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几天我的眼皮老是不停的跳。一会儿左眼一会儿右眼。我打电话给刘小羊，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反问我是左眼先跳还是右眼先跳。
我说都不是。两只眼皮差不多同时在跳，好像比赛似的。
刘小羊啊了一下，又问：“那它们一分钟跳多少下？”
我说这眼皮跳，还能像心脏跳动一样，有规律可寻的？
他肯定地说，有。
我说，那是什么原因呢？
他说，别忙啊。开始沉吟了。
我就害怕他沉吟。
果然十分钟过去了，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他仿佛死了。
我说：“喂，在不在？”
刘小羊如梦方醒：“你这个跟那天我看的卦相一样复杂，而且电话里头也说不清，你自己数一数它跳动的规律，把数字弄清楚了告诉我吧！”
连刘小羊都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同时跳，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不对劲的日子又过了几天。
我们正一起围着桌子吃饭，老周闻到香味也忍不住上桌了。我们全家四口，加上小杨，正围着猪手炖花生米共进晚餐。大家蹭得满脸是油，手都黏糊糊的时候，我的寻呼机响了，所有的人都本能地静下来听了听。我跑到屋里一看电话号码，心脏跳动加快，接着眼皮左右乱跳起来，就像热锅里溅起来的水。
见鬼了，见鬼了，我赶紧回电话。
是一女声。她说：“经过慎重考虑，我们觉得你很符合我们杂志社的条件。你后天带着所有证件的复印件过来办手续吧！”
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家，在复兴门。当时一大群人黑压压的一屋子，每个人都拼命说自己好，能抖搂身份的拼命抖搂身份，让我这个大专毕业的人很自卑。
奇怪了，像我这样的怎么会被录取了呢？
那么多名校出身，甚至还有刚从炮火纷飞的中东留学回来的，他们自云身怀绝技不愁找不到好工作，我符合他们的条件？不会搞错了吧？
我对电话里的女人强调了一下我的名字，她说没错就是你，写过几篇有关食品质量的新闻报道不是？
“啊，是啊。” 我脸红了。
她说：“ 那就对了。我们编辑部已经慎重考虑过了，你后天带资料来吧。”
我轻手轻脚放了电话，心里突然犹豫起来，怎么说录取就录取了呢？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啊！
琪琪说：“你也真贱，录取就录取了呗，问那么多原因干什么？你还要不要这份工作？”
我一想也是，想那么多干什么？录取了多好。何况那位女士操着很重的湖南口音说过，他们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众人举花生猪手汤祝贺我终于上班。我则坐在桌边脑子里反复咀嚼那句话 ：“林小青，经过慎重考虑——”
我非常喜欢“慎重考虑”四个字，那四个字多多少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才，我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过五关斩六将得来工作，它和琪琪的破烂稿子没有什么联系。
02.
吃完饭我跑出去给老家打了个长途电话，告诉他们我做记者了。他们很震惊，那种受惊吓的程度不亚于听到我踢掉教育局的铁饭碗潜入深圳做打工妹，他们当即欢天喜地，正好哥哥姐姐都在，电话里传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那天晚上父亲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到半夜爬了起来。开灯，磨墨，铺纸，颤抖着双手写诗。因为精益求精，诗不断地被修改，结果熬到天亮也未成形。妈妈说起床扫了一地的废纸。
不过私下里说，我一直对自己被这家杂志社如此轻易录取感到很吃惊。我不太清楚他们的取舍条件到底是什么。我本来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因为应聘的人太多。另外，他们单位的领导并没有在我应试的时候给于任何眼光的暗示。四十多个应聘者就我文凭最低，而且还没有工作经验。虽然从我嘴里爆出来的是南方某家传媒的一名资深编辑，到北京没多长时间，但只要仔细听我的发言就可以从中找到许多可笑的漏洞。
我极力回想那天的举动，想寻找一个说服自己的有力依据。
我想起来了，很可能是我坦荡的微笑和伶牙俐齿的表达能力让当事者另眼相看。
那天面对黑乎乎的人群，我毫不畏缩地对自己的经历作了一番煽情的解说，说得喉头哽咽，在场同仁为之动容，社长也着实看了我几眼，估计就那会儿把他们给镇住了。紧接着，我真诚的对这本杂志进行了赞美。
凭我的良心起誓，我的确以前就看过这本杂志，知道它是一个特别正儿八经和王朔所说的狐狸窝简直有天壤之别。我恶心之处在于把那些真诚的赞美刻意放大了好几倍。我和在场的四十多个应聘者一起夸张其词，对这家单位进行大肆吹捧，后来吹捧得连自己脸都红了，大家在同一个时间突然停下来，屋内一片静寂。
杂志社的社长感觉沉默里头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一声，对大家的吹捧感谢了一番，算是扭转了我们的困境。
这里最有吹捧水平的是何乐，北大中文系的硕士生，和我同时被录取。他长有一副棱形脸，尖尖的嘴，交际甚广。其实凭他的实力杀出重围，他应该极度自信才是，怎么能够跟我这种心里没底的人一样做拼命巴结状呢？
转而一想，他或许只是习惯罢了。革命成功后的百姓，明明知道见官不用再下跪，可是看见县长还要膝头发软，这是一样的道理。
03.
