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的时候,我的朋友常常提出抗议,因为我总是胡说八道,偏离主题,有时候他们被绕晕了,会直接拿东西砸向我。嗯,他们从来不客气。
我本来要给你说的是赵军,其实他没什么好说的。他不想在那个被他嫌弃的、屁大点的地方称王称霸了,就找到我。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是一口一个他爸,更要命的是他那个爸爸居然升职了。但我还是留下了他,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总得有个去处吧。在这里半年,他不但顺手牵羊还顺手牵人,他结婚了,又跟一个女职员打得火热,后来那个女的走了,我请他好自为之。他是成年人,我们都是成年人。
今天,赵军是主动向我提出辞职的,他要到一家网络公司去,是他们请他去的,他已经成名人了。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他走着走着,一辆醉醺醺的卡车把他身边的一个老头撞飞了,他后来惊魂未定地跟我们描述了当时的情景,我是说当时他就傻了,等他明白过来,他又跑错了方向,也就是他直接冲向了那个老头,人们以为他去救他,他说为什么没有把那老东西当场撞死,他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还看了他一眼,那老头的最后一眼给了他。
人们都以为他是去救人,到处都是关于他救人的报道,不信你就打开电脑看看吧,他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有道德的人,高尚的人。
他不再诅咒那个晦气的老头了,他这个人还是很有想法的,嗯,他认为那最后一眼不吉利,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跟那个死掉的老头计较了。
他特地来给我告别,我两只脚正搭在办公桌上,我给你说,今天下午我有点忧伤,就是忧伤,和一个满嘴放炮的人呆着,我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了,老天爷,要是你面前坐着这么个玩意儿,还有他吃的大蒜,你准保得崩溃,不是我吹牛,通常情况下,我还是很淡定的。可是谭飞不行了,他铁青着脸,我知道他为什么不一走了之,他怕我和赵军出去瞎混,他总是担着他那不知疲倦的心。他还总是盲目地信任我,他险些认为我是个三好学生,至于我的种种劣迹——姑且这么说吧,我可不愿意贬低自己——都是交友不善所致,一句话,如果我做了坏事那肯定是我在喝大了的情况下,你说奇不奇怪,他挑我毛病的时候我想堵住耳朵,他这么抬举我,我反倒无地自容了,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那条红领巾是我偷来的,是这么回事,我有一张佩戴红领巾的照片,正好被谭飞翻出来了,他居然难过了十来天,我是说,他难过就他妈的为一条该死的红领巾,他说如果他多读几年书,一定也能有一条红领巾,我差点跟他急了,如果你没有遇见过这类让你大伤脑筋的人,我可没办法请你站在我这一边。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他是个正人君子,光明磊落,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从不耍花样,你非得佩服他不行,他向你证明有一种堂堂正正的活法,就是这样。我在学校偷偷抽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为瘫痪在床上的母亲凑医药费了,但是他母亲还是死了,他也没有再上学,你千万别以为这是可以一笔带过的事情,与他的童年相比,我得改口说我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对,这一点确实需要纠正。
“怎么样,你看看,我们的社会……,小人得志。”他用力推了一把我的靠椅,我猜他就差踹我一脚了,他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没有把对赵军的气撒到我身上,我应该感谢他。
“原谅他吧。”我摆正姿势,把弄着笔筒懒洋洋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没劲儿的时候,就是干什么都没有兴趣,天一会儿亮了一会儿又黑了,可是跟你扯不着,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噢,“热闹是他们的”,你什么都没有。谭飞说这是消极的思想,瞅瞅,他总让我自惭形秽,不是我胡诌,他胸中装下了整个太阳,金灿灿的,真的,我就佩服他这一点,还有他对我的谆谆教导,我就是佩服他。
这一次,他却放过了我,他一手拿文件,一手端着他已用了三年布满茶垢的水杯打算离开。
“喂,”我喊住他,“晚上一块儿吃饭?”
