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拿着把剑冲了进来。那是把青色的剑,长约五尺,周身泛着冷冷的光。持剑的人似乎有些老态,并非年龄上的,而是关于精气神。那分明是个颓丧的魂灵!会议室的嘈杂声立时散了,先前吵嚷着的失了礼的长老们脸上的潮红也退了去。
一个秃顶的长老“腾”地站起来,指着冲进来的人叱道:“赵五,你这是干什么?”
“长老,今——今年,我还想翻四级山。”不止是魂灵是颓丧的,连声音也是颓丧的。
静下来的会议室重又响起声音来。不大,类似于夜间老鼠觅食发出的细碎的响声。秃顶的长老见状,以手示意,按住细碎的声响,屋子重又静了。长老清了清嗓子,和声说:“赵五啊,你也是知道的,今年要翻四级山的人实在太多了,今年成了年的伙子姑娘们不算,往年没翻过去的,就足有百人。其间翻山次数最多的,也不过只翻三次。去年,长老会上不是说了嘛,为了剪裁启阵的预算,也是为了给长老们减轻点压力,凡是翻了四次山还没翻过去的人,不准再翻了嘛。赵五啊,你今年该是第五次翻山……”长老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啪”的一声打断了。
赵五将手中的青剑往桌上一掷,说:“长老,你说的这些,我是知道的。每年启阵的资金消耗不少,就连报名费今年也涨了,长老们在这件事上却也费心费力。去年呵,我离山脚也就差那么一点点。真的是只差那么一点啊。我不甘心,今年,无论如何我也要再翻一次。这把青剑,是我父亲铸的,我想你定是知道的。现下,我就将它抵了去,你看这把剑,可能再让我翻一次山吗?”
“这……这”秃顶的长老踟蹰起来,左右四顾,见一众长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剑,一狠心,说:“行了,你且回家等着启阵的消息吧。”
赵五走出会议室,里面才起的喧嚣声透过门板,穿过他飘向远处。天上的太阳金灿灿地炙烤着他。早已是入伏的天气,没走几步,汗便从皮肤渗出,湿了大片的衣衫,连额前的头发也软塌塌地黏在额上,好似才从水里捞出的模样。赵五浑然不顾,径自走着,像是没了魂灵般,软绵绵的。
说起那把青剑,也颇有一段传奇。先是其来历:铸剑的青石,据父亲所说,乃是四级山主子阴克莱斯触石而孕产下的神石。只是这青石怎地落在父亲手上,他便不大讲下去了,任谁人问,都缄默不言,有时被人缠得狠了,也不过敷衍几句搪塞过去。这又算一桩传奇。然而最为传奇的,是铸剑后开炉取剑的日子。
那天是个阴天,层层的墨云将太阳遮住,不留一丝罅隙。气候是闷热的,热得人心烦。当父亲最后一次将剑炉启开时,先是一点红光从中泄出,进而连成一片,最终大炽的红光凝成了龙,带着炙热的气息从炉中窜出。红光是那么盛,它蒸腾而上将那一方天地的墨云染的灿烂若桃花。而后,红光渐渐敛去,团成一团,浮在空中,光芒里躺着一把通红的剑。父亲将备好的冷水向灼灼红光处猛地一泼,“嘶啦”一声,激起成片成片的白雾。红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雾气。父亲连泼了几下,“嘶啦”的声音渐次弱了起来,而这一方天地也终是被雾气所罩。约有一柱香的时间,雾气渐弱,最终散了去。那浮在空中的剑也落了地,插在院中央。那是怎样的剑:剑是青碧色的剑,淡淡的冷冷的青光似蟠龙一般附着在剑身,使人望之生畏。
考老村热闹起来,看热闹的村民时不时地往赵五家跑,去看一看那剑的风采。围观的人每看一次,便发出赞美的叹声。那把剑使父亲铸剑的生意重又兴盛起来。
