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庄旧事（江湖令）

张庄旧事（江湖令）

自中学后，回张庄的次数越少了。

临近年关，车辆繁多，一路上有很多荧光户外广告牌，上面清一色写着汇达实业，地址是张庄大街16号。

到张庄已是午后四时，窗外天气昏暗，张庄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庄道路规划宽阔整洁，很多家都盖起了两层别墅，路边一些老人在打牌，树上挂了大红的灯笼，这样的变化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但也有些欣慰，至少张庄变得越来越好了，毕竟我的童年在这里留下了无数欢乐的痕迹。一路路边有很多荧光户外广告牌都写着汇达实业，地址是张庄大街。

回到家，祖母很是高兴，准备了丰盛的水果和菜肴，边吃边拉家常，我顺带说起路上见到的广告牌，便问哪家办的公司？

舅母诧异的笑：“小时候的事儿你都忘啦？疯子秉家儿子汇达办的。”

啊？这是疯子秉儿子办的？而我记忆中的疯子秉，似乎全然不可能是这样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一些画面片段，小时候，老人们总是用一句话吓唬不听话捣蛋的孩子：再不听话，疯子秉就把你抓走。

于是他成了可怕的代名词，女孩儿们通常是敬而远之，胆子大一点的男孩儿也只是对他吐吐舌头，做做鬼脸而已。

小学三年级时候，一个闷热潮湿的中午我匆匆吃完饭，挑了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蹦蹦跳跳赶去学校，路中央有小树枝，随意踢起来，脚上感觉软绵绵的，顿时脸色大变，原来是一条蛇！吓得我浑身哆嗦，飞一般的向前跑。就在这时疯子秉推着小推车突然从胡同里冒出来，想到老人们的警告，手中的苹果掉地上，既害怕又恼火，于是边跑边回头，看那疯子捡起苹果，推起小车咧着嘴笑着，向我的方向赶过来。

那个下午回家路上下起了大雨，我在雨中跑了一段路，加上虚惊一场，晚上便发起高烧，小脸儿烧的通红，满嘴胡言乱语，甚至惊厥，睡梦中疯子秉一路红着眼一直在追我，疲惫至极！

祖母甚是恼火，恨恨骂道：“这天杀的疯子，把个孩子给吓得魂魄都跑了！”听舅母说祖母甚至请了神婆过来给我驱邪，她是极为信任神婆的。

总之，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神婆的安慰作用，大半月过后，我的高烧终于退却了。祖母自此之后对于疯子秉避而不谈，更不允我走那条路去上学。然而人总是如此，愈是禁止，愈是好奇。我反而对疯子秉的故事有了更浓厚兴趣。

玉贞的奶奶是讲旧事的能手，村庄中的很多陈年往事都是从她的口中得知，这其中自然包含了疯子秉的一些过往。

玉贞奶奶讲到疯子秉总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唉疯子秉本名张子秉，是地主家的儿子，听说出生时家中庭院上空一片闪亮，有神汉断言他将来必定会聪慧过人，造福后代。诚如神汉所言，他起小英俊聪慧，后被父亲送到济南读书，一直都一帆风顺，并与一个叫盈盈的女孩儿情投意合，用玉贞奶奶的话说那闺女是真俊，经过两家商议也订了婚约，本来相当美满，但是那个年代正赶上斗地主，张子秉的父亲被批斗死于牛棚中，他赶回家奔丧，家中一片狼藉，心中一阵凄凉！想投靠岳父家，盈盈的父亲此时获知此事，将他赶出家门，否认俩人订婚的约定，将女儿许配他人，让他死了这份心，同时借此与地主阶级划清界线！

张子秉在盈盈家门口守了三天三夜，守来的是盈盈的死讯！盈盈在无法改变父亲心意的万般无奈绝望后选择了自杀。盈盈父亲把女儿的死归结于张子秉，对他一顿暴打，张子秉也是去意已决，打算跟随心上人奔赴黄泉，丝毫不反抗。是盈盈的大哥实在不忍心，私下里告知张子秉的同学将他救出来，并送回家。

到家后，他伤口溃烂，满嘴火泡，高烧不退，不吃不喝，最后是他母亲给他哭着跪下来：“子秉，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他躺在床上，只是流眼泪，重复一句话：“盈盈再也不回来了，不，她明天就回来了！”昏迷了一周，醒来就成了疯子！