休得废话，言归正传。
我终于结束了快两个月的城市流浪者的悲惨生活，大步走向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虽然现实社会并没有在工资上体现出多少优越性，但我很满足。而且，我们的社长已经说了，“你们这样的待遇，据我的调查在整个北京市算是中上水平。”
天知道他在哪些地方调查过？
可是领导说他给你的钱够了，那就够了。如果你嫌不够的话，另请高就吧！哎呀当时我哪有现在这么牛气冲天，我来北京两个多月，一直没有遇到一份好工作，社会差不多抛弃了我。现在好不容易让老眼昏花的人看上我了，我只能沉浸在庆幸的喜悦当中。我战战兢兢，怒不敢言，说话都不敢大声，害怕被炒掉。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既能找着实习的地儿，又能拿到工资，我对自己当时的处境感到十二分的满意。
是的，我刚刚学做记者的时候很容易满意，可是一切熟了之后，我很快就不满意了。
04.
我们的主编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据说是经验丰富的高级记者。他体型很胖（奇怪的是，我看见的主编都是胖子。）如果开会的时候社长王志勇不在，他就会一屁股坐在唯一的一张沙发上。整个身子都陷下去。随着身子的下沉，我看见他下巴上的肥肉像布袋似的也随着下坠，给人不胜重负的感觉。有时候他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肚皮竟从沙发上耷拉下来，很像悬挂着的猪肚。
他叫任小成，名字和体型很不相称。任小成说话喜欢采用耳语的形式，特别是在王志勇滔滔不绝发表高论的时候，他无事可做，又想刷存在感，就时不时用胳臂肘捅你一下，手在嘴角一遮，靠在你耳边叽叽喳喳开了。时间一长，主编的这种习惯让我感觉很无聊。一个大男人，杂志社的主编，整天大妈似的动不动要叽叽喳喳。他不仅喜欢叽叽喳喳，还喜欢充当悲天悯人的好人。
我们的编辑部一共有12位员工，采编合一。任务一派下来，两部电话机就显得远远不够。大家都是新来的，都想表现的好一些，更何况王志勇在开会的时候说过，新人采用自然淘汰制，12位里头将有4位出局。当时王志勇宣布12位有4位将要出局的时候，我偷瞥了一眼大家，那种戒备和自保的味道，立浮腾腾的杀气。现在电话机只有两部，占着的人死不放手，没用上的走来走去，屋子里开始有了敌意。
我什么都不会，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采访，约稿，这些陌生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一种恐惧，我得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吧。
任小成从楼道里接了杯水进来，看见我踱来踱去，就悄悄地走过来，问：“怎么啦？有什么困难吗？你快打电话呀，约稿啊。”
我指着排队打电话的同事说，“电话不够，办公室是不是该再增加一部电话机？”
任小成取下眼镜，笑了，肥胖的身体向我弯下来，手一遮嘴角，凑近我的耳朵说：“你快别提电话的事了，咱们的空调从去年到现在都一直坏着，我让王志勇派人去修，他拿舍得花钱呢。”
任小成停住话头看我的表情，见我很惊讶，就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接下去说：“再不修的话，冬天你上班肯定呆不住。还电话呢？你就将就着用吧！” 说完端起茶杯给我看：“水早就喝完了，办公室也不打电话叫送水来，说王志勇还没给钱。”
然后任小成又直起腰来，说：“这些你们都要思想准备，不要把未来想得太好，当然也不要想得太糟。大家都是打工的，有什么事儿我会帮你们圆着。”
我听他由“你”转成“你们”和“大家”，一看，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围上了同事，四周都是冒着热气的鼻孔。
办公室里的气氛偷偷发生了变化。紧张的工作关系转向了微妙的雇佣关系，任小成在其中扮演着悲天悯人的角色。
何乐说：“任主编，你可得在社长面前说说我们的好话，有什么消息也给大家传达传达。”
对呀，我们都纷纷叹息，像盼救世主一样看着他。只要任小成在社长那边做个卧底，我们以后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任小成当时做出一副苍天在上的样子剖白自己：“你们放心，社长那边我能瞞就瞒，有什么动静我尽量提早告诉大家。不要怕，有要求和困难开会的时候尽管向他提。”
（未完待续）
上一章链接：https://www.jianshu.com/writer#/notebooks/18870789/notes/31943689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