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下去,哪怕久得你再也不记得我了。
文/公子凌希
(一)
那一夜的永安街头,如往常一样熙熙攘攘,夜念却早早地关上了店门。
他打了壶竹叶青,在清溪桥上坐下,而后将怀里揣着的画卷小心地取出,就着月亮晕黄的光仔细瞧着,半晌,依旧毫无所获,那画中佳人仍然是皓腕轻抬,秀臂微展的姿态,印眉的朱砂泛红,她的面容仍然模糊不清。
他不禁有些泄气了,轻抿了一口酒,笑道:“祖上莫不是被江湖流言给诓了?这画我看了八年,至今不觉有何稀奇,更莫谈此画可以流传百年,千古传世了。”
许是酒劲儿上了头,身形摇晃时,一个不慎踢到地上的画卷,他一惊,连忙要去捡,却又愣怔的顿了住。
女子从夜色中走来,一袭素白纱衣,秀美的玉靥艳比花娇,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她轻轻走到夜念面前,将画递上,身上笼着蒙蒙月光。
有风吹来,夜念混沌的大脑似乎片刻间清醒,回过神来面上赧然,“谢谢姑娘。”
接过画卷时,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夜念瞬时不知所措,但见她低垂的眉眼宛若墨画,眼尾处却拢着清愁,欲说还休。
“公子”娇柔的声音猛然响起,他怯怯地抬眼,正对上她的笑颜,“这竹叶青倒真是醉人的很呐。”
“让姑娘见笑了。”他尴尬一笑,随低头检查画卷是否完损,怎料动作慌乱,已失往日沉着。
“咦?”那女子却忽地出声,玉白的指虚虚点着画中人,“这衣裳……公子这可有?”
夜念一愣,画中佳人穿的是一袭素青色曲裙,衣袖和腰间绣了点点墨梅,虽无甚稀奇,但曲裙是很古老的衣饰了,鲜少人家才存有,他的铺中并无收藏。
还未等他开口,女子就扯上他的衣袖,“此衣对凤女尤为重要,久闻公子是这永安城里最好的裁缝,想来也是见多识广,故凤女冒昧恳请公子相助。”
清冷的月光在她的眸中融化,恰似春日里荡漾的水光,夜念看着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二)
凤女说,她在这世上已无亲故,那件曲裙,是心中唯一的牵挂。可天下之大,要找一件只在画上见过的衣服,有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竹屋内,夜念的师傅端坐着理了理衣襟,闭目连着摇了几次头,夜念皱着眉头问:“当真是没有办法寻到吗?”
“难……这衣服上的墨梅应是人亲手画上去的,独一无二,袖际的暗纹织锦亦是罕见,要找到,太难。”
夜念的脸上情不自禁的晕出红光,有些难为情地转头瞧向凤女,见她神色黯然,眸子里像是装着一口枯井,透着无望的失落。
“多谢师傅相告,念儿今日打扰了。”
走到山脚时天落起了雨点儿,开始雨势还小,转眼间便成倾盆大雨,凤女慌忙的躲于树下,将脸埋入膝间。
雨势突然骤减,她惊诧地抬起头来,原是夜念将外衣脱下,撑在了她的头顶,她动了动唇,想说让他一起来遮雨,他的声音却先一步在这雨帘里响起。
“凤女,你不是人吧。”
他紧眯着眼,声音清浅,听不出半分惊异,似一阵凉风拂上她的心田。
“石桥的那一晚,我虽喝了酒,但并不糊涂,你说你是跟着我走到石桥的,想着在那里寻我帮忙,可我明明记得,从街头到石桥的那一路,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
“你说要找我这画上的衣服,你可知这画是我祖上所传,代代珍藏,外人从未见过,你,又为何会对它存有执念?”
沉寂片刻后,凤女扯下遮雨的衣裳,仰起头尽情的享受大雨的冲刷,待她垂首望向夜念时,眉眼已是模糊。
她故意旋开一抹笑,目光灵动轻柔。
“对,我是墨妖,与那画上女子生得一般模样。”
“那件曲裙,是我最爱的一件衣裳。”
(三)
世有墨妖,以其墨作画,便予其形态,墨妖在画中待了三百年,遇见夜念那一晚,正是她现形之时。
但墨者忌水,那夜酣畅的雨,耗伤了她的灵气,她又钻回了画里,夜念将那画拿出来,手指轻轻地在画卷上勾勒,“这画我看了许久,但生来愚钝一直参不透其中奥秘,而今看来那稀奇之物便是你吧。?