赵五回到家时,全身都湿透了,待将衣衫逐个褪去后,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他直愣愣地望着房梁上的椽木。那处有个残破的蛛网,在期间左右飘着,零散但没有掉,仍狠狠地黏在椽木上。他忽地想起了远在他方的他所爱着的姑娘,想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美好的一切。倏而那姑娘的影子又模糊成了他父亲的模样。父亲似乎是气急了,脸涨红起来,指着他一个劲地骂。
父亲又被我气得活了过来吗?赵五想。那把剑呵,是父亲一生最为引以为豪的谈资,那开炉取剑的日子,亦是父亲一生最为引以为豪的日子。当时,父亲激动地跌坐在地,涕泗横流,那是无以言说的喜悦。赵五不想再见父亲的身影,他蜷起身子,用手蒙住脸,好让泪水不要濡湿床被。四级山,真他娘的是个婊子。
远方的姑娘,她在河边洗衣,唱着歌。她好欢喜,欢喜世间一切的美好。看着她的赵五也好欢喜,欢喜她所欢喜的一切。赵五醒了,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他的面目。日间失去的魂灵好似重又回了他的身。他又有了气力,又有了目标。无论如何,今次定要翻过四级山,他要去外世,寻找他身处远方的喜爱的姑娘。赵五穿好衣衫,取下挂在墙壁的大铁剑。那把剑早已锈了,剑刃处还有些许豁口。赵五不甚在意,拿着剑,走到屋外,在院子里,在银色的月光下,一招一式地练起剑来。现在,他算是个正常的人了。
启阵的日子,终是到了。赵五收起剑,将剑负在背上,从从容走向村子中间的广场。早起练剑的时候,日头还没这般毒辣,烧得人心慌。赵五放快脚步,汗水顺着脸滴了下来,滴在尘土间。赶到广场的时候,群人早已在此间聚集,彼此吵嚷着,嚷出阵阵声浪。许是来的正是时候,赵五还未歇口气,便有钟声鸣起。此间才腾起的声浪,轰然散开,顺着好不容易才飘起的风,飞走了。
照例是长老会的讲话,推选出来的秃顶长老扯着嗓子说着些“四级者,适外世之道也”的话。赵五被挤在后面,听得不甚清楚。接下来是长老们的祭舞。大概是年纪大了,长老们舞得软塌塌的,手脚还没伸展出去,就又缓缓地向内收拢,硬生生跳出一幕滑稽剧来。他们在生涩地跳着舞时,嘴也没有闲下了,唱着古早的祭歌。那声音也是软塌塌的,含含糊糊,竟生出些许飘渺的意味,似有似无间,在场间漫开。
起风了,风又吹来了雾,雾气蒸腾着在场间盛了起来,人影全都隐在雾中,只余有长老们疲软的歌声,进而连歌声也没了。赵五依着前几次的经验,趺坐在地,等着这遮天的雾气散去。又是一阵风来,比先前那阵稍大一些,它将雾气先开了个口子,再一努力,终是将雾吹散了。
周围都变了样,现下,村瓦农舍全都被漫眼的遮了太阳的树所替代。
四级山,我又回来。赵五重重舒了一口气。
四级山的名字,是一代一代叫惯了的。大抵是时间太过久远,早起最先叫着名字的人物早已散在无止境的时间里。或许这名字也不过是玩笑般的随口一说,但谁想这玩笑话竟口口相传,代代称谓,流传至今。
正如长老照例训示时碎碎念的话:“四级者,适外世之道也。”四级山就是连接考老村与外世的唯一路途。故只有翻过四级山,才可去往那更加辽远的外世。先前长老们开启的大阵,没什么名头,就只谓一个“阵”字,而这“阵”又是考老村与四级山相通的道途。其来历已不可考,但据村中患有考据癖的老学究说,此阵恐与娲皇氏同出,先灵长类之前。那么围着考老村,使其与世隔绝的四级山呢?就是连那位患有考据癖的老学究也说不上其来历。在漫长无止境的时间里,以往的成了现在的历史,现在的终而会变成未来的历史。对于考老村的村民而言,他们的历史就是一代又一代地冲出藩篱,走向外世,正如新生子渴望脱胎母亲的子宫,他们也十分渴于新世界的太阳。只是呱呱坠地的实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胎死腹中,将考老村视为其最终的归宿。而赵五,亦是这广众的失意人中最为微小,最不值一提的一位罢了。
