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归人

作者: 晓风知非 | 来源:发表于2023-11-26 19:5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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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故事伯乐一阅青馨第八期[寒冷]专题写作活动

    天昏沉沉的,车身向右侧滑去,大林不敢使劲踩刹车,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他一动不敢动,可是车子却停不下来。他一身冷汗从后背冒出来,所幸车子被护栏处的一堆雪挡住,车子才停住了。大林不敢轰油门,车子向后倒着又直打滑,气得他直拍方向盘。

    车外的温度至少有零下好几度,一开车门,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在割。新闻上说,这是他们这个地方有记录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并且气温超低。大林本来想套上防滑链了再出门的,谁知打听所有修车店和汽车配件店,都没有卖的。这里虽然每年冬天都下雪,气温最低也就零下两三度,今天下了雪,等不到明天雪就开始融化。很多人根本没见过那东西,大林打听了好多店子,也问了一些长期跑长途的货车司机。大家都说,这玩意儿平时用不着,谁没事会囤在家里占地方,再说了,这大的雪,谁会往外面跑,在家猫两天那雪就化得干干净净了。

    可是大林却不得不在这样一个日子出门,去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平常日子大林最多一个小时半就能到家,可是现在高速路口全部封了,他只能走国道。今天已经在路上走了六个多小时。

    大林看到,车的大半个右轮陷进了一个雪坑里。他去周围找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石头之类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找到,突然想到车上有两个抱枕,他打开车门抱着向车轮走去。他蹲下去把车轮边的雪扒开一些,把抱枕打开是一床小被子,然后将它塞到车轮的前面。

    大林小心地踩了一下油门,车子战战巍巍的向前驶去。这么大雪的日子,单位也通知为了安全起见,住得远的最好居家办公。

    昨天接到大嫂的电话,大堂兄脑溢血突然离世。前天本来已经下过一场雪,他以为今天雪会融化,只是没有想到今早醒来就看到了一场封门的大暴雪,气温降到零下七八度,地上全部是冰,这样的极端天气太少见了,路上几乎没有见到一辆车。

    一起长大的堂兄怎么就这么走了?看着雾气蒙蒙的远方,他的思绪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离世的大伯。那时候大伯在家生病,一大早去村里的诊所挂针,不成想吊瓶只挂了一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人就走了。当时堂兄一家人都在云南,只有他离家最近,是他最早到家帮忙处理后事。

    大林看到大伯张大着他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巴,青黑的脸,全身发乌。大林心里一阵难过,本来想报案调查一下死因。可是老家的叔叔伯伯都说,大伯这些年得亏诊所的医生照顾,有时候大伯生病了人走不动,医生还上门过来帮着看看是怎么回事。据说大伯走的时候,还欠了诊所很多医药费。

    清点大伯衣物的时候,也没有找到一件有看相的衣服,稍微好一点的也是孙子的旧衣服。听几个婶婶们说,大伯这些年岁数大了,不能干农活后没有了收入来源,人又硬气,也不想伸手向伢们要钱。是他们帮忙买来了寿衣,帮忙装殓,请来人帮着净身后换上的衣服。这时候拨开大伯的手,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张两元的钞票。大林听着忍不住眼泪就出来了。

    大林自小父亲就不在了,是母亲一个人将他拉扯大。有一年夏天他去外祖父家玩的时候摔断了胳膊,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几个舅舅和姨妈也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外祖父帮着简单地处理后就匆匆将他送了回来。

    大伯看到他哭得撕心裂肺,解开了他胳膊上包扎的布带,看到上面的肉已经腐烂。大伯立马抱着他送到镇子上的医院。医生说胳膊骨折了,他们没有办法处理,只能帮忙将伤口消炎。

    大伯打听到二十里外有个老中医对接骨很擅长。于是那段时间天天顶着他去寻医问药,终于保住了他的那只胳膊。长大后母亲每每讲这件事的时候,都不忍嘘嘘。

    后来大伯母很早就去世了,家里种地一年上头也没有多少收入,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几个堂兄也拖家带口出了门。到了孩子上学的年纪,他们都把孩子送回老家读书。大伯一个人在家种几亩水田,帮着堂兄陆续拉扯大了孩子,一直到他们考上大学离开老家。这时大伯彻底老了,腰背佝偻,再也没有力气种地了。