女子轻灵的声音从画里传出来:“你不怕我?”
夜念轻笑,眉头微蹙“你既有求于我,那还怕你作甚?何况你的功力也不强吧,不然会使个法术让雨停了,不必遭这个罪受。”
凤女不再言语,夜念留恋地收回手,将画放好,其实他有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只在夜深人静时,于他心里滴答缠绵。
他时常会做梦,梦里有濛濛山水,漫漫杨花,一妙龄女子于中轻舞翩跹,俨然便是那祖传画里的情景。起先他从不以为然,可久而久之,画中人曼妙的倩影在他脑海里日日浮现,挥之不去。他曾作诗吟:“佳人天仙貌,舞姿妙无双。”在旖旎的梦境里,他不觉沉醉。
后来,他开始不断的模仿那幅画,试图想象那女子的容颜,他开始变得寡言孤僻,怕被人发现这心中怪异的情愫。直到凤女出现,他那被困已久的心情才得重见天日,那日月夜的一袭白裳,行走间漾开的无边风情,一眼便叫他心跳慌乱。
当时他便想,画中佳人,正是如此吧。
“公子”声音突然响起,夜念一惊,针偏了几分,扎进肉里,他却顾不上处理,急急地过去打开锦盒,岂料手碰到画轴时,绽出了一道白光。
他怔住,眼前猛现出一片漆黑,过了会儿,凤女从画中走出来,容颜已经恢复如初,她走过去,将画轴上的血迹拭掉而后瞥了夜念一眼,眼中笼聚起伤悲。
(四)
夜念醒来时,刚过正午,凤女倚在窗边,浓烈的阳光洒了进来,抬眼望去,细腻的光华似是在她身上流转,肌肤剔透如玉。
“公子,我知道那件衣服在哪里了。”她转过身来,向他扬起了笑,“应是公子的血染在画上,激活了其灵识,我在画中感受到公子祖上留在画上的遗念,原来那画是为纪念故人而作。”
凤女是妖,而那画上楚楚动人的女子,却是夜念祖上的心头爱。三百年岁月,转瞬过去了,昔人已逝多年,成形的凤女,如今变成了画中人。
夜念微愣,瞬间恍然大悟,他忆起爹娘在世时对他讲过,夜家祖辈里曾流传过一段风流韵事,说有一名为夜傲的祖上,曾爱过一个妖,那妖娇艳绝伦,风韵无双,夜傲对她可谓一见钟情,遂入魔障,以至于此后妖女虽除,但他的余生未得欢欣,终是郁郁寡欢而亡。
凤女听完他的叙述后,眉眼含情,她说“人妖相恋,注定以悲剧落幕,夜傲一生匆匆,可他无悔,临死前还怀念着与她初遇的时光。
彼时杨花纷纷,流水潺潺,那人身穿宽袖窄腰的曲裙,身姿曼妙,一颦一笑间仿佛擦动了飞舞的流光,触动了他的心房,他这二十年,第一次把控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旦有了倾心的开始,就再也挣不脱。
夜念忍不住问:“那个女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凤女摇了摇头:“我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所以只能看到夜傲死前做此画时的心情,别的,无法知晓。”
夜念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只要曾经深深爱过,不管结局如何。”凤女浅笑不语,不知何处飘来的飞花落在了她的眉间。
(五)
那件曲裙,被埋在了夜傲与那女子相遇的地方,夜傲给她盖了一座衣冠冢,墓碑上刻着:“吾妻,阿滢。”