夜已深了,血染上衣衫,赵五混不在意。他伏在草丛中似在侯着一个时机。日间的厮杀,仍在眼前:一拥而上的妖兽,类蛇且灵敏的植被,赵五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皆出于此。幸而,他终于找到了,那条通往四级山另一面山腰处的隧道。这条捷径是赵五翻了四次山而累积下的经验。在各类传奇或话本小说中,凡是险碍且至关重要的关口,都有异兽看守,此处也不例外。
赵五伏在地上,耳边只余他粗重的喘气声。月亮高挂在夜幕,洒下粼粼的清辉,淡淡的勾勒出这方天地的廓影,那些薄薄的清冷的“纱”附着其间,竟将此间映衬得使人产生出此处合该是仙境的念头。
远处,忽响起了些许碎石滚地的声响,渐渐的那声音大了起来,一时间竟震得地抖抖瑟瑟。赵五没有动,他按着剑,俟着一个时机。传奇里的异兽出来了,是头长着三个头的狮子,只是个头有些显小。既然不能自然的使人生出可怖的感觉,那它只好昂着头,显出凛凛的威赫,叫人不好意思不生出些许惊惧的念头。传奇里的异兽一步踏去,地动山摇。但它似是不满意效果,三个头环视四周,又齐齐发出一声震天的吼声,几条细微的裂缝自它脚下延伸开来。威风是彻底显露出来,异兽欢喜极了,在此间玩闹起来。只是这异首虽开了智,但仍脱不去野性,况且一头孤兽的玩性持续不了太久。那兽玩得兴尽了,伏在地上,左右两个头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响起震天的鼾声。中间那个头,眉眼耷拉着,有些丧气。好在这异兽的眼力极好,它在蔓草丛中又发现了一方小天地。它将头向那处伸去,与地贴合。
到了,赵五久俟的时机到了,他掣出剑,纵身一跃,在空中一翻身,顺着向下的势头,擎着铁剑向那异兽醒着的中间的头狠狠劈去。
打开了新世界的异兽,在期间玩得不亦乐乎,只是不知怎地头部竟感到一阵钝痛。它还没来得及究其原因,那钝痛便蔓延开来,直痛得晕了过去。赵五还在喘着气,刚才那一下又花了他不少气力,现在他算是彻底放心了。只要这异兽一睡,除非自然醒来,便纵是天大的响声,也吵不醒它。
赵五收了剑,拖着身躯向隧道处走去。他还不能休息,他要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在“阵”的效力消弥之前,冲出这名为“四级山”的藩篱。他蹒跚着走入隧道,走入黑暗中去。
里面是粘稠且抹不开的黑,好在赵五有所准备,他将先前从异兽身上薅下的鬃毛缠在剑上,掏出火折子,将其点燃。“哗”的一声,重现光明。但凡寻常的兽类只要与“神”,“圣”,“异”等这类字眼挨边,似也就变得异常非凡,好像连身上的皮毛也具有了十分宝贝的用处。先前那异兽的鬃毛所具有的非凡处,便是:百烧不坏。
火燃尽的时候,路也到了尽头。出了隧道,眼前的景象顿时豁然开朗:月亮的光芒更盛了,它向四周晕出,累落在山间。赵五加快了脚步,虽然月光更盛了,但其也更斜了。他从疾走变成了飞奔,他飞奔着,只是伤着的身体不容他这般消耗,痛意更甚了,激得他一个踉跄。还不等他将身子稳住,他又被不知哪来的石头绊倒,顺着倾斜的山势,向山脚滚去。
风从他的身体刮过,刮得他头昏闹涨。是一块巨石拦住了他的去势,在身体与石头相触的当儿,他好像听到了一声极为细微的猫叫。
“喵~”又是一声猫叫,接连着又是几声猫叫。那不断的猫叫声,狠狠攫住赵五是心脏,使他昏沉的脑清明了许多。赵五支起身子,靠着石头,胸闷闷的,就连心脏还惊悸着。“喵~”,声音又起了,只是尾音略转,夹杂着些许享受。
赵五环视四周,一切如常,没发现什么,但耳边的猫叫声未断,他巡视良后,扶着石头,转过声向石后望去,他看见了一只猫。
那是只纯白无杂色的猫,泠泠的月光在它身周铺上层薄薄的纱,它浴在其中,昂着头,两眼一弯,眯缝着,好似有一双手在抚着它,抚得它极为享受,发出娇纵的“喵~”声。这一声“喵~”叫尾音都转出花来了。赵五大气不敢出,他认得这只猫,众妖的领袖,四级山的主子,是只名为“阴克莱斯”的猫。
