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东篱夕颜
1.
背阴的窗户外是高的墙,墙外是槐树,连绵的雨似扯闲篇的女人,无休无止。暗青色的墙上,雨水冲涮着斑驳的苔痕。
卢旎的床正对着窗户,也对着槐树。一眼望去,槐树遮了视线,天是灰突突的。
夏天的时候,槐树会投下巨大的影子,许多枝枝叶叶便在卢旎的窗户上晃动。冬天的时候,寒风吹着哨子,槐树帮着窗户对抗着北风。
卢旎就站在窗前,偷听墙外的脚步,仿佛在四季的轮回中,等一场雨停。
等一块裹了纸的小石头,通常那小石头会准确地打在窗户上,她的心便随之兴奋的乱跳。她会把小石头捻在手上,像宝贝似的揣进兜里,然后快速走出家门。
镇子边二里外的青河边,有片密密匝匝的杨树林,她走到那时,有个人会吹着口哨,蹿到她面前,口哨吹到她脸上,她用手去挡,那人就一把把她拽进杨树林。
那时阳光被隔在外面,花儿在心里盛开。
2.
六月,夏日炎炎,正好眠。
那是高中二年级很普通的一个午后,时光似催眠之药,卢旎竟然睡着了,上课铃声也没吵醒她。
吵醒她的是全班的哄堂大笑。
那天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玉树临风,煞有介事地讲一首词,他音色很纯,一边讲一边在教室的桌子间踱步,走路带起的风裹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被女生目光层层网往。是啊,这么帅又年轻的老师是稀缺物!
他踱到她身边时,她正趴在桌子上酣睡,双臂交叠,头发散下来遮了脸。
他顺势靠在她对面的桌子上,身子斜斜的,看着她微笑,全班同学也开始窃笑。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睡觉!"他读得韵味十足,又揶揄。
“哈哈哈……哈哈哈……"哄笑声响起,卢旎就在笑声里慢慢退出梦境,抬起头,脸上有压得红印,嘴角有未干的口水,她茫然四顾,却引发另一轮狂笑。
他看着她用手背反复抹嘴,可怜又带着仓惶的孩子气,便收了笑容,课又继续,她脸上深深浅浅的红一直未退去。
下课后,有人告诉她,这个试讲的老师叫齐楚,师大刚毕业,拿他们这帮学生练手呢,人家是校长的侄子,八成要留下的。
切!卢旎的嘴恨不得撇上天。
3.
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
齐楚在那堂课后,便失了踪迹,并没有顺理成章地留下。
很久后,卢旎那夹杂忐忑的小心思终于归于平静,这个不美妙的开端像她要绕行的障碍物。
卢旎的爸妈开了间小小的超市,在小镇中心的位置,母亲也会炒制一些糖炒栗子,在门口售卖。
周日的时候,学校一般会放半天假,卢旎常搬把椅子,坐在超市门口,夹一本书,边看书边卖糖炒栗子,一把蓝色的大伞遮了午后阳光,有未被阻挡的风从十字路口扑来,伞下的女孩总不自觉地坠入梦境。
“铃铃铃……铃铃铃……"
“怎么又睡着了?"她吓得一激灵,以为是上课铃声,赶紧睁开眼睛,却发现在自家超市门口,长吁一口气,重新缩回椅子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辆自行车正停在两米之外,用脚点地的男孩,揶揄地笑。
“老师?"她站起来。
“是你呀!千古风流人物……你怎么这么爱睡觉?"他趴在车把上,玩着铃铛,像个调皮的高中生。
“老师,你怎么又提这个?"她不好意思。
“别叫我老师,我可不是你老师……想起那次挺好玩的,哈哈,给我来包栗子。"
他拿了栗子,把钱塞给她,深深看她一眼,离去,他骑车的样子真卖力,估计赶一场重要的约会。
卢旎目送他走远,困意似被打跑的妖怪,再也不见,心里却不安于此次重逢,她鼓起腮帮,吹了吹刘海。
和闺蜜提起,闺蜜不怀好意地啧啧。不久后,又八卦地告诉她,那个齐楚,听说以前是个小混混呢,闯过无数祸,不知道怎么上的师大,那种野性子,怎甘心做老师?听说自己折腾呢。卢旎听了,哦一下,再无下文。
4.