祭拜完后,夜念从里面刨出了一方锦盒,凤女看着里面保存完好的曲裙,缓缓地露出了笑,那笑容就像开在雾气里的百花,飘渺而迷人。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夜念不解,那厢凤女施了个法术,已将曲裙如愿地换在了身上。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卷来一阵狂烈的风沙,他被刮的老远,眼看着要摔在地上了,却有一股力量将他托住。
“阿弥陀佛,三百年了,你终究是回来了。”一素衣道士踏云而来,拂手间,挥散了风沙,也露出了凤女的脸,——眉心处却添了一道紫印,双眸泛红,面染霜雪,已不是他所熟悉的模样。到嘴的呼喊就这样不自觉地吞咽而下,他的心跳开始慌乱,凤女朝着他望来,他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恨,听出了悲伤。
那沉寂三百年的,无尽的怨恨与连绵的悲伤。
她说:“阿傲,我就是阿滢啊,凤女,就是你的阿滢啊。”
“阿傲,快想起来吧,把一切都想起来。三百年前,我是如何死的,还有那个你不知道的孩子……。
夜念忙捂住胸口,那里面,有深入骨髓的痛。”
命运轮回,他便是夜傲的转世,阿傲,是阿滢对夜傲的称呼。
凤女开始施法,闭上眼,前世的过往汹涌地向他袭来。那些甜蜜温馨的誓言个突如其来的背叛。
(六)
“阿傲不惧世人的眼光和闲言,亦不惧前路的艰难险阻,只要和滢儿在一起,阿傲就什么都不害怕。”
“这一生太短,阿傲,恨不能与滢儿今生今世不分离。”
可最后,都成了可笑的谎言。
阿滢站在牢门外,眼睁睁的看着夜傲怀中抱着一女子,眼含似水柔情。
今日本是她和他的大婚之日,结果她等了他很久都不见他来,最后他娘跑过来,说他被官府捉了进去。
她急的连凤冠都未来得及摘下,就匆匆赶到了官府,岂料当她带着一身的伤走到他面前时,他却和知府千金在一起耳鬓厮磨。
满腔的担心,在这一刻全部溃散,她手握成拳,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进,“阿傲,你可知道,这是个陷阱?我的身份暴露了,官府还请来了捉妖的道士。”
“我知道。”夜傲看着她,“滢儿,这是我出的主意,只有这样才能诱你入局。”
他的目光冷漠地移向她的身后,官兵已经追来了,还有那道士。
她逃不掉了,这座牢房里布下了阵法,天罗地网,妖一旦踏入,便逃不掉了。
“阿傲……”她突地笑了起来,泪水却止不住地氤氲了双眼。长剑刺入她心房时,她痛得几欲窒息,可她的目光依旧盯着夜傲,一动不动地,舍不得移开。
“相……她忍着剧痛,拼尽全力想叫他一声相公,但第二把长剑,穿透了她的腹部。
她终于绝望了,那里有她的孩子,她和夜傲的孩子。
她紧紧捂住腹部,鲜血已经浸透了喜服。最后的光景里,夜傲似乎又对着她笑,笑容依然温柔可掬,宛如初见时。可她清楚的知道他背叛了她,害死了她。
人妖终究殊途。
(七)
回忆至此,凤女撤了法术,夜念睁开眼,脸上已是湿热一片。
“这一世,我一直都在骗你,三百年过去了,我因那奇墨得以重塑人形,可所有的功力全被封印在那件曲裙里,所以我才要竭尽全力地寻到它,只有那样,我才能正真地苏醒。
夜念断断续续地问:我,我为什么会是夜傲的转世?”
凤女阴冷地勾唇一笑:“因为只有如此我才可以得报当年的血海深仇。”她的眼睛里燃着灼灼恨意,为她自己,亦为那无辜的孩子。
见此场面,那素衣道士终于开了口:“阿弥陀佛,因果轮回,那夜傲对你还心存执念,所以才有了夜念的降临,至于前世的种种仇恨,哪一样又不是由爱而生?”
