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忧谷的一处瀑布旁，流水山岩上，君牧遥正熟练地拷起鲜鱼，头顶空中云卷云舒，穿了一道光来，直落她前头。
那人穿了身宫服，手里捧着一小包布袋子就朝她三两步跑来，“你这丫头，两百多年头都没联系了，怎么今天忽然要我带雪莲来？还没养多少年，长出的不多。”
这是她的故交，青龙族的小侍卫葫来。君牧遥随手伸手接住了他抛来的布袋子，打开瞧了瞧，“够了，我也是掺一些入酒的。”
“你这酒鬼，什么好东西都拿去泡酒了！”
葫来闻着这股香，戳了戳手就蹲到她旁边，从烤架上挑了一条熟透的鱼，举到鼻子前闻上一闻，不禁吞了口口水，“这鱼真香啊，这条我先尝了！”
随他大口吃鱼，君牧遥继续烤着剩下的几条鱼，瞄了他一眼，拱了拱他的胳膊，“近来神界里忙吗？可有什么趣事？”
“哪儿有什么趣事啊，烦心事倒是不少，朱雀族的昭信郡主下凡历劫了，恰巧碰上妖族作乱，皇太子主动请缨去了妖界，还没回来呢！”
葫来一边啃着鱼，一边同她抱怨，“我原本安排照顾皇太子的，结果他叫我替他守着紫霞宫，成日无事可干，无聊死了！”
“昭信郡主下凡历劫了？”听到一句话，君牧遥不由得缓下了手里烤鱼的动作，“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概，半月前的事吧。”
嚼得起劲，葫来也没注意到君牧遥思绪飘离的神情，继而道，“你是不知道，那昭信郡主可会打战了，还未行笄礼就修成了仙君之身，神族近七八百年来平乱军功，有一半都给她占了呢，还因为她是皇后娘娘的侄女，陛下都给赐婚了，把她许配给皇太子。”
“哦？看来她的仙资真不是一般地高啊。”
君牧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挑起眉尾，转了话题问道，“你方才说妖族作乱，哪一族的？”
“九命猫妖啊，他们是妖族的领头羊，除了他们，还有谁有这个胆子！”
听到“九命猫妖”四字，君牧遥会意地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葫来吐了几根鱼骨头，叹了口气，“眼下战况正烈，也不知道皇太子应付得怎样，要是昭信郡主能早些回来，就可以帮帮他了。”
一看他这忧心忡忡的模样，君牧遥乐了，“你这操的什么心啊！像是他老爹一样！”
“我可不敢当，皇太子爹可是陛下，你这丫头想害死我啊！”葫来戳了戳她的脑袋，“不过是看着他长大的，心里老惦记罢了。”
“好啦，毕竟是个大人了，堂堂青龙族皇太子，怎么会打不过妖族呢？”
君牧遥烤好了鱼，随手变出一大张油纸来包，拍拍他的肩膀，“我有些乏了，先找地方睡一觉，你回去替你那太子殿下看门吧！改日再叙。”
“啊？这就走啦？我这大老远赶下来……”
一壶酒腾空丢到他怀里，君牧遥跃上芭蕉叶，“这壶酒刚酿的，香着呢，回去慢慢配鱼喝吧！”
葫来眼瞅着她，翻手轻轻拨开酒盖一角，凑近嗅了嗅，果然……
“算你还够意思！”
夕阳西下，谷底渐渐暗下来，一声突兀的惊天叫，洞府中的岚儿瘫坐石床上，点了一地的香，崩溃地碎捶大腿。
“师父啊――”
欲哭无泪地仰天哀嚎，师父到底哪里去了嘛？天都黑了还不回来，肚子整整叫了一天，连看到这猫，她都觉得是人间美味……
“大老远都听到你叫唤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哭坟呢！”
结界忽地撤下，门外飞来一包油纸，君牧遥悠哉悠哉地走进来，停在石床前，眼睛直盯着那尚在昏睡的猫妖身上。
“师父，你走了那么久，我都快被你饿死了！”
岚儿上前扯住君牧遥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摇起来，“吃的呢？”
“方才扔你手上的是什么？”
君牧遥懒懒坐到石床上，单腿屈起，习惯性地掏出葫芦，“山鸡是懒得找了，河里捉了几条鱼来烤。”
有吃的就行了，她哪还管是山鸡野兔，飞鸟河鱼啊！
一打开油纸，烤香瞬间扑鼻而来，岚儿二话不说就开吃了，也未注意到君牧遥探寻的目光，那看她的眼神，半点调侃之意也没有。
