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一生（四）

母亲倾尽所有供我们兄妹读书，想让我们有所出息，想让我们不再像她和父亲那样过着那么艰难的日子，但我们却没有一个人跨越了母亲给我们设定的目标。母亲对我们的不争气心里是很有些失望的，但却几乎不曾对我们表露出责怪的意思，包括对我高考惨败得一塌糊涂的结局。

母亲总是尽她的所能为我们兄妹谋划着尽量好一点的人生出路。母亲曾无数次地在我们面前说过，我们无权无势，凡事都得靠自己，所以要认真学点本事，以后的日子才不至于那么苦。一直在苦水中泡着的母亲深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艰难，从而也更加明白了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活在这世间将会有多么的不容易。母亲只是想让她的孩子们以后的路能走得更轻松一点，所以当现实证明哥哥们不能指望靠读书摆脱贫穷的生活后，母亲便开始为他们谋划别的出路。大哥初中毕业时才十五岁不到，但小小年纪枯瘦的他出了校门就跟着别人去到几十里外的铅锌矿建筑工地做小工了。那时，大哥每天的活计就是起早贪黑地挑着砖块来回颤巍巍地行走在摇摇晃晃的竹架上，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母亲看着因为长时间挑重担背已显出些不可逆转的微驼样式的大哥，心疼不已。母亲心里琢磨着，大哥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下定决心给他找了个砖匠师傅学砌墙批墙的手艺，那样至少不用每天肩膀上被压着重担。同时，母亲还让大哥跟邻村一个很有几下功夫的老师傅学了几招防身术，以免在外面受人欺负。后面的几十年，大哥基本就是靠着做砖匠谋生的，虽然过得卑微辛苦，但至少也算有一技之长。

我的二哥初中毕业后的两三年里，总显出些病怏怏的样子，但又没发现什么毛病，母亲思忖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历经了一番折腾后，母亲决计送二哥去到工厂学休电机，但性格内向偶尔又脾气很是暴躁的二哥在那呆没多久便溜回家了。母亲无计可施，只有好赖哄着沉默的大哥带上倔强的二哥学徒也干上了砖匠行当，这兄弟俩的相处天生的不太对付，所以没少打架，母亲也没少怄他们的气。

至于我，我就是典型的一学渣。中考时，我很出人意料地考出了不错的成绩，上了我们县城最好的醴陵一中，那时考上一中就意味着极有希望升入大学了，因为学校的升学率可以达到将近百分之七十。那时，母亲对我抱有太多的期望，那时，我的学习生活费用是我们家最大的一项支出。我高中毕业很久以后，母亲告诉我，我读高中那会，每个礼拜的星期五一到，母亲的心就会跟着紧张起来，因为我又要回家拿生活费了。

八零代后期，我们所生活的小山村有一个规模颇大的鞭炮厂，母亲为了补贴我的上学费用，买了一张扯凳，从鞭炮厂领来爆竹纸，一个一个地扯着爆竹筒子，做上一整天大概可以扯出十个饼子，赚到两块钱。那些日子里，母亲几乎每晚都会就着昏暗的灯光扯爆竹筒子到十点左右。甚至在大年初一的欢庆日子里，在我们所有人都只顾着吃喝闲逛看黑白电视的时候，母亲仍然安静地坐在她的房间里扯筒子。母亲说，闲着也是闲着。

我的确愧对母亲为我的付出，高中三年在我的自卑自怜中，在我的自暴自弃中，我让母亲为我的付出变得毫无意义。高考成绩出来后，我的英语考到了一百三十分，而我的历史只考了五十分，要知道每科的满分是以一百五十分来计的呀。

我知道自己肯定是考不上大学的，但到了公布成绩的日子里，我还是去了学校，看到了自己糟糕的成绩。我显出蔫头耷脑的样子回到家，我在母亲面前一声不吭，母亲便知晓了一切的结果。母亲没有对我说一句重话，反倒是连连安慰我怕我伤心难过。而其实那时对于高考的落榜，我心里并未觉得有多痛苦，更多地却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只是不敢在母亲面前表露而已。如今想来，自己那几年读书时的懒散表现对母亲来说实在是一种罪过。

虽然高考落榜了，但母亲依然想办法让我进了一所民办大学学习英语专业。我心里总是很清楚地记得，那时母亲为了给我凑学费，连夜跑到舅舅的大儿子我的表哥家给我借钱，在表哥家坐了两个小时的冷板凳后，经济一向宽裕的表哥借了五十块钱给母亲，而我的学费是三百五十块。母亲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去学校报到了。后来还是我的远房堂哥慷慨解囊借给了母亲钱，让母亲松了一口气。

而我终究是不上路的货，在那所民办学校读了一年便自做主张离了校，再一次辜负了母亲对我的厚望。直到我已经二十九岁的二零零二年，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认真学点东西了，才将自己关在自家的六楼开始一本一本地啃着自考英语书，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拿到了英语专科学历，后面又接着过完了四门本科英语，最后因为我不想再受折腾从头开始学习日语而败下阵来没有拿到本科学历。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我的心里却有了一种赎罪的感觉，那两三年的埋头学习多少减轻了一点我对母亲的愧疚。母亲为我能拿到大学文凭曾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呢，尽管那只是一张大专文凭。

母亲为了我们兄妹不惜付出所有，母亲用她弱小的力量一路为我们遮风挡雨，却从来没有去想过她也是需要躲避风雨的。母亲对我们的爱无需渲染，却远大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