜在地,只弹男儿泪。
我并未开口说话,直到西门庆推门而入:“武二哥,听说你来,小弟不甚欣喜。”复又看见武大郎的灵位,故作惊讶:“才几月未见,不知武大哥竟先去了。”屋里顿时哭声如雷。
我斟了三杯酒,一杯递于西门庆,一杯递于叔叔,叔叔起身坐下,并不接酒。我顺势跪下,对着武大郎的灵位把杯中的酒祭在地上。“叔叔心中难过,不喝这酒,西门官人,是否可与金莲一起为大郎饮上一杯?”
西门庆带着泪眼跟我并排跪下,一同仰头,我们干了手中的酒。
一对酒杯坠落,跌落在叔叔的脚下。
我看见叔叔惊得站起;灵位前大郎笑容可掬,他说,“金莲,你终于还是会为我报仇。”
我看见吴员外肿胀的脑袋,七窍流血;我看见西门庆俊秀的惨白的脸。
我聚了全身最后的一口气,说:“叔叔,我制得这世间最好的草药,却爱不得这阳谷县最烈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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