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杀人犯、脸皮厚、机关枪、打不透.....”
从我记事儿起,哥哥跟我就是镇上的名人,人们都知道我们是杀人犯的儿子,镇上的孩子们喜欢围着我们唱这样的歌。
这个时候,哥哥不管对方有多少人,他都会发疯似的冲上去跟人打架。而我就像木头人一样,不管是他们往我身上扔石头、还是吐唾沫,我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也绝不掉眼泪。我们兄弟两个经常鼻青脸肿的回家。
很多人说兄弟应该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们恰恰相反,他黑黑壮壮的,我白白瘦瘦的,他好动,调皮,我安静,腼腆。认识我们的人都觉得我们不像是兄弟。
妈妈经常会因为哥哥被叫到学校,比如他把不知道在哪里听来的歪歌写在学校的黑板报上:“1988年,我学会了开汽车,上坡下坡轧死了一百多,警察来追我,我躲进了女厕所,女厕所里没有灯,我掉进了粑粑坑,我跟粑粑做斗争,差点没牺牲”。在全校引起轰动。
而我,虽然在学校像个闷葫芦,但长期霸占年级第一,是老师们眼中的乖孩子,他们见到母亲,往往会叹息:
“哎,你的大儿子要是有老二一半的好,你下半辈子就享福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是一个伯伯,他经常过来看望我们,每次来,都会给我零花钱,让我去小卖部买糖吃,有时候,等我买糖回来,却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我叫半天,他们才开门。后来等我大了一点,朦朦胧胧的知道一些事情以后,有一次遇到这个伯伯上门,他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盯着他,冲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很尴尬,从此以后再也没见他登过门,而我对母亲的态度也冷淡了很多。
随着年龄的增长,哥哥进入了青春期,他迷上了《古惑仔》,身为杀人犯的儿子,且非常讲义气,他身边开始渐渐聚集起一帮人。当然,这帮人都是学校和家长眼中的坏孩子,而我从中得到的好处是,学校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哥哥因为连续留级两次,只比我高一个年级,他初三的时候,我初二。我们两个人住一个房间,有一天夜里,我晚上醒来撒尿,发现他不在自己的床上,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第二天夜里,我假装睡着了,他轻轻唤了我两声,我没有回应,暗地里盯着他,他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门,通过院子里的梯子上到房顶,而后又通过围墙下到后邻居家的院子里,然后,闪身进了侧面的一个房间,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是谁替他开的门。
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非常大,后邻居家的这个女孩子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学习成绩也好,我情窦初开,默默的喜欢她。我做了告密者,想借助家长和学校的力量断绝他们的联系,当时安慰自己做叛徒的理由是:为了哥哥,也为了这个女同学好,怕他们出事儿,怕影响他们学习。
而结果,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哥哥被学校开除了,女同学也转学走了,听说去了天津的亲戚那里。我右手拿着铅笔狠狠的扎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哪怕过了20年,手腕上还有当时铅笔留下的黑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手腕上天生长了一颗痣。我整个初中,只有这个学期的考试不是第一名。
2、
不出意料,我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一中,也是全县最好的高中,考上这所高中,意味着有一条腿已经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学校实行的是军事化的管理,所有学生必须住校,半个月才允许回家一次,一次给大家一天半的时间,周五下午放学后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两天。
平时还好,学习非常紧张,紧张到我能忘记自己的烦恼,忘记自己是杀人犯的儿子。但是,每半个月的这两天却很难熬,因为我不想回到镇上,不想回家,我给出的理由是为了安心学习,也为了节省路费。
青春期的我更加敏感,不管是排队打饭,做课间操,还是在水房洗漱,总感觉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如果几个同学头碰在一起,说些什么悄悄话,或者几个人在一起不知道说到什么而哈哈大笑的时候,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讨论我,讨论我的杀人犯父亲,讨论我的小流氓哥哥,更让我冒汗的是,学校时不时要我们填写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每填写一次,我都要病一场,我知道,可能我逃跑的还不够远。