“我正戒酒。”他可怜我,走两步停下来说,“你少喝点吧,我回家了。”
我听见他沉重的叹气声。他时常告诫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说谁刚开始也不想做坏人,坏人和好人一样,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都是不知不觉的,厕所待久了难免熏出一身臭味来,他小学还没有毕业,但他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他还说你不是钻石,不要认为别人就跟着是牛粪,真的,每句话都是了不起的至理名言。
我的手机响了,它在沙发上,我懒得动弹。我不接,罗大佑就得不停地唱《光阴的故事》,我确信他一分钟能把我唱老十岁,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想他们老了时候的情景,反正我挺能想的,没事儿我就想,有时候有事我也想,恨不得将中间的几十年扔了。现在我的铃声停了,周围突然静下来,原来你也不觉得它有多静,可是它突然就静得吓人了,这时候你觉得你是只蚂蚁,渺小的蚂蚁,随便一只爪子就能把你踩个稀巴烂的那种渺小,你明白吗?你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电话刚停短信就来了,这容易让我误以为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比如地球末日或者第三次世界大战什么的。结果是谭飞,电话也是他打的,他就是为了告诉我外面下雪了,是啊,鹅毛大雪,只要我转个身就能看到,这是新年后第一场雪,其实年前下了两场,每年都会下好几场,关键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是需要特别大篇幅报道的,如果是第二场,只要有需要,他们也会找别的词来突出它的与众不同,比如最大的、最及时的,反正一定要鹤立鸡群,他们就是这么能闹腾,盖个楼非叫什么国际大厦,亚洲中心,我办公室对面就竖着这么一块亮瞎你眼睛的牌子,好像他们家院子就是整个世界。瞧,我们就处在这样一个虚头巴脑的社会,我们的孩子就在这里生长。
说起孩子,我想起我的父亲,他终于在年近花甲迎来了他梦寐以求的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她“过百岁”的时候,我见她第一面,“抱抱你妹妹。”父亲说,他故意把“你”喊得特别响,好像我不想跟她相认似的。父亲对我的迟到有些生气,他认为我没有像他一样重视这个小生命,我当然要找理由向他解释一番,你家里有位父亲,你一定深有体会,老爷子是不能怠慢的,尤其是他们饭量十足的尊严,所以我说因为出差耽搁了,他问是不是在忙融资,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融资,他可能只是在电视上听过一两次,越是他不懂的他越得那是个好东西,越紧着说给别人听,他也不懂我,自从他破产重新回到这个小村庄后,他就极力向左邻右舍介绍我,好让别人知道,他除了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外,还有一个能干的儿子,他造就了我们,至于身边那个高考落榜的笨蛋,是他妻子和她前夫的,没有他的基因。
他的确造就了我,我常常以为他在说另一个人。
他还喜欢絮絮叨叨给人家讲我在外面怎么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和他如何希望我早日成家,但是我无法理解他的一片苦心,不停地更换女朋友,然后他给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女孩按一个吓你一跳的身份,他就那么自作主张地说,于是我被他塑造成了一个志得意满的浪荡子,哎,你就是拿你的父亲没有办法。
有自认颇具几分姿色的女孩大着胆子向我示好,那是一次我在乡下过年的时候,我也很乐意同她们聊聊,她们青春,活力四射,没有头脑,实在难以抗拒,不过我绝不会胡来,在这里惹上麻烦是不易脱身的,反过来,如果你单单是辜负了她们的热情,只需要送一份礼物就行,根本不用害怕伤了她们的心,她们比你想得开,她们生活和短暂的学习环境培育了她们粗壮的脑神经,男孩子也一样,思想是开放的,我的意思是他们习惯简单直接处理问题,这确实令人赞赏,因为人们都在拼命地故弄玄虚。
晚上,我时常看到一伙儿少男少女在街上瞎溜达,他们才十几岁,不过他们觉得自己的年龄足够大了,因为他们都是二十岁出头就要结婚生子的人。他们大多数一年四季在各种各样的城市打工,只能靠力气和牛马般的韧性吃饭,他们有时自私狭隘,有时善良可爱,在那些不属于他们的地方,他们总是行走在边缘地带,但是,在这里他们是主人,可以大声说话,随便吹牛皮。你别说,有时候他们真令人羡慕,嗯,他们还年轻,还有做不完的梦,还有机会守着心爱的人,我希望他们能像我这么幸运,一辈子只爱一个。对,我不该这么忧伤,也许,童阁明天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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