我们一群小孩儿听的入迷，即便是不满十岁的孩子听了这样悲伤的故事也是忍不住眼眶中满满的泪水，大家七嘴八舌的追问道：“那后来呢？”

玉贞奶奶擦擦眼说后：“后来能怎样？好好一个人，经历这么多事儿，等于自己给自己造了笼子囚住了自己的心，时疯时不疯的，疯的时候谁也不认识，头朝墙上撞，可惜了一表人材折腾的没了样子。现在的媳妇儿是他家以前佣人家的姑娘，打小相中他，疯了也不嫌弃他，还嫁给他，如果不是她，疯子秉早死了！”

自打知道了他的身世遭遇，再见到他也不再那么害怕，多了一些同情。他一直留长头发，国字脸，一字眉，眼睛细长，鼻梁也挺拔，但是眉头总皱着，细看一下能看出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

再后来，我们一群小孩儿冬天里去庄子西边的池塘里滑冰，闹腾的欢，不知是不是重力太强，冰面突然裂开，只有刚子来不及跑开，掉进水中。大家慌的只顾喊救命，但是寒冬腊月里，农闲时节，大人们基本都不出门，只有捡柴火的疯子秉在跟前，这时候没人想到他是个疯子，喊他疯子快来救人！

他放下手中的篮子，跑着滚开，没脱衣服毫不犹豫跳下水中去救人。俩人上岸时，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牙齿直打颤，咯吱作响。等刚子爸闻讯赶来时，双手紧紧握着疯子秉的手，感激涕零，第一次喊他秉叔。

自那之后，大家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不犯病时候，小孩们有不会做的数学题，经常跑去找他去帮忙，他就在地上解题，他思路敏捷，方法很多，比数学老师还有办法。这时候他的眼睛熠熠生辉，闪闪发光。我们都怀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一个疯子呢？谁又有他的思维这样敏捷？我们经常讨论一个问题有一天他会不会突然变回一个正常人？毕竟，作为孩子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发疯的样子。

再后来，父母将我接去县里，张庄离我越来越远，新的生活继续，中学开始学习繁忙起来，关于张庄的很多事情都已经慢慢封存在记忆中。

我其实对于小时候的想法很是些许期待，便问舅母：“后来呢？后来他成了正常人吗？”

舅母摇摇头：“怎么可能？！又不是变魔术。”

我不死心地追问：“那他儿子怎么办起公司了？我记得他当时没钱上学外出打工了。”

舅母说：“也是欠他老婆孩子的，本来日子好了一些后，他犯病次数也少了些，结果又晕倒查出来是脑瘤，没过多久就不行了。临死前拉着他媳妇儿的手说盈盈，这辈子苦了你了！”

我听的心里潮湿，便说：“他倒是痴情，临死还忘不了自己的初恋情人。”

舅母赶紧摆摆手：“他嘴中的盈盈是他媳妇儿，打从疯了之后，他一直喊她盈盈。也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疯。他媳妇儿倒是惯着他，他喊着，她就应着。”

到这里，我终于肯定，至少临死前他是清醒，不是一个疯子。

舅母又说：“你都不知道，疯子秉他父亲真有先见之明，还给他在树下埋了一些古董，这疯子临死前给汇达才说，那些困难的年头，他都不知道怎么忍住不去动那些宝贝的，真是厉害！”

我听的怔了，舅母又说还：“还有更让人想不到的事儿呢！汇达没卖古董，去济南打工认识了个姑娘，俩人一见钟情，你猜那是谁？盈盈的侄女！这就跟个轮回一样，都能拍成电视剧了。最后，俩人结了婚，还生了个姑娘，叫妞妞。小夫妻俩开始做小生意，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日子越来越红火，这几年又开上了公司。这张庄近百人给疯子秉的儿子打工，这谁又能想到呢？看来那神汉看的很准，确实他福泽后人。只可惜那神汉死的早，不然找的人还不踏破门槛？所以说世事无常。”

舅母念叨着去厨房忙乎去了。

这事情的反转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但我脑海中再浮现出疯子秉模模糊糊的面容，心里竟然欢快起来了，他现在也是解脱了。那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只愿以后大家的路能更平坦些。

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