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豪从殡仪馆回到医院的时候，妻子还在床上睡着，床边看护的小姨子看到他询问的眼神，只是摇头。
他叹了口气，颓废的在床的另一侧坐下。
像是怕吵醒妻子似的，小姨子轻声的对他说：“你回家休息休息吧，这里有我照顾着，没事的。”
他点点头，但却一动不动。
一是这几天殡仪馆和医院来回跑，他实在是累了，二是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他就害怕……
以前妻子和母亲在的时候，虽然总是争吵不休，但烟火气足，如今母亲意外去世了，妻子又昏迷不醒，家里静的简直让人要产生幻听。
秦豪摘掉眼镜，病床上的妻子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像元宵节那晚……
他多想自己能回到那晚，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2】
元宵节那晚，秦豪刚到家时就发现气氛不对，妻子噘着嘴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母亲则在厨房里叮叮咣咣的下着汤圆。
看到他进门，两个女人同时转过头，并露出奇特的笑容，那笑容秦豪太熟悉了，它的意思是：“你终于回来了，快给我撑腰！”
妻子离他近，就先开炮了：“老公~~人家想吃水果味的汤圆，你能下去给人家买吗？”
他鞋子正脱到一半，忍不住抱怨：“你刚才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说啊？我都上来了……”
这时，母亲端着一碗汤圆走到他面前：“别去了别去了，大冷天的，先吃碗芝麻馅的汤圆暖暖身。”
秦豪看出来了，今天为的是汤圆什么馅，他暗暗深吸几口气，告诫自己不能发火，这两年鸡飞蛋打的日子让他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婆媳之间再鸡毛蒜皮的小事，身为中间人的他都必须拿出拆弹专家般的严谨和细心去对待。
他吃着母亲喂过来的滚烫汤圆，看着沙发上咬牙切齿的妻子，各种解决方案在眨眼之间盘算了一遍，然后他高声宣布：“走，咱们看灯会去！”
3】
人生地不熟的母亲立刻表示不愿意：“大过节的，外面人那么多，咱别去凑那个热闹，在家呆着多好。”
妻子一听，却眉开眼笑的站起身：“过节就要热热闹闹的，上次去看灯会还是咱俩刚谈恋爱那会呢，老公你等着，我去换身衣服。”
等她蹦蹦跳跳的走进卧室，母亲立刻拉下脸：“你就往死里宠她吧！不就是想趁出去的路上给她买水果馅的汤圆吗？”
秦豪赶紧摆出孝子脸：“妈，你想哪去了，我是想带你出去看看，你来的这两年，天天起早贪黑的帮我们打理家务，你太辛苦了，今天我们一起去看看花灯，你休息休息，好吧？”
母亲哼哼了两声，虽然知道儿子看灯会的主意是为了那个又懒又不能说的媳妇，但听了他的一番话，她心里还是暖暖的，再说，大过节的，何苦闹得自己不开心？
“行吧行吧，我也去收拾一下，”母亲转身离开前，还不忘把盛满汤圆的碗放到他手里，“你把这些都吃了，我辛苦做的呢。”
秦豪长舒一口气，一边吃着汤圆，一边佩服自己的机智。
4】
灯会附近的地铁站都关闭了，两条街开外就开始人头攒动，秦豪一边握着妻子的手，一边挎着母亲的胳膊，跟着人群慢慢前进。
一路上，母亲虽然嘴上不停的抱怨着人多，但脸上时不时露出的笑容还是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秦豪知道她是想起老家的赶集了。
他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农场，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赶集，每逢这样热闹的日子，相依为命的母亲就会牵着他的小手在长长的集市上挑来选去。
那时家里穷，可每次赶完集，他身上总会多出几件新衣服，手里也会多出几样零食，他知道母亲为了这些又要节食缩食很久，但苦日子里的幸福总是格外令人回味。
秦豪转身看着母亲，她老了，变矮了，但手掌依旧干燥温暖，母亲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着他，母子俩相视一笑。
另一边的妻子看到这一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丈夫和婆婆以前苦过，所以当初丈夫提议把婆婆接来同住，她并没有反对，还觉得秦豪很有孝心和良心，自己没看错人。
可住在一起后，她和婆婆总是摩擦不断，每当这时候秦豪就会说他妈不容易，可她就容易了吗？她也是陪着秦豪从零开始奋斗的，这家里的一砖一瓦也有她的血泪，为什么她就得让着忍着呢？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明明她和婆婆都爱着秦豪，都希望他越来越好，但为什么就是要把他夹在中间，没办法和平相处呢？
妻子看着周围乌泱泱的人群，觉得自己的未来也是这样——看不到出路。
5】
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走进灯会最中央的河灯，又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坐上船赏灯。
说是河，其实就是一条渠，前几年污染的厉害，水不仅是绿色的，还发臭，这几年整治后臭味没了，但水还是绿色的，只是晚上放上各色花灯，人也瞧不出来。
他们坐的船是《青蛇》里的老样式，雕花的木窗户，红色的缎面窗帘掀起来就能看到外面的花灯，为了能欣赏到更多景色，秦豪带着妻子和母亲好不容易挤到了船边的座位：“妈，你看，荷花灯，漂亮吧。”
秦豪的母亲看的津津有味，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旁边的妻子看到了，赶紧给她拉了回来：“妈你小心点！这水不干净的！”
“快放手！”秦豪的母亲叫道，“你弄疼我了！”
妻子气得甩开手：“我好心提醒你！好好好，你继续看！你要是掉下去，我可不会管你！”
意识到旁边的人都看过来，秦豪忍不住大吼：“好了！天天吵！天天闹！你们累不累？！”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妻子和母亲同时爆发了，妻子指责他偏向母亲，母亲指责她让秦豪不好过，说着说着婆媳俩还动起手来。
秦豪又气又羞，急忙拦在妻子和母亲中间拉架，但不知道谁的胳膊一挥，把他的眼镜打飞了出去。