十六年前自己亲眼目睹她从天而降，而葫来所言，昭信下凡已有半月，难不成她真的是……又或者是另一个？
葫来口中那叱咤沙场的人，真的是这个丫头吗？
休养了三日，有这雪莲入药，石床上躺着的那猫妖的伤口已明显愈合大半，眼看就该醒了。
“岚儿，你在洞府里照顾他，没事多修习法术，我要闭关修炼一段日子。”
她保住了他的小命，帮也只能帮到这儿了，至于以后会如何，她可不能再插手了。
“什、什么？把这猫妖丢给我？”
原本裹着围裙炒菜的岚儿瞪大了眼睛，惊得丢了手里的锅铲。
不情愿，她真的不情愿啊！
忽略她哀怨的眼神，君牧遥系好葫芦，转过身来嘱咐，“等他醒了，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如若他问，你就说是你救的。”
“哈？”
岚儿越发摸不着头脑，还想问点什么，君牧遥居然已经没影了！
莫名的，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师父坑了……
石洞蜿蜒深处，冰岩寒石之地，封了十几道结界，除了冰和石，就再无其他，这便是她修炼密室。
君牧遥正处在冰室中央，此刻，葫芦被托上半空，里头承载的“怨”已被慢慢炼化，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她周身。
“我只是突然发现，无论是无痕还是你，我永远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我真羡慕启蛰和阿姐，有那么在乎她们的人守在身边，身陷险境会有人拼死相救，而我，只有一重重的枷锁里……郡主，公主，玄武王后！”
“凡人常说，人生苦短。可于神而言，一生太过漫长，也不一定快乐。”
……
凝神闭目间，蓦地想起许久许久前的事，一瞬蹙眉乱息，曾经清楚的记忆再次伴随“怨”涌出，仿佛能感受到上一世的绝望，竟压抑得让她闯不过气来。
葫芦里的炼化之物已所剩无几，真气沉落丹田，额前豆大的汗珠滚落，君牧遥当即入定调息，不至让自己迷失心智。
微张了张口，呵出的气都化成白雾，隔了千千万万年，她连喊出那个名字，都觉不易。
若如此之沉的“怨”只是她感情的一部分，那“爱”，又有多深呢？
洞府外布下了一层结界，岚儿念咒穿行而出，无奈一声长叹，背着个大竹筐就往山路上走。
自君牧遥闭关之后几日，她除了给那就知道死睡的猫妖换药，还要外出挖野菜来填饱肚子，能不能打到猎物全看运气，在这一方面，她运气真是不太好，这几日就没开过荤！
“咕咕咕――咕咕咕――”
趴在半山坡上刨着野萝卜，听到几声鸽子叫，岚儿抬头一瞥，枝头正停着两只大肥鸽你侬我侬的……
不得不说，看着都觉得好吃，汤的味道也一定特别香！
岚儿轻轻放下手里的砍刀，搓搓手，从怀里掏出两张爆破符，“嘿嘿，看在你们这么恩爱的份上，我就一起收下了！”
原本寂静的山林里忽然连续十几次爆炸，树上的鸟齐刷刷地逃出天际，岚儿看着那两只大肥鸽跑得比鬼都快，整个人累倒在地上欲哭无泪。
自己咋这么悲催呢？
“啊嘶――”
嗯？
她怎么好像听到了人声？
“嘶――”
目光身后的一块巨岩上，岚儿寻着声音走近，风一样的人影倏然闪过眼前。
她一惊，伸手想要出招，对方反应比她还要利落，迅速扭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压制在岩石上，脖子上传来冰凉冷意。
她干咽了咽喉咙，好熟悉的招式……
“岚儿姑娘？！”
按住她的少年脸上一愣，方才过招太快，也未看清靠近的是何人，却没想到险些错伤无辜。
岚儿看到他时也是满眼的惊讶，又好气又笑，“月青梧你在干什……唔！”
才想要问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又被他捂了嘴压在岩上。
“你们在这块仔细搜一下，别让那小子跑了！”
“是，头儿！”
坡下的山路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岚儿一听就知道人数不少，再看看捂着自己嘴的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月青梧就是被他们要找的倒霉蛋。