赵五没敢惊扰它,这只猫招徕月光,吸其精华,聚其于内,当然是在修行。
就这样,消耗了大半时辰,眼看白昼将临,旭日将升。赵五心急如焚,脚底似被火烹,想急不可待的冲出去,奔向山脚。但他到底忍住了,将那股欲望生生压下去,重又在石后静坐等待。待那层银纱越来越来薄后,阴克莱斯将其最后的一丝月华敛入身。它伸着脖颈,似狼般想要舒一舒心中的惬意,但是那声极舒服的臆想中的嗥叫没有出现。它蓄了气,冲月而嗥,也还是那一声“喵~”,当然那尾音依然百转千回。阴克莱斯也没在意,只是回首舔了舔颈肩的白毛,而后向此间的一块巨石轻轻瞥了一眼,娇纵地抬起了头,发出“喵”的一声,化成一缕白烟消散了。
赵五从石后躄出来,月亮已经淡成一个白影,远方,有一线白丝与清冷的夜胶着着,太阳快出来了。赵五将剑负在身后,奔向山脚。
山间的一切都幻化成了影子,速速移动着,它们争先恐后地奔向与赵五相反的地方。赵五忽想起夸父,他也想同夸父那般巨大,腿一迈,已是百丈。他继而想,不是夸父也行,但他要那缩土成寸的法术,只消这两种天真的幻想,任何一个成真,他是不是便能轻而易举的及至山脚?可是他终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没有巨人一般的身影,也无神乎其神的法术,凭所倚仗的,也不过是那双最为普通的练剑人的脚罢了。好在,他的脚力不错。
在颜色淡了的夜输于向外扩展的白线而晕出血时,赵五终于到了山脚。他没有收住脚,想借着顺势而下的惯力一口气冲下去。好似鱼跃龙门一般,压着最后一口气,一跃成龙。
赵五看见外世了,外世的风景是那样美,连树都染了层淡淡的绿光,连山都似蛰伏着的打着盹儿的巨龙。赵五欢喜极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外世来个亲密接触,只是当他将要拥住外世时,一股无形的屏障止住了他的去势。似急速而驰的石子碰了壁般,赵五划出一道弧形,弹了回去。
赵五跌倒在地,他直起身子,他晃了晃头,他重又站起来,向外世冲去。他被弹回来时,头破了,血流了。他没管,掣出那把铁剑,双手擎着,活像个战士。只是战士也有悲哀的时候,也有受伤的时候,也有倚仗的东西破碎了的时候。那把生了锈的伴着他破障除碍的砸了异兽脑袋的铁剑,断了。
赵五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拾起断剑,双手擎着,紧紧地攥住剑柄,变成了赴死的勇士。他蓄着残存的气力,大喝一声冲了出去。这一次,他突然升起一股冲天的豪气,那股豪气好像重又补回了他的剑,他大踏步的冲刺,荡起足下的尘土。他看见远方外世的树上忽开起了花,看见花后面的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他拼足了所有气力,纵身跃起,擎着凭借豪气重塑的铁剑,狠狠向那禁锢着他的,禁锢着考老村无数历史的屏障劈去。
有光迸了出来,像是天地间的第一丝光,继而盛了起来,炽烈得灼烧人眼。有声音响了起来,像是开天辟地的巨响,大到极处后又于无中湮没。倘若此间有目力极好,听力也不差的人在场,便会看见一道划成弧形的影子,以及听到一声像是死物坠地的落地响。
远处,外世的青山妩媚,绿水依依。天际的太阳挣扎了许久,终从束着它的铁索中跳了出来。它抖了抖精神,同时也抖擞出无数火星子,将周围聊赖的云气点燃。
赵五瘫软在地,再无任何气力。他累了,疲了,乏了,想睡了。但他仍睁着眼睛,望着远方身处外世的姑娘,这大抵是最后一面了。
他想:真是美啊。
他想:要是拿着那把父亲铸的青剑就好了。
他想:算啦,今次回去,还是在村里当个教剑的先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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