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时光总是好的。
在我家的后院,有一大片的田地,围着两三座池塘。雨季来的时候,我常光着脚丫子把它踩进湿软的泥里,有时会磕到比较坚硬的石子,但通常是愉快的。蚯蚓、龙虾、鱼和水鸭,是我儿时的伙伴。
那个是我的爷爷。最常见的他,便是像现在这样躬着身子,虔诚地面对他脚下的这方土地。
油菜花谢了以后,爷爷在门前撒了一些种子,黑乎乎,一头尖,一头圆,不知道叫什么。爷爷只说:“等花开了,你会很高兴的。”
第一天,我早早的起了床,看看它开花了没有,可是土里没有一点动静。
第二天,我怀着期待,来看看它开花了没有,可是土里没有一点动静。
第三天,我吃了早饭,来看看它开花了没有。令人惊喜的是,它窜出了一点小苗,嫩绿的,很清新。我拨弄了它一下,可是它没有一点动静。
第四天下了雨。
第五天。
……
时间总会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的。有天我偷跑了出去,跑进了别人家的番薯地里。爷爷也种了番薯,但别人家的总感觉会好吃一些。我只记得我偷了人家的番薯,在离家稍远的一块沙地上,堆了些石头烤着吃。再往前走一点,是条公路,不窄也不算宽,偶有一辆车从小路开进来,受到挺多关注。那时手艺还算娴熟,估准了时间,也控制了火候,烤出来的番薯外焦里嫩。此后,我吃过的番薯再没有一次比这更香甜。
“等花开了,你会很高兴的。”
八月天,太阳把土地晒得发烫。到了晚上,却仍有一股热气漫上来。爷爷从地里捧回来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他拿来一把菜刀,爽快地从中间切到底,再从一边斜着角,切下一大块绿皮红瓤,递到我手中。起先,我只啃了一小块,觉得多汁甘甜,便一口接着一口,几近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西瓜里。爷爷笑着擦去我脸上的汁水,笑得满脸褶子。而我曾经总以为吞了西瓜籽,就会在肚子里长出西瓜来,我哭着跑去问爷爷怎么办,爷爷只是摸着我的头,说我是个天真的小傻瓜。
夏夜里树下乘凉是很惬意的。把玩着爷爷自制的芭蕉扇(或许是别的什么叶),听爷爷讲那些年的故事。
听说隔壁的村子里有雷劈死了人。那时吓得只要一打雷,我便匆匆忙忙地躲进了木柜里。那是用来放杂物的,有一股无人问津的霉味。后来被爷爷搂在怀里,说只要不做亏心事,雷老爷就不会来劈你。反正我最后安安稳稳的,不是睡了,就是又跑出去玩了。
爷爷去街市上卖菜或是选种的时候,我便一个人呆在家里。我在花坛里发现一只拳头大的螳螂,长得很嚣张。前足硕大长满倒刺,全身翠绿,几乎与周围的叶子融为一体,若不是它在捕食时的动作,我一定见不到这般有意思的生物。我用两只透明的塑料杯把它抓了回来,开始饶有兴味的观察了一番。那双眼睛瞪了出来,翠色的,水晶般的眼球中央有粒黑色的瞳孔。接着因为家里的狸花要生仔了,便把这家伙给忘到一边了。
狸花生了一窝的小崽,六个,黑的,花的,不停地喵~喵~叫唤着。只是后来因为一个意外,一窝的小猫掉进了墙外的粪坑里,母猫无助地发出低鸣的声音。爷爷找来网兜,将其捞起,六个死了仨。剩下的猫仔长大后,一只送了人,一只在一天夜里跑出去以后,便再没有回来。所以家里只剩下一老一小,老的慵懒,小的捣蛋。
爷爷回来以后,看到了那只被我遗忘的螳螂。他把我叫过去,竟然大骂了我一顿。爷爷生气起来的样子,眉心皱到了一块,很严肃,让人敬畏。他告诉我不能这样折腾一条无辜的性命,哪怕只是这样的一只小虫。你若不小心踩死也就罢了,但千万不能捉起来玩弄。我只好把它放了,可能因为缺氧,它的眼睛由原来的翠绿变得血红,在它全身的绿色里显得有些壮美。
“等花开了,你会很高兴的。”
所以最终,花开了。不过是橙黄色的,粗茎的,花盘很大的花。那时只是惊奇,倒不至于高兴,不知道爷爷会不会觉得失落呢。爷爷说,这叫向日葵,永远只向着太阳开放。
十月的秋天,已经是果实累累。雨水是凉的,柿子红了,橘子甜了。门前的那几株向日葵依然开着。有几日的阳光还是灼热的,还会晒得脸颊发烫。突然想起七里香的叶子,据说吃了这种叶子身体就会一直发热,可以用它装病来逃避一些事情。只是突然想起,想着向日葵的叶子……
天气转凉了,到了要系上围巾的深秋。向日葵谢了,萎萎的身姿像垂死的老人,在古老的宅院里,在陈旧的藤椅上,低着头渐渐睡去,永远不会再醒来。
生命是脆弱的。爷爷总说,斩草要除根,但他每一次除草时都不忍拔了根。因为没了根,就真的不会再活了。爷爷的不忍,对物,对事,对人,让我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情有可原。
终于,它结了种子。模样还是一头尖,一头圆,黑乎乎的,饱满可爱。那时只觉得,兜兜转转,生命绕了一圈又变回原来的样子。生命不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所以永远不必担心它会消失不见,因为总有一天它会再次出现的。但之后我才发现,这是不完全正确的。再次出现的它,早已不是最初的那个它了。最初的它,就只能永远被禁锢在记忆的长河里,不进不退。
爷爷走了,去了我终有一天或许也会到达的地方,永远不会回来了。
后来政府说要造地铁,就拆了这个我从小生长的地方,连带门前那两株新开的向日葵。挖的时候,它们依旧是向着太阳绽放。而在那遥远的天边,爷爷也对着我微笑。
我哭了。不是在白天光明正大的哭,而是在晚上工人们下班的时候,偷偷跑回来放肆的哭。接着却被传出闹鬼的谣言来。
我的童年,这就随着爷爷的离开,同这土地,变成了一块废墟。
长大了,住在高高的楼房里,没有田地,没有花草虫鱼,没有最单纯最朴实的快乐。过年时头一回知道了瓜子的滋味,觉着很香,只可惜没来得及让爷爷亲手炒来给我吃。
直到夫赚了大钱,要建一座农场,他问我种些什么好呢,我说:“就向日葵吧。”
“向日葵?怎么突然想要种向日葵了?”夫很是不解。
“等花开了,我会很高兴的。”我淡淡地回答,嘴角却偷偷的上扬了。
等花开了,爷爷会高兴的。
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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