他也顾不得劝架了，捂着酸胀的鼻子在身旁摸索眼镜，突然船身一歪，旁边的人惊呼起来：“啊！有人落水了！”
6】
虽然事情过去了快一周，但只要秦豪闭上眼，就能立刻回到妻子和母亲同时落水的那个瞬间。
当时的他没了眼镜，模糊中只看到水里有两个身影，她们一边挣扎一边朝相反的两个方向飘去。
秦豪下意识的跳进水里，水又冷又脏，母亲和妻子的呼救声炸的他耳膜生疼，可最令他害怕的是，这求救声正在渐渐变弱……
母亲和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救哪个？这个千古谜题，之前就有人问过他，他当时笑着说情愿自己先死，可在水里的那漫长一分钟，他才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救活一个。
最后，他把妻子救上来了，而他母亲的尸体，第二天凌晨才在下游被发现。
这些日子，秦豪整个人都木木的，妻子因为呛了水，一直昏迷不醒，小姨子和他轮番照顾，母亲的葬礼混乱而闹腾，他被赶来的亲戚围攻，他们指责他不孝顺，骂他是畜生，他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心里疼到哭不出来。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荒唐了，他有时候突然醒过来，却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比如此刻，他看着病床上坐起来的妻子，半天才回过神来：“老婆……你终于醒了……”
月光下的妻子瞪着他，声音苍老的吓人：“你为什么不救我？”
7】
秦豪试图抓起妻子的手：“老婆，你没事吧？”
但妻子一下子甩开他，整个人还微微侧头瞪着他：“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救了你啊，我救了你……”秦豪看着病床上的妻子，他突然惊恐的发现，她此刻的姿势像极了他母亲。
“不！你救了她！”妻子握着拳头捶床，秦豪小时候偷了一次同学的钱，当时母亲就是这样捶床大喊，“二十七年啊！二十七年！妈供你吃、供你穿！好不容易把你养大！结果关键时刻你救了那个女人！你不救我！让我淹死！他们说的对，当初你那个混蛋爸爸走的时候，我就应该堕胎！”
秦豪看着被母亲的怨灵缠上的妻子，他吓得想转身就跑，但脚底一打滑，整个人趴在了地上，而身后的妻子，不，母亲已经下了床，光着脚站在他面前继续大吼：“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吗！”
他仰望着面前狰狞的母亲，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他整个人跪在地上，咚咚咚咚的对着母亲磕起头：“妈！儿子对不起你！儿子对不起你！我本来是想救你的，但我眼镜丢了，我看不清楚啊！妈！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你带我走吧！我受不了了！我快要疯了！你带我走吧！妈！你带我走吧！”
秦豪不知道自己磕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句道歉，只是失去知觉前，他似乎听到母亲叹了口气：“秦豪啊……”
8】
“姐夫！姐夫！”
“秦豪！秦豪！”
秦豪慢慢睁开眼，模糊中，他看到面前有两个人影：“老婆？妈？”
有人给他戴上了眼镜，是妻子，她正低头看着他：“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妻子身旁是小姨子，她看看他，又看看妻子：“怎么突然昏过去了？我去叫医生吧？”
秦豪摆摆手，他想坐起身，但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怎么了？我怎么在这？”
“你躺着别动，”小姨子说，“我就说让你回去休息，你不肯，刚才我回来，就看到你趴在地上，额头还肿着，估计是这些天忙的太狠，晕过去时撞到了自己，我姐刚醒没多久，她说一直叫你，你也没反应，我俩赶紧给你抬上床了……”
妻子心疼的他的额头：“老公，你还好吗？”
“老婆，你终于醒了，”秦豪紧紧的握着妻子的手，他从床上坐起来，“你躺着，你先躺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不饿，你别急着站起来！”
秦豪高兴的有些语无伦次：“没事，我没事，你没事就好，我出去给你买吃的，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9】
等他走出门后，小姨子看了看妻子：“你觉得他信了吗？”
妻子缓缓坐到床上：“应该是信了……”
昨晚那场怨灵上身是她演出来的，这几天她其实醒了好几次，妹妹和她说了婆婆的意外去世，更说了秦豪的精神状态，她心疼丈夫，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所以想了这么多天，想出这么一出让他解脱的戏。
“姐，他昨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说本来想救他妈的，你……不难过吗？”
“怎么不难过？但他终究还是把我救上来了……”她看着妹妹，“其实婆婆那么爱他，一定会原谅他，只是他自己走不出来，我得帮他，这是我欠他们母子的……”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之前和婆婆的摩擦，想元宵节晚上的种种细节，如果她没有粗暴的拉回婆婆，如果婆婆没有推挤她，如果她没有打飞秦豪的眼镜，如果……那么多如果，可现实是没有如果。
说实话，在经历了这场意外之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和秦豪走下去，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好几次她都想一走了之，可知道如果她走了，秦豪就真的完了。
她看向窗外，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来了，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只要都活着，就有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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