    大林一直知道堂兄是个很节约的人,只是不知道大伯在家的日子过得这么窘迫,听隔壁的婶婶说,堂兄他们一年上头也没有给过大伯一分钱的赡养费,亲戚家里有红白事的份子钱也需要记账,等过年回来的时候再跟大伯结账。以前大伯还能去打点鱼,或者捞点鳝鱼去集市上卖,手里还有点活钱。现在走不动腰也使不上劲,连看病都只能挂账了。

    大林有时候回老家,看到大伯衣衫褴褛,很是节俭的样子,都会给钱大伯,前些年大伯总是不收,说自己现在还动,不能花小辈们的钱。大林总是偷偷的将钱塞在大伯的床铺下。

    以为堂兄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自己都没办法糊口,所以没有办法赡养老人。没有想到,等堂兄到家,他请了道士在家,还搭了戏台,请了两个哭丧的。大伯的葬礼可谓风光无限,据说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他办得热闹。可是街坊四邻都说他不敬活孝,敬死孝,就会做给别人看的。那时候他不仅在城里买房,据说还和别人合伙将门面扩大,生意也越做越大。

    可是再热闹的葬礼也唤不回大伯了。也许见过了大伯去世时凄凉与热闹反差的景象,所以这些年他很少联系堂兄了。

    大林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现在雪已经停了,天色也已经黑沉沉的。虽然前面就到村口,熟悉路况的大林知道,前面转弯处是个大斜坡,一侧是一条沟渠。小时候这里的水很清澈,现在虽然已经慢慢地断流了,还堆满了杂物垃圾,平常天气好的时候,一般的新手司机都不敢走这边,如果车不小心翻下去还是很危险。大林心里有点发憷,害怕自己的车在这里打滑,他在心里默念着:“大伯,保佑我平平安安吧!”

    也许真的是大伯在天上保佑,大林安全地到达了堂兄的家。天气很冷,北风呼呼的吹着,大门口用帆布搭起着一个低矮的灵棚,灵堂靠右的墙边草垛上堆着几个稀稀拉拉的花圈,风吹着厚厚的帆布,帆布被死死地困在竹竿上,拖在地上的一个角偶尔鼓起来发出闷闷的声音。灵堂里摆放着一张方桌,桌子上有笔墨纸砚和礼簿一样的白色本子。

    在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大嫂孤独地坐在堂兄身边的长条凳子上。屋子里冷冷清清,偶尔几个人过来跟大嫂说几句话。灵堂前若隐若现的香火和飘忽的烛光。

    大林踏步进去站在了堂兄的跟前。在幽暗的房间里堂兄安静得躺在一块门板上,干瘦的身子穿着一套西服,显得有点宽大。

    大嫂见到大林,一下子站了起来:“大林,你可回来了。”

    大林在灵前烧了一炷香,又给大哥作了三个揖。才走到大嫂跟前问:“家里怎么没有几个人,华华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隔壁的婶婶叔叔他们都没有过来吗?”

    老家这边的规矩是儿子或侄儿要跪在灵前接待宾客,人死后躺在家里的几天,灵前也不能断人,香火更不能熄的。

    大嫂说:“雪太大了,怕孩子们开车的技术不好,路又远,我也没敢催他们。”大林想着华华是大哥唯一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会赶回来吧。

    “冬天这么冷,老家条件也不好,你们在城里住得好好的,咋这个时候回老家了?”

    这一问不打紧,大嫂本来悲伤的面色突然成了愤怒:“他就不是一个人,本来好好的日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赌博了,我只知道他喜欢玩麻将,以为他就是玩麻将,一次输赢也不大,就没有管他,哪个晓得他不知啥时候认得了几个人,一场就输好多,也没有心思做生意了。华华知道后说了他几次,他才没有出门了,我们以为他已经收手,哪个晓得他天天在手机上赌博,输光了之后还搞了网贷,我都不知道到底欠了多少钱,华华把我们买的房子和做生意的门面都转出去了。”

    说着又放声哭起来:“华华将他的银行卡销户,手机也换了。我们没有地方住,想着反正也这么大年纪,这次回来就把老家的房子整一下,以后就在老家生活了。本来想请几个人帮忙搞,价钱也谈不拢,他非要自己搞,再说现在确实没有多少钱。可能是这几天搞累了,前天拿着锹正在门口和泥巴,突然就倒在地上了。老家这里交通不方便,等了半天,救护车才来,等送到县医院的时候人就没有了。”

    “大林,你说你大哥省吃俭用一辈子,咋就这么走了呢?”

