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1

老高头从前在村子里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当了几十年的村长，一直到实在是身体不行了，才卸任回家。

垂垂老矣的老高坐在山坡的泥地上，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一大片的山林。

这些林子曾经是他的荣耀。

这是他在任时购得的山权，被他种上了几万棵松树。那个时候政策刚放开，漫山的荒山还没有人敢掏钱去承包，他是敢吃螃蟹的第一人，到也不是他的眼光就有多好。一个是因为他是干部，上面的政策得带头执行，再一个，当时的条件下，他也是有点经济实力的。在意意思思之间，他买下了一千亩的荒山使用权。

让他想不到的地，后来随着国有资源使用政策的推行到位，这实在是让他捡了个大便宜，等到大家都认识到占据资源的好处的时候，想再买已经很难很难了。

他刚买山场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还小，高大宝刚成家，自己买了车跑运输，天天见活钱，看不起他爹把活钱变成了死钱。本想换个大车，可是老高不同意。看到他爸爸把钱全买了山场，气得他看到老高就梗着脖子喘粗气。

那个时候小宝还上学，真正的懵懂少年。后来山场值钱的时候，大宝的眼睛有些红，天天跑车风雨兼程的才挣几个钱？真不如那些山上的树，等于躺着什么不干，那些树就噌噌给增值。他跟他爹说想分一半，老高没同意，你有车就行了，这些得给小宝留着了。大宝更来气了。心想这爹当的也太偏心了吧？我能跑运输我能干我就得自己干，小宝小小宝不能干就擎现成的？有这么当老人的吗？心里就难免记上了一层仇怨。

2

起风了，前面的树林里涌起松涛阵阵。

立春之后，阳气上升，风也随之大了起来。

老高感觉有些冷，他站起身来往家走，家在哪呢？

渐渐地，小宝懂事了，一想到自己身后有几百万的财产，小宝的神色就非同一般起来，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学好数理化也不如有个好爸爸，有了这个超前意识强的爹，自己还用得着费什么大事过好日子吗？

小宝长得漂亮，虽然个子不高，可是他会打扮自己，他跟大宝不一样，大宝一天到晚闷声不语，乡亲们说，大宝一天说不上十句话，这小宝不一样，嘴甜腿快，大伙都喜欢他，都说这小子的将来指不定得有多大能耐呢，这么小就这么有心计。

老高头也高兴，瞅着这个小儿子，怎么瞅怎么开心。小宝也没让老高头失望，出了校门就娶了媳妇。人材好家境好，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媒人踢得家门都要破了，快结了婚安定过日子了吧。有人说，老高你村干部呢，儿子不到年龄就让结婚，这不守国家政策。老高故做愁眉苦脸状，不给结婚怎么整？这家也天天不消停，来来往往的，就赶快给孩子结了婚，别让大家都惦记着不着消停，围着家门乱转了吧。

话是这样说了，可是，老高内心里的得意是隐藏不住的。

隐藏什么，老高还巴不得大伙都知道呢！这可是他最露脸的能耐。

然而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儿子高小宝，在婚后第三年的某一天，突然交给老高一个存折本，一本正经地告诉老高说，爸啊，咱家那片林子我把它卖了，这是钱，全存在上面了，你拿好，咱要那些树干嘛啊，还得经管，再说，以后还不定是什么政策，还不如你拿着钱养老实在，放在你的柜子里，永远也跑不了。

老高瞪眼看着小宝，想发火，可是木已成舟发火顶用吗？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胡闹的儿子，骂道，你小子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小宝笑嘻嘻地冲老子做了个鬼脸，扭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小宝宽厚的背膀朝大门外走，老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儿子大了，能耐也大了，这样的结果就是，失去了老子对儿子的掌控权。他摇摇头，指着远去的儿子冲老婆说，你瞧瞧你这儿子，胆子多大，那么多山他就敢自己做主了。

老婆瞪了老高头一眼，早晚还不是人家的？你死了能带到棺材里去？早做主晚做主都得人家做主，你管他怎么做主呢？老高头想了一想，可也是，也就不在想这事了，好在，那小子还有良心，没把山卖了，把钱祸害了，还把钱给他拿回来了叫他安心养老。他把存折交给了老婆，他老婆就把存折安安全全地锁在了柜子里。

3

打开院子的大门，小宝的媳妇端着一盆脏水正往外泼，老高头收脚不住，小宝媳妇也收手不住，一盆脏水全泼在老高头的身上了。老高头气得脸色煞白，一声也不哼，回东边自己屋里去了。小宝媳妇，撅了下嘴，小声鼓囊，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你赶上这寸节？