翻了个白眼，岚儿用力扯掉他的手掌，窃语相告――
“我帮你。”
不自然地皱起眉盯着她，月青梧显然是怀疑的，不晓得这丫头功夫这么差，能帮到什么程度……
“你确定，不是帮倒忙？”
“哼！”
一瞬击掌，双手合十，岚儿冲他冷哼，转而闭上眼睛，开始专心念咒。
别的法术差也就罢了，使个鬼打墙的障眼法还是练得如火纯青的，毕竟……她以前经常要这样才能困住山鸡！
“鬼打墙，转！”
掌心朝地重击，微微一阵晕眩，她尽可能将范围扩大到周围一里的山路。
月青梧探眼看了看岩石后面，原本的山路居然变成了一片葱葱密林！
“这、山路呢？他们人呢？”
“转到另一头去了。”岚儿拍拍手上的灰，长舒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鬼打墙我最多只能持续一盏茶的功夫，趁他们迷路，我们赶紧溜吧！”
一路上听月青梧解释，才知晓他是受人之托，去送军情密信给一位将军的，或许是官场险恶，信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有人半路要截他这封信。
“你这可真是拿命在讨生活啊！能赚多少银子？”
“三百两。”
月青梧抬起胳膊拨开路边荆棘，她才注意到他袖上的血迹，轻轻拉住他的胳膊，“你受伤了？”
“重了一箭而已，我已经拔了。”
两人相距过近，看她紧着神色低头查他伤势的模样，月青梧微愣……连忙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抽出胳膊，单手捂上，“你住的地方到了吗？我简单清理一下就好了。”
“快到了，就在谷底！”
岚儿看他的血不是黑色，想来也不是毒箭，继而加快脚步往前走着，给他带路，“我师父她最近不在，正好，你在我这儿养伤，可以陪我几日！”
两人聊着天就到了谷底，这儿不比上面阳光普照，清幽静籁，但光线也还算亮全的。
月青梧抬手遮了额上，朝天边望去，从山峰透出，远远红霞漫来，偶尔几只大雁飞过，当真美得壮阔。
“你师父果真是个世外高人，选的这么好的住处。”
听他夸赞自家师父，岚儿转起眼珠，饶有兴趣地凑上前去，“怎么，你也想拜她做师父啊？”
“没有，我不过是个俗人，不会在这儿久留。”月青梧放下手来，朝她微微抿起笑，“从前九王威名远扬，无人敢敌，自朝廷宣布他病逝以后，就敌寇不止，眼下边疆战事吃紧，等送完这封信，我就要去从军。”
“九王……”
已经有两年没人再提起这个名字了，偶然间听他说起，岚儿听得发怔，陷入回忆之中，“是啊，他很厉害，只要他在战场上穿着银铠，驾着战马一声令下，就没有赢不了的战。”
“你也知道九王？”
她正想着，月青梧的话问来，惊得回了神，“我……”
君牧遥的嘱咐浮上心头，她犹豫地看着他，冲他扯开笑，赶忙侧过身去，“家喻户晓的英雄，我当然听师父讲过。”
不想再聊这些，岚儿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着前面一条小道给他看，“你瞧，穿过这儿就到洞口了，走吧！”
顺着她指的那条道走，月青梧看到了一处石壁，只见岚儿在壁上东敲敲西敲敲，脚下明显一阵晃动，几块碎石从旁滚下，石壁忽然像门一样向两边褪去。
“里面有我师父布下的一层结界，你一个人穿不过去，我拉着你一起走。”
岚儿冲他扬着笑，伸手拉过他的胳膊，越往里走，光线愈暗，她才没看到他泛红的耳根。
“岚儿、岚儿姑娘，你常带人到自己住的地方吗？”
印象中只有上次在府宅里带她逃跑时，他才有拉着她的手，这次和她挨得这么近，不自觉地有些紧张，随口问了话来打破这种微妙的气氛。
“没啊，平日山里又见不到人。”
岚儿答得随意，就在前脚踏入洞厅一刻，她忽然想起石床上的家伙，连忙转身，“对了，最近救了只山猫，还没醒呢！”
有了光线，月青梧清楚看见她在自己面前俏皮地笑起来，靠得太近，他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停了，直到她转身进去，才长长舒口气。
