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有三个儿子,爸爸排名老大。每个儿子都有一双儿女,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每逢传统佳节都会聚在一起,欢声笑语不断。爷爷奶奶看着小孩儿玩乐,妯娌们齐心合力地忙着祭拜神明,叔伯们则为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忙里忙外。各种声音交织在屋里,俨然汇成一曲幸福的交响乐。
三叔最擅长炒菜,是我们家的掌勺大厨,香喷喷的佳肴可以引得邻居争相前来探秘。二叔负责刀功,平淡无奇的食材,总会被他雕琢的秀色可餐。我的爸爸没有他们的功力,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的一道陈皮排骨。那是只用一个电饭煲,便能焗出一锅香气四溢的上等好菜。
每每节日到来,厨房还是三叔的天下,那是他表演的舞台,菜品花样繁多,让人目不暇接。而我爸爸,总会把电饭