母亲知道我不愿意回镇上,不愿意回家,所以她每次都让哥哥给我送生活费和生活用品,我知道家里的情况,所以从来不给家里提要求。可是哥哥好像懂我的心思一样,他经常给我带来惊喜。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他翻过三米高的学校围墙来找我,在翻墙的时候,衣服被墙上的铁丝挂了一个洞,还擦破了点皮,染得白色的T恤上面有了血印,哥哥从小就爬高蹦低,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他带了一整箱双汇的火腿肠。
“你晚上饿了就吃根儿,里面一共100根,够你吃一阵子了,吃完了哥再给你带”,说着,还塞给我一个纸盒子,
“这个,我走了你再拆开看,我走之前不许偷看呀”。
目送哥哥又翻过学校的墙头出去了,我打开纸盒子一看,
哇!是当时最时髦的索尼随身听,是我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我的高考成绩不错,超出重点线几十分,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对着中国地图,以家乡为中心,用圆规画了一个园,我用红色的笔在有重点高校的城市上做记号,仔细研究了半天,看看哪里距离家乡最远,最后我选择的是广州,对于我来说,第一考虑的是距离,第二才是学校。
我被广州一所知名大学录取的通知书送到家以后,母亲太高兴了,父亲走后17年,她第一次邀请了亲戚朋友们来家里吃酒,哥哥也把自己的一群哥们儿叫了过来,在饭桌上,三年了,我才第一次仔细端详母亲,她脸上还能依稀看到年轻时的俊俏,但是却憔悴了很多。
我望着笑的合不拢嘴、不断给人夹菜的母亲,有点微醉、还不断跟人干杯的哥哥,不知道此刻沉浸在幸福中的他们知不知道,众人眼中刻苦上进、有出息的小儿子,如此的努力,其实只是为了离开家,越远越好。
3、
是哥哥送我到的广州,我本来想一个人到大学报到,但是这次母亲死也不答应,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广州很乱,另外也是担心我,因为我直到上大学前也没有走出过我们的小县城。
哥哥那个时候在县城里面已经非常有名了,他开始了自己的生意,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了几部报废的中巴车,通过那个伯伯的关系专门从我们镇上往县城里面拉客,客运线路利润不小,但是竞争也是最激烈的,几次恶战之后,哥哥的名气也第一次可以变现了。
我们一起逛了逛我将要开始大学生活的校园,哥哥明显比我要兴奋,他不停的拍照,因为天气太热,他的半袖遮挡不住手臂上的纹身,他全然不顾及旁人的目光。而后的几天,我们一起坐了地铁,去看了陈家祠、黄埔军校、上下九、北京路,还上了白云山、在越秀公园划了船。我不喜欢照相,所以相机里面大部分都是他,唯一的一张合影,是他拽着我在越秀公园五羊雕塑下面拍的,这也是我印象中两兄弟屈指可数的几次合影之一。
大学生活毕竟是多姿多彩的,没有人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跟同学们比,我什么特长都没有,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自己的学习成绩了。好在,大学四年,我年年都是一等奖学金。
母亲那个时候已经下岗了,跟着哥哥在县城里面住,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哥哥,母亲却一个都看不上,她求着媒人给哥哥介绍女孩子,替他去相亲,帮他选中了嫂子。母亲给我寄来了照片,照片中的嫂子低眉顺目,神似年轻时候的母亲。结了婚的哥哥跟以前相比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对母亲非常的孝顺,是真正的顺,事事顺着母亲的意思,
学校跟英国有交流项目,可以攻读硕士学位,按照成绩,我有申请的资格,只是有一部分费用要自理,当时看是一笔不小的钱。我犹豫了很久,给母亲打了电话,第三天,哥哥把钱打了过来。
4、
英国的生活,为我打开了另外的一扇门,不仅仅是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我起初住在学校宿舍,后来搬出来租住在一个华人的家里,女主人单身,比我大12岁,有个10岁的小男孩。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我们好像自然而然的就走到了一起,她是我第一个女人,我也第一次体验到了性的美妙。最疯狂的时候,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做爱,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车里、公园、屋顶,到处留下我们爱爱的痕迹,我曾经一度认真想过要娶她,我很爱她,我跟她儿子相处的也很好。
有一天,当我提前从外地做课题回来,想给她惊喜的时候,发现门外停着一辆不知道是谁的车,我进屋以后,听到了卧室传来的声音,我瞬间呆住了,傻傻的坐在沙发上等,直到他们两个人走出房间。男人看到我愣了一下,她说:“这是我的租客。”
那个男人“奥”了一声,一会儿我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他们一起走了。
