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许多虚构的书,也写过许多虚构的字,虽也精彩纷呈,但似乎少了些许烟火的味道。
真正现实的故事,我想它是平淡如水却自有味道的,虽然呈现出的只是一道斑驳的墙,但它触手可及,实实在在,除了自作主张的文字加工,它的本质从未改变。
我想写一个故事,一个真实却平凡的故事。
01.
我有一个比我年长三十岁的老朋友,人们都管他叫老范。在我对他不多不少的了解里,他简单,但有自己的原则,他随和,却也有他人无法理解的倔强。
老范烟瘾极大,开心时他抽烟,烦躁时他也抽烟。
他喜欢在忙完工作后睡在树下的躺椅上,望着落日余晖,感受轻风吹抚,然后美美地吸一口烟,让思绪追着烟雾随风远去,静静的享受这片刻安然时光。
远远望去,在夕阳倒影里两鬓的白发是岁月留下的烙痕,而在床头相框中的那张帅气的无色照片,便是青春走过的印记。他也曾意气风发地年轻过。
老范似乎从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酒无疑是打开话匣子的钥匙。
不知何时起,每次回家我都会和他坐在院子里喝上几杯,相差了三十岁的我们显得自然而然。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我静静的聆听。
夜风吹拂树梢,枝叶摇曳着,月光洒在身上,将彼此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02.
老范生长在一个被群山围绕的小村落中,那里的青山绿树、碧水蓝天为他童年的天空点缀了一抹色彩。
他在五兄妹中排行老三,但自小起便不是个令人省心的主儿,由于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壮些,自然而然便成为了众人中的孩子王。
他时常带着一帮野孩子下河捉鱼,上山找老鼠洞,爬树掏鸟窝,三年级时,他在奔跑的过程中摔了一跤,断了一颗门牙。那些年,在蔚蓝的天空下,清爽的微风里,漫山遍野都留下了他们欢快的足迹。
岁月是没有声音的。
老范在上初中后便学会了抽烟,他喜欢烟草的味道和烟雾缭绕的感觉,自此他与父亲展开了一场又一场侦查与反侦察大战,终究,他还是略胜一筹。不管父亲将烟丝藏得多隐蔽,总能被其找到。
在闲暇之时,他会随着年长些的伙伴们到山中砍些柴,然后挑着满满的一担,穿过十数里的山路到镇上卖。
手里紧紧攥着卖柴所得的几角钱,花一角买了一碗凉皮,加酱油和花生油一起搅拌,然后美美的吃上一口,发出“滋溜滋溜”的声响,又香又滑。他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更美味的了。
那一瞬间,他忘记了所有疲累,忘却了红肿的肩膀,他心中只记下了这碗凉皮。
03.
成败源于选择,悲苦源于选择,善恶亦源于选择,人生,便是如此一个不断选择的过程。
初二下学期,老范做了一个影响其一生的选择——缀学,他选择了一条更崎岖的路。年少轻狂的他觉得自己一定会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那一年他十六岁,最好的年纪才刚刚开始。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建筑工地,一干便是八年。
不管多苦多累,习惯后也就会觉得没什么了,白天累了便抽一根烟,晚上与工友们啤酒烧烤侃大山,日子倒也潇洒。从学徒到小工再到大工,随波逐流般飘着,他突然间感到了迷茫,不知前路会在何方。
这些年,他交过女朋友,但分开了,他尝到了爱情的苦楚。这些年,身旁只有影子与香烟,他习惯了与孤独作伴。这些年,父亲的病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他明白了何为责任。这些年,他长大了。
在与朋友们大醉后的第二天他离开了,他人生中的又一次选择,身上带着香烟和背包,离开了安稳,开始了漂泊不定的路途。那一年他二十五岁,青春,正好。
没有人知道那些年他走过何方,他没有说,我便也没有问。
五年后,他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除了背包与香烟,还有妻子和孩子。他的眼前依旧是父亲当年用一百块钱盖成的砖瓦房。那一年,他三十岁,除了时光,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04.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台风。
竹林被吹折了,熙熙攘攘的倒下了一大片,家门前那棵陪伴过他成长的老树也被连根拔起。听着耳边传来的呼啸声,夜也显得愈加黑了。
随着风一阵阵的袭来,屋顶的瓦片瞬间被掀开了几块,雨水沥沥而下。老范沉默不语,一根接一根抽烟,看着这座似乎就要摇摇欲坠的土房,看着整夜不曾合眼的妻子。
这些年,他吃过别人没吃过的苦,受过别人没受过的累,他自始至终只是紧握拳头,咬紧牙关。但当他看着所爱之人在担惊受怕时,第一次的,他感到了心在隐隐作痛。
台风过后,他在满目苍痍中做了一个决定——建新房子,他要给家人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但没人知道,他的所有积蓄仅有几千元而已。
没有钱买砖铁和水泥沙石,他便去借,没有钱请工人,他便自己来。一锤锤的将老房子推倒,一铲铲的挖着地基,一车车的拉着沙石来回奔波,毒辣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汗水滴落在地,与泥土融为一体。
周而复始,每一块砖石,都留下了他的痕迹,从黎明至黑夜,从寒冬到酷暑。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身体瘦了一圈,灰尘将黑色的头发染成了白茫茫。
他只是想给所爱的人一个完整的家。
05.