然而,那以后,齐楚见卢旎的次数却多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
有时是早上六点她上学的路上,有时是周日下午超市的门口,有时他会朝她一笑,有时他远远叫她“千古风流人物",他骑车风一样,来去都匆匆,次数多了,她的脸便不再因那个称呼而泛红,她自己似乎也未觉察,嘴角上扬起的弧度。
一天午后,卢旎一个人看超市,正低头看书时,齐楚旁若无人地走进来。
“哎,你自己啊?"他用双肘支着柜台,对她笑,她也一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你的眼睛怎么像月牙一样?"他凑到她面前,调戏她。
她“啪"一下打开他的手,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像老朋友那样的熟稔,仿佛多年以前就这样,可是心却没有没来由地蹦蹦蹦。
“唉,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是齐楚。"他歪头。
“早知道了,齐老师!"她嗔道。
他在超市的架子旁边来回踱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哎,你能不能别老说这个了?"
“又害羞了,说起来我差点当上你们的老师呢!"
“亏你没当,你要当上肯定要误人子弟!"
“嗯,你说的对,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突然凑到他面前,用手弹了一下她的脸蛋。
“你干嘛?"卢旎像长满刺的刺猬瞪向他。
“下周日我带你去玩好不好?去镇旁边的青河边,那风景可好了,散散心,不许不去啊!"他又蹿到她面前,眼睛亮亮地盯着她。
“我才不去呢。"卢旎翻了个白眼。
“你敢不去,我告诉你,我可知道你住在哪儿,我会往你窗户上扔小石头,看你怕不怕?走啦,下周见啊!"
“下周见你个鬼!”卢旎冲齐楚的背影喊,却见他已走远,心怦怦地更厉害。
下周见,见……不见……
这一周的课她听得心不在焉的,连偷偷的睡觉也少了,好多时候就那样愣愣的,想起那只手弹过脸的感觉,脸就不由自主的红了。
好不容易挨到周六晚上,放学到家已经是八点多了,附近广场跳舞的音乐正响着,喧嚣声仿佛就在她耳边。
不知什么时候,有东西啪地打在玻璃上,外面天已黑透,槐影重重。一枚裹了纸的小石头,静静躺在窗台,“明天下午两点,清河杨树林旁不见不散。"
小石头在手心烫烫的,让她久久的回不过味儿来,这一周的忐忑终于落到了实处,真真实实的提醒他,某些东西已经钻入她的心扉,辗转反侧多天后,今夜注定梦好。
5.
卢旎坐在石头上,把小石子投入水中,旁边的男孩看着波光粼粼的水,愉快地吹着口哨。
“齐楚,他们说你以前是小混混,是吗?"
“谁说的?"他挑眉,“嗨,也算是吧,以前小,贪玩儿。"
“那你现在呢?还是吗?"
“怎么?你害怕跟混混交往?"
“也不是……你为什么不当老师?"
“当老师没意思,想做点儿有意思的事,放心,哥现在浪子回头了,哈。"
“我放心不放心能怎么样?"她低声说。
“口是心非的小姑娘!"他拉住她的手,紧紧攥住,她抽了抽,没抽出,只好任他去了,她脸上又飘上红晕,他愉快的口哨又吹起。
夏日,万物葱笼,空气中有甜香,热风也温柔,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卢旎却已经开始期待下次相约。
6.
“卢旎,这不是你现在应该做的!你现在首要任务是学习!学习!"
“卢旎,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在玩火!"