我把钥匙和租金放在了客厅的茶几,收拾行李走出了她家,后来她打过我很多次电话,也到学校找过我几次,但是,我再也没见她。
我得了抑郁症,开始了吃药。
5、
完成在英国的学业以后,一起留学的一个香港同学介绍我进了一家在广州的外企,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公司的业务发展的很快,薪水不错,提成更高,我的腰包一下子鼓了起来,我有了穷人乍富的感觉。
我开始了一段禽兽不如的日子,想用身体的放纵打败精神的压抑,我频繁去东莞,手机装载了所有的社交软件,不管老的丑的、年轻的美的,来者不拒。套路都是一样,约出来见面、吃饭、送礼物、看电影、上床,按照这个套路如果一次拿不下,就来两次。如果对方想掺杂一些感情进来,想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就坚决拉黑、屏蔽掉。
每次过后,是更加的孤独、更加的空虚、更加的寂寞,更加的难受,可过几天,精虫上脑了,又开始了同样的循环。我试图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心理医生建议我多运动、多读书,转移注意力,我随后加入了跑步群,骑行群,徒步群,读书群,结果,我在这些群里发展了新的炮友。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
哥哥的生意越做越大,开了县城第一家四星级酒店,里面棋牌、洗浴、按摩一应俱全,县里边办婚礼想上点档次的都选他那里,生意很火爆。他开始涉足房地产开发,盖了全县最大的美食城和最大的楼盘。
他离婚了,对前嫂子还不错,开发的楼盘中,有一整栋楼都给了前嫂子。
6、
我接到哥哥的电话,母亲要做手术了,乳腺癌,晚期。
我辞职,谢绝了公司加薪升职的挽留,我要回到家乡陪伴母亲最后一段时间。我每天把在广州学到的老火靓汤煲好,装在保温瓶中,拎到医院的病房,母亲在这个时候非常的高兴,每次都把汤跟病友分享,边分享边笑容满面的跟病友们说:“这是我二小子做的,这是我二小子做的,广州风味,都尝尝,都尝尝。”
我假装去上厕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母亲清醒的安排着自己的后事,专门去看了给她准备的棺材,她很满意。
小时候的那个伯伯来医院看母亲,在医院门口,我们一起抽烟,他说:“我跟你父亲是上过战场,过过命的战友,你父亲是个好人,那个人喝醉了,找茬,先动的手,你父亲推了他几下,谁知道那个人有心脏病,死了,搁在现在,顶多是防卫过当。
也是你父亲命不好,正赶上83年严打,那时候,偷看女厕所判无期,偷几辆自行车都能判死刑,你母亲到处找人,人家告诉她,知道朱德么?他亲孙子比你男人犯得事儿还小,都是死刑。
是我陪你母亲给你父亲收的尸,一发子弹3块钱,一共收了你母亲9块。”
母亲是在晚上11点15分走的,老家的院子里搭起了灵棚,堂屋里面正中是祭台,摆着母亲的黑白照片,照片中她笑盈盈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接受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的祭拜,我跟哥哥穿着孝衣,跪在两侧,母亲躺在透明的冰棺里面,表情很安详,但是眼角挂着一滴泪,不知道是里面太冷了,还是担心着她那放不下的两个儿子。
丧事结束以后,哥哥送我到机场,在登机前,我问哥哥:
“你知道你初中被开除,是谁告的状么?”
“你呗,我知道你也喜欢她。”
7、
再次回到家乡,是哥哥出事儿了,酒驾,汽车失控,冲到了马路外面,撞到了一家工厂的围墙上。母亲走后,哥哥经常喝醉,原本有司机的他,那天喝了酒却不让司机送他,谁劝都不听,出事儿的地方距离我父亲母亲的墓地很近。
哥哥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深度昏迷了,县医院一看情况,赶紧让转到了省城的大医院,马上做了手术,命是保住了,但是什么时候醒过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我悲伤的不能自已,甚至比母亲走了还要悲伤。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哥哥如果走了,这个世界上,我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替哥哥换衣服,擦洗身子的时候,我才看到,他身上的全部纹身,他后背上满背文的是关公,左胳膊上是一条龙,肋部从上到下是七个字:“可怜天下父母心”,胸口右边文着三个大写的:“FSJ”,我知道,这是原来邻居那个女同学的名字首字母,心脏的部位文着一张照片:
我们一家人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是我周岁的时候拍的,后面的背景是天安门,父亲和母亲并排坐着,父亲抱着我,我光着身子,露着小鸡鸡,哥哥斜靠在母亲怀里,一家人笑的很开心。
也许是这个世界的风太大了,我们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随风飘荡,但好像总有根线在拴着我们,虽然很晚,但我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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