小宝把山卖了钱给了老高之后，人就没影了，再没回过家。老高起先没在意，以为小宝心野出去玩了也说不定，他问媳妇，媳妇也不知道。后来，时间长了，媳妇说老高知道小宝的下落不告诉他，而老高也怀疑媳妇知道小宝的去向不跟他说。老小两辈人闹起了矛盾，日子就不能在一起过了，他们只好分了家，自己住在自己房子的一头，一个院里住着，变成了仇怨最深的两户人家，不但相互不来往，反而谁看了谁都生气。儿子时间长了不回来，老高的老婆就开始上火了，岁数大的人斤不住折腾，这一有事她先病倒了，去医院看病需要钱，老两口拿出存折去银行一看，才傻了眼了，这存折是假的！

这火上得更大了，老高的老婆经不住这样的打击，一病不起，没多长时间就过世了。家里家外的，就剩下了老高一个孤老头子。这个时候，老高不当村长才不几年，就弄了个家破人亡。

小宝走了，老婆死了之后的老高经常一个人去他曾经的树林里，摸着一棵又一棵当年他亲手种下的树，默默流泪。

一想到自已叱咤风云几十年，最后得了这么一个结局，老高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一惯板板正正有型有样的头发披散在头上，跟乱草窝一样，胡子也全花白了，有的时候好几天也不剃一回，人也瘦得不成型了，衣服穿在身上，象挂在竹杆上一样，空空荡荡地，看上去有些可怜人。乡亲们说，老高头啊，你说你这样子要是晚上出来俺们可就不敢看了，比鬼还得吓人。

老高不吱声，慢慢腾腾从人群中穿过，朝他大儿子家去了。

4

大宝现在跟多年前相比，日子过得又上了一个台阶。

房子外面一圈高大的石头院墙。站在外面，看不到里面。老高扒在大门的门缝里往里看，宽敞的水泥院面，干净得一棵草刺看不到。现在，大宝不跑货物运输，买了客车跑线了。两台大客车，气气派派地在村子里开出开进，耀武扬威的。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乡样们都这样说，想不到这个一天没有十句完整话的大宝如今能出息出这样子。走在村子里，简直威风八面了。比当年他老子还牛。大宝就心说，俺爹那叫什么能耐？要不叫他当个村长，他有什么？

可不，他爹现下是什么能耐也没有了，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坐在儿子面前，老高头心虚气短。我身体不行了，他跟儿子说。大宝不爱看他爹现下这熊样，他问爹，你能耐呢？当初我跟你要一棵树你也不给我啊!你不是指望你小儿子吗？他现在拿着钱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你怎么不找他去啊？

老高头理亏，低着头不吱声。

半晌，他起了身，晃晃地朝大门外走去。大宝一把把老高头搡回来，往哪去？就你这样的还使能耐呢，老实在这呆着得了。怎么？受了那么多的屈，我说一句还说不得了？

5

老高头死了！

天亮之后，村子里被一条新闻炸开锅了。

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老高头怎么死了，昨天不还好好地吗？怎么这么快，什么病？是不是又是心脑血管病？这年头，都是这该死的病，净是吃这些化肥农药的事，以前听都没听说过，这可好，死一个是这病，死一个是这病。阎王路上无老少，指不定哪一天，就轮上咱们了。另外的人就捅这个人，别胡说八道啊，什么心脑血管病，老高头是上吊死的，你也想上吊死啊？那不是吗，高家大宝正拿那树撒气呢，连根抠那棵树呢，要把那棵树连根抠起来。这冰天冻地的，他不知哪来那么大劲，也不用人帮忙。自己搁那抠呢，想是要疯了吧？唉，这个家……啧啧啧……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村子里成了叹息的海洋。

大宝媳妇响亮的哭声像玻璃刀一样划破空气在村子上空盘旋，啊啊啊……我这是什么命啊，……苦巴苦业刚把日子过过来，……你又来整这景……我又没不养你老……这一辈子便宜一分没占你高家的……还得背这黑锅还得发送你……

大宝红着眼珠回过头来指着他媳妇喊，你再敢嚎一声，你信不信我一镐头拍死你！

大家伙七手八脚地抢下大宝手里的工具，把他摁坐在山坡的草地上。这片阳坡山地上的草长得茂盛，如今那些枯草软乎乎暖乎乎的伏在地皮上，大宝坐在上面，像小时候坐在他妈妈的怀里，又像娶媳妇时坐在热乎乎的新房炕头上，受不了刺激，他哇哇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