老范的父亲虽只有小学的文化,但却爱书如命,自小便给他说一些道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他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在后来他确实爱上看书了,老旧的书柜里那一本本枯黄色的武侠小说也不知被他翻过了多少遍,除了心中多了一个仗剑天涯的侠客梦,他并没有寻找到所谓的黄金屋。
长大后要出远门时,老父亲又喋喋不休的给他讲着自己所知道的道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老道理在那时的老父亲眼中,便犹如金科玉律般重要。
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眼中的那一抹担忧,老范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父亲的话他确实做到了,他结识了许多朋友,也帮助过许多朋友,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他便义不容辞。他牢牢记住了父亲的前一句话,却忘记了后面一句。
他曾经有过一个好兄弟叫“程子”。他们在工地上一起呆过五年,喝过五年的酒,人生,又有几个五年呢?那天,程子对老范说:我要离开工地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了,于是他走了。
然而几天后老范却接到了程子的电话,他在刚下车不久就被人抢劫了,身无分文的程子在天桥底下睡了一夜,饿了两天的他才问一位好心人借到了电话。接完电话后的老范丢下了所有工作,连夜买了车票去将他接了回来。
新房建成了,在重返工地的几个月后,已多年未见的程子联系了老范。他说自己现在发展的很好,在公司里当经理了,咱俩是最铁的哥们,来我这里吧,不仅工作轻松,而且工资待遇高,我们一起闯出一片天。
在某个瞬间,老范冰冷了多年的热血莫名地再次沸腾了,没有丝毫犹豫,他辞掉了工作。告别了家人,带上了香烟和背包,他似乎想起了年少时的誓言,他似乎看见了属于他迟来的诗与远方。
06.
大巴车经过数小时的奔波才终于到站,老范见到了程子,他没有变,还是老样子。来接他的不只程子一个,还有另一个陌生的男子,他极热情的接过了他的行李箱。老范中途去了一趟厕所,两人紧紧的守在门口等他出来。
一路上,那名男子都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振奋人心的励志故事,程子的表情似乎有一丝不自然。公司到了,这是一栋不太显眼的厂房,这里的人都十分热情,个个西装革履,里面没有座椅办公室,众人围坐在一起,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正在激情四射的讲着些什么,他们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着炽热的光彩。
那名男子告诉老范,这些人都是新员工,正在接受培训,加入了我们公司,以后他们都能够成为百万甚至是千万富翁。
人生如梦,有时你似是在做梦,而感觉却如此真实,当猛然觉醒后才发现,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梦,虽不可置信,但必须要面对。
老范呆呆的看着这一切,呼吸却在不知不觉间加重了,他仿佛听见了心在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他不是傻子,漂泊的这些年听过了太多太多。
对面的男子仍在热情洋溢地为他讲述着公司的发展模式,为他勾勒出一幅梦幻的未来。他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着,内心渐渐从惊慌的混乱回归了平稳。他想到了家,想到了妻子和刚满一岁的儿子,还有那许多的债务,若真被困于此处,他没再敢想下去。
跑,必须跑,拼了命也要跑出去!
他偷偷打量着四周,窗户是关着的,五米外的一扇门是通往外面的。他慢慢站起身,手心全是汗,有人望了过来,他猛地向门口处冲去,他知道那扇门后代表着光明。他的速度是那样快,撞翻了前来阻拦的一个人,他踉踉跄跄爬起来,一秒钟的耽搁,后背就狠狠地挨了几拳,他不管不顾,打开了那扇通往自由的门。
他狂奔着跑下楼梯,后面传来阵阵喊声脚步声,慌忙之下脚一扭从七八级楼梯滚了下去,脚踝处剧痛传来,他咬着牙再次爬起,向楼梯口狂奔。他的脑海闪过了父亲苍老的身影,妻子温柔的眼神,儿子甜甜的笑脸,他忘却了疼痛,跑出了楼道,跑出了厂房。
他狂奔着,眼泪忍不住一滴一滴往下坠,他想不明白,他许多事都不明白。
这一刻,他只想回到那个宁静温馨的小山村,那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繁华的城市里有太多的丑恶,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堪。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07.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他只知道身后已没有了任何声响,他重重的倒在了一片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翻过身,仰望朗朗夜空,听着远处的汽车声,近处的虫鸣声,夜风吹动枝叶的沙沙声。他想起了漫山遍野乱跑的童年,他想起了在工地里八年的风吹日晒,他想起了浪子般的五年漂泊,他想起了“所谓”的好兄弟程子。
夜凉如水,他就这样静静的躺着,这一夜,他想了许多,但并不孤独。梦里,有家人相陪,梦外,有满天繁星作伴。
老范似乎说的有些渴了,斟满一杯一饮而尽,他笑着对我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失去的,不可惜,错过了,亦不遗憾,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便好。“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是老父亲教给我的最后一个道理。
夜依旧,风依旧,星空下,老范再次将一杯酒饮尽,缓缓站起身,向我摆摆手,向屋内走去。月光下,长长的影子和他一样蹒跚着,那饱经风雨的高大身躯竟有些许佝偻了。
时间,原来是这样流淌着。
老范的人生与那许许多多人一样,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走过了平凡的半生,虽平淡,却真实。或许生活本该如此,每个人都是编剧,每个人都是导演,每个人都是主演,每个人也都是观众。
这是老范的前半生,他的生活在继续,潮来汐往,心心念念,当作如是观罢。
文|我写字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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