    大林听着大嫂的哭诉,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想起半年前,堂哥给他打电话说手里不方便,让他转五千块钱周转一下,他以为堂哥打麻将输了钱怕大嫂责怪,虽说不想搭理他,还是将钱转了过去。谁知过了两个星期,他又要他转一万块钱周转,他当场就回绝了:“你上次借的五千块都还没有还过来。”

    想想大哥那个时候应该就开始到处借钱赌博了,自己怎么就这么大意,如果当时给侄儿和嫂嫂打个电话提醒一下,会不会不用闹到这步田地。

    大林和屋里的几个人打过招呼问道:“怎么没有见到三婶婶和幺叔他们啊?”

    “这些年我们都在外面,叔叔婶婶家有什么事我们也很少回来。中午他们来看了一下就回去了,平常我们回来的少,也没有怎么走动,再说他们年纪大了,我也张不开嘴喊他们帮忙。好在我娘家的兄弟和妹妹他们离得不远,今天一大早就来了。”

    大林明白了,即使堂兄平日里回来,为人小气的他肯定也不曾提点东西去看看长辈。老家人特别看重礼尚往来,最讲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平常没有什么来往,谁在这么冷的天不愿缩在自己家里啊。如果明天继续下大雪,华华就有可能赶不回来,到时候谁来摔孝盆呢?

    “他们来也是客人,出殡的时候还要邻居街坊帮着抬龙,风俗习惯可是有讲究的,肯定要老人们帮着操持一下才好。”

    “等华华回来了再说吧。”

    看到大嫂很憔悴的样子,大林说:“这几天要守灵,天气又冷,大嫂也不要搞病了,我等会就去看看几位叔叔伯伯。”

    虽然天色已晚,屋外一片雪白,一股寒意袭来,大林不禁打了个冷颤,脚踩在雪上结冰的地方有点硌脚,他溜溜滑滑地走到车子的后面,大林将后备箱中的烟酒装了几份,提着去了几家叔叔伯伯家。在那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略略坐了坐,叹息着世事无常。看到他们都愈发衰老了,从他们的眉宇间大林似乎隐约见到了大伯的样子,不禁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亲,心里愈发伤感。

    最后去了幺叔家,幺叔二老还没有睡,似乎等着他一样,两个人围着一个火炉,水壶在上面翻腾着冒着白色的热气。幺叔比大伯小十几岁,俩兄弟都好喝酒,脾气最投,虽是堂兄弟,年纪相差大,但感情却是最好的。寒暄过后,幺叔一直没有说话,大林坐在炉子旁的一张凳子上也没有说话,就静静地捧着幺婶婶端过来的一杯热茶。

    良久,幺叔吐出一口烟圈,将烟袋在椅子脚上敲了几下说:“我已经跟他找阴阳先生看了葬期,先生说大后天适合送,墓的方位先生也定了,今天太冷,明早瓦匠师傅就会过来帮着把墓砌起来,到时候我们帮着选块墓碑,他们找人把字刻上去就好。”幺叔一边说,一边吸了一口烟。

    大林听幺叔这样说,知道老人心里有数,已经将一起打点安排妥当,就抬起头说道:“我们常年不在家,也不了解这边的风俗,年轻不懂事。现在大哥走了,华华还小,更是没有经过事的,现在有您帮忙主事,我们也有了主心骨。”

    “你大哥的媳妇也不是很明理的一个人,这些话本来准备等他们儿子回来说,他人走得急,现在天气又不好,这些事肯定要人办的,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你大伯,我怕以后见到他,他怪我没有管他的儿子。”幺叔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幺婶婶给他杯子里添了一点热水说:“都是一个房头的,我们怎么会不操心,想当年我跟你幺叔刚结婚,我们啥都不会干,都是你大伯两个人帮着我们插秧割谷。后来你大伯母走了,你大伯不会做饭,我们家有点好吃的怎么都要端一碗过去。可是你大哥他太不会做人了,前些年说条件不好,伢小负担重,我们都体谅他。听说这些年也挣到了钱,眼睛就像长在额头上了,从你大伯走后,他回来也没有来看过我们一眼,生怕我们占了他的便宜一样。”