又道:“凤女,夜傲当年是害了你,可他也救了你,那墨是他找来的,画是他画的,你可曾想过,早在三百年前,他早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今天这一切。”
凤女一声嗤笑,那不愿提及的过往此刻又浮现在脑海,她喃喃道“和阿傲相爱后,我们曾在山里度过一段很美好的日子,与清风流水作伴,生活惬意闲适,后来,他娘生病,我跟着他回了家,为了医好他娘,我不得用了法术,只能以实相告,许是自那时起他便对我动了杀意吧。”
“尽管我现在重获新生,但前世他的背弃已伤我太痛,我无法不怨,不恨,不去报仇。”
话说到了最后,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话音刚落下时,凤女转身向道士掷去一把灵剑缠住他,然后趁着这空当儿,飞身朝着夜念而去。
被背叛的锥心巨痛,杀子之仇,该要了结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刹停滞,她的手穿透了夜念的胸口,他就像当初的她一样一瞬不动地望着她,他动了动嘴皮,似是想要说什么,但却终来不及说出口。
“妖孽!”道士一声怒喝,摆脱了那灵剑,一掌击在她身上,她猛吐一口血,向后颤颤倒去。
杨花又开始飘摇,纷纷扬扬地,花白胜雪,落在了她的身上,但夜念不会死,死的只会是她。
(八)
从什么时候起,凤女不再恨夜傲的呢?
那日在夜念家中,夜念的血沾到了画轴上,她说她只看到了夜傲的遗念,其实不然。
夜念是夜傲的转世,透过他的血,她能感受到夜傲深藏在心底的情绪,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
骤雨倾盆,跪在雨中的夜傲身形摇晃,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那扇门终于被打了开,道士看着跪了五天五夜的他,唉声叹气道:“哎,你这又是何苦,她是妖啊。”
夜傲弯下身子,不住地颤抖,“所有人都想除掉她,可是我爱她,但如今连我那受过她恩惠的家母也要……我真的没办法了,只好去给知府出谋划策,唯有如此我才能在众目睽睽下,为她求的一线生机。”
他翻遍古籍,才找到了聚魂凝魄的方法,只要他能想办法保住她的妖灵,那她还有希望重生,否则落入别人手里,他的滢儿就真毫无生机可言。
他一步一叩首,来到了道士的住处,又接连跪了五天,磕破了额头,跪烂了膝盖,终于求得道士出来见他。
“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们吧,滢儿她虽为异类,但她生性纯良,不能因为她特殊的身份,就这般待她,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啊……”他突然哭了出来,蜷缩着的身子更加剧烈地抽动着,声音几近喑哑,心至悲恸。
道士走上前,将她扶起:“都是天意。”
夜傲抬起头,鲜血顺着额头躺下,染红了清泪,他颤抖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道士的衣袖,我愿百世折寿,寻到奇墨,换她重生。”
世有奇墨,所画可成真,需以百世寿命驱之。
道士一怔,“你可想好?百世折寿,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为了一介妖女,这样的代价实在太重。”
夜傲慢慢地摇了摇头,天际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坚定的眉眼,“我不悔,只愿她别再涉入人世,莫在烦忧。”
道士一声苦笑,终是应承,大婚那日夜傲的计划进展顺利,他的表演亦非常圆满,听说若恨一个人到极致,那下一世便会将那人彻底忘记,知府千金爱慕他已久,他请她帮忙,继续做戏演予滢儿看,盼她日后能忘得干净。
再后来,道士助他将滢儿的妖灵封印在了那件曲裙里,那是她最爱心的衣裳。
他又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传说中的奇墨,画完那幅画后,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光影逐渐消散时,他想起了曾经予她的誓言——这辈子太短,阿傲恨不能与滢儿天长地久。
可如今,生命的最后一秒,他倒希望,他与她,从未相遇。
(九)
一行血泪滑落,凤女的身体,渐趋透明,道士此时已然明白了她的用意,闭眼只叹“何苦,何苦,他用寿命救了你,你又用妖灵换他的命,痴念太重,何苦。”
凤女弯了眉眼,她穿透夜念胸膛,实则是为了将她的妖灵放进他体内,她说:“我并非全然原谅了他,我要他也变成妖,尝尝这于世不容的痛苦……尝尝这爱而不得的滋味。”
杨花又纷纷,她的泪,也愈发地多,她仰起头望了望天,似乎也想起了过往。
她想起那个月夜,她走到夜念身边,他明眸如镜像盛满了湖水,一波一波地漾进了她的心房。
她不忍他再受短命的折磨,她要他活下去,永远的活下去……
尾声
他是妖,有无尽的寿命,和无穷的蚀骨相思。
他又回到了初遇她的地方,山谷里,小溪边,石桥上。
他走时踏落一地杨花,怀抱那件曲裙,于无人静处,絮絮地说着情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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