“才回来几日，我还没来得及全部打扫，你看看睡这儿行不行？”
岚儿放下竹箩筐，领他到角落的木榻上，“我平日就睡这儿的，铺上席子被褥就能休息。”
“啊？我、我和你睡你的……”
月青梧被她搅得语无伦次的，岚儿才意识到自己讲话不对，赶紧挥挥手，“不是不是，我是说，你睡这儿，我这些日子要练功，在石床那儿打坐，不妨碍你的！”
我去！解释清楚后，挥了把汗，岚儿脸涨得有些红，她个姑娘家刚才说什么呢真是！
肚子很适时地叫起来，岚儿摸摸，撇撇嘴，“我先去炒些野菜，今天没找到山鸡，先凑合着吃一下吧。”
“呃……岚儿姑娘，等等。”
月青梧喊住她，在木榻上卸下自己背上的包裹，从里头掏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递给她道，“这是我随身的干粮，两块烧饼，你先吃吧，女孩子家不经饿。”
低头瞧着他手里拆开的油纸包，岚儿心里微有错愕，轻轻咬了咬唇，对上他直直看着自己的目光，略有腼腆地接来，“那……你呢？”
“我没事，上山前已经吃了一块。”月青梧说着，不自然地挠挠头，“你吃吧，你帮了我，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
“你之前不也救过我嘛！”
岚儿咬了口烧饼，看他胳膊僵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还受着伤，赶忙上前把他按在榻上坐着，“我去给你找东西来包扎，这伤口可不能放着不管。”
山中入夜，雾浓霜重，而彼时神界元洲尚且朝霞渐起，斑斑碎光透过花窗印在砚台上，黑墨隐隐泛银。
案上已抄了八卷佛经，寒轩执笔默着最后一卷，听帘后仙官禀来所探得的消息。
“那女道士名为君牧遥，长久游走人间除妖降怪，但属下查遍了六界，包括地府，也未查得她的来历。”
“但凡天地生灵，人神鬼妖都有迹可寻，竟半点痕迹都查不到？”
“君牧遥，确实查无此人，也无亲族，想必，想必在这之前，她有别的名字。”
笔尖顿挫，寒轩写完最后一字，转而提袖收笔，“君牧遥一介凡人，收一个神仙做徒弟，究竟欲意何为？”
“据属下从认识她的山神那儿得知，君牧遥以前也收过一些弟子，不过都是凡人，也许这一次，只是巧合，她并不知道自己收的徒弟是何人。”
静思着，寒轩缓而睨起目光，浅色的淡唇微微抿起，始终不觉如此简单。她会仙术，又来历不明，到底不是个普通人……
“禀报王尊，寒嫣公主回来了。”
门外来了通传，打断了他的思绪，寒轩一抬头，朝帘后的仙官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
才站起身，帘子已被她的随身侍女玉姌给撩开，寒嫣提裙迈阶，摇着嵌玉羽扇朝他而来，看到他案上摊着的卷书，抬眼神色温和，“阿轩，在抄佛经么？”
“嗯，刚抄完的，一会儿要送去祠堂。”
寒轩从容迎了上去，吩咐外头的侍者上茶，随后扶她入座，“阿姐今日怎么来了，可是有何事相告？”
“也无什么大事，千凝在你这儿玩了大半月了，我来看看，免得她玩过了头，又让你这舅舅闹心。”
寒嫣说着，朝四周张望了一番，“嗯？千凝呢，去哪儿玩了？”
也未想到阿姐会这时候跑来，寒轩觉着自个儿背上兀地有些发凉，掩饰着陪笑几声，回了席座上，“她知我今日要在祠堂待上一整日，所以方才下凡去转一转。”
“她一人下凡的？”
听到千凝下界，寒嫣立即皱起眉心，身子稍倾上前，“你怎么能放她去呢？”
“阿姐放心吧，我派护卫侍女跟着呢，不会有事的。”
侍者奉来了热茶，寒轩亲自接来捧到她手中，打趣轻笑，“阿姐从前不也常带着虎弟下界去玩嘛，现在竟也成了老古板了？”
“倒不是要约束她，只是做母亲的，难免牵挂罢了。”
寒嫣低垂了眼帘，羽扇掩了她唇边笑意，目光落在那卷书上，念起他至今未有再娶，略显了无奈之色，“你还放不下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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