静下来时,卢旎,也会自己告诫自己,而初坠爱情的甜蜜又诱惑她,让她头重脚轻,踩在云朵上,于是,她经常一边自责,一边躲在自己的小屋对着镜子,看自己明眸皓齿,灿如云霞,想入非非,欲罢不能。
然而美好与快乐总是短暂的,万丈红尘总有有逃不掉的羁绊。
尽管她刻意隐藏,却也敌不过母亲的明察秋毫,某天,母亲亲眼目睹了两个年轻人手拉手时,大吃一惊,愤怒惊慌。
卢旎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宝贝,是他们寄托无限希望的梦想,而梦想蒙了尘。
母亲先是苦口婆心,然后是封锁禁闭,母亲的惶恐不安那么切肤般疼痛,母亲眼里的痛让卢旎躁动的心事不甘心地被雪藏,而爱情的甜流窜在血液中,呈现出来的却是沉默。
八月,卢旎升入高三,开始住校,封闭式的学习成为头等大事。每周仅有的半天回家时间,母亲亦把她放在眼前,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对她的可怜地乞求视而不见。
很多次,她隔了超市的玻璃,看到齐楚远远的身影有意无意经过,形影相吊,有些凄清,他目光扫过来,却被母亲截下,他悻悻离开,乖得不像别人嘴里的混混,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只有一次,回校的路上,她避开母亲,偷偷去找他,那是她第一次去他的店,她对他了解并不多,他所谓的折腾离她很远,她在乎的只是他的人,她看到他店里乱糟糟的,有一些机械配件散落着,两三个年青人围在一起喝酒。看见她,他们对她吹口哨,动作和他一样。
齐楚推开兄弟们,朝卢旎走来,把她拉到外面。
“你别来找我了,你妈妈不让,你还是先好好学习吧!"他说得隐忍克制。
“你要和我分手吗?"她一下哭起来,泪汩汩向外涌。
“不是的,我们来日方长,你不懂……你先努力学习吧!先考上大学再说。"他怜惜地望着她,又越过她的头,望向远方。
“反正我永远不放弃!"她狠狠抹了把眼泪,奔向学校。
“这妞儿不错!"兄弟围过来,拍着他的肩膀。
“滚!"他踢了地上的铁片,烦燥地走回屋,环顾屋里的狼籍,万丈豪情突然就如泄气的皮球。
他想起女孩上课时睡眼惺忪用手背抹嘴唇的样子,无数次闯入梦中,在眼前晃来晃去,胸膛里干干的,着火一般。
7.
卢旎觉得自己是一尾鱼,在锅里被煎被熬,苦和痛初初在顺风顺水的生活后来袭,像刚尝到甜味的糖果被人抢走。
爱情是场美丽的意外,却也激发她的斗志,不上大学怎么去匹配心中的爱人呢?
日子只有含了泪的沉默,也含了对未来的无限设定,紧紧张张地飞逝。只有思念泛滥成灾的时候,她才会偷偷跑到他面前,匆匆给他一个拥抱,匆匆表一下决心,再匆匆离开,满血复活。她不知道,她身后的男孩,越来越纠结的目光。
新年的时候,他们又避开大人偷偷约在青河边,那时青河已结冰,天冷得刺骨。
他送给她一个漂亮的玩偶,像以前那样逗她笑,但她感觉到他变了,听说他生活得很糟,她只想快点强大,再糟的生活,和他一起对抗。
“真羡慕你,上学的时光真好啊!"
“可我想早点毕业!"
“傻丫头!"他拍拍她的头。
8.
七月,当卢旎终于轻松地将最后一科考卷交给考官,长吁一口气,走出考场后,便不顾一切狂奔起来,卸下千斤重担,身体像蝴蝶般轻盈。
一把大锁锁着他家的家门,狼籍的空间中似乎还存了他的气息,却没了他的影子。
“那孩子折腾不下去了,赔了那么多钱,败家……"
“不是说出去打工了吗?听说去上海了……"
“好像是北京吧……"
风中传来隐隐约约地声音,很轻又很重,她回头寻去,却只寻到风,七月,很热又很冷。
蝴蝶折了翅膀,游魂一样飘。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说好等我吗?不是说我是你的千古风流人物吗?不是说……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消失了吗?
或者,他只是躲在某棵树后,像从前那样突然蹿出来,坏坏地吹着口哨,然后弹着她的脸。
“嗨!考得不错吧?"
一定是这样的,她颤抖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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