    “这些年他的孩子们都上坡了,当年他做这个房子没有时间回来,是我帮着请的瓦匠师傅和小工,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跟人家结清欠款,听他们的言下之意好像是我们贪了他的钱。人家做工的找不到他们,是我联系的,就天天找我们讨,没得法,最后的尾款都是我们帮着结的。”

    “他前些年对他爹他妈就抠得不得了,我本来就不想让你幺叔搭理这些事,这一桩桩哪一样不要花钱,他回来这些日子,自己在家修房子,周围的小工都不肯给他家做,他说人家要价高了,跟城里都差不多了,可是这寒冬腊月,农村能干活的人本来也没有几个,大家都赶工期,价格不就水涨船高了吗?最后他说自己搞,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倒地上了。”

    “都是自己家的子侄,你就少说几句。”幺叔呵斥了幺婶婶,然后对大林说:“今天晚上估计辛苦你守夜了,不管怎样,守灵还是要自家人在旁边的好。明早小平他们应该能到屋,可以替换你休息,我们都年纪大了,熬不得夜,等会让你幺婶把我的军大衣给你披着,不要着凉了。”小平是幺叔的儿子。

    大林从幺叔家出来的时候,打了一个寒颤。夜已经很深了,风雪全停了,这一刻出奇安静。,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大地一片雪白,看样子明天就会放晴。寒风刺骨,像针一般地刺着大林的脸颊。大林裹紧幺叔的军大衣,将衣扣得严严实实的,把手揣在衣兜里,缩着脖子,疾步前行。

    大林看到村子里已经没有灯光,只有堂兄家的大门打开着,昏黄的灯光在这个雪夜虽然不甚明亮,却在这个冰冷的夜里没有迷茫他的方向。他朝着灯火处走去。

    第二天果真就放晴了,明晃晃的太阳冰冰的。虽然气温很低,但是路边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了,房子上的雪也渐渐地在融化,从房顶向下流,滴答滴答的声音就像下着一场瓢泼大雨。门前的几棵大树上过一会就会发出一阵巨响,哗啦啦地掉落一地的冰凌。

    大林查了一下,靠南边的一些高速已经通车了,晚上的时候,华华和远处的一些亲戚朋友都陆陆续续的到达。大家聚在堂兄的周围聊着天,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

    华华带着一家人回来的,孩子很小,三四岁的模样,在屋里跑来跑去,进门就看到躺在那里的爷爷,大林听到她稚嫩的声音问:“妈妈,爷爷怎么睡着了。”孩子说完话,又被自己口里吐出的白雾吸引,又用手去打碎这些热气。华华没有吱声,只是摸了抹孩子的头,从怀里掏出一盒烟,跟屋里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后,就跪在了父亲的灵前,再不说多的话。

    因为天气很冷,回来的人也不多,华华走在最前面,怀里抱着堂兄的一张彩色照片,应该是几年前的,他满面春风地笑着。大嫂被两个人搀扶着,她的头发凌乱,脸色青白有点浮肿。她一路走一路号啕,过一会又跺脚,模模糊湖的话音似乎在咒骂, 在敲锣打鼓中听得不甚分明。大林跟着队伍后面一路上撒着的纸钱。送行的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偶尔激起几坨还没有来得及融化的雪从树上滚落。村子里大多也是老人,也没有多少人参加葬礼,四个人抬着一个小小的纸盒棺材跟在队伍的后面,一辆黑色的灵车在转角的路口等在那里。

    送走堂哥,大林就开车回家了。雪后的天气异常清新,大林忍不住打开了车窗,一阵冷风灌进了他的后脖子,他打了一个寒颤,赶紧关上了窗户。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似乎一切都了无痕迹,就像堂兄,就这样走了,好像他不曾来过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一样。只是远远地看见庄稼上、屋顶上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白,才能让人记起,原来这里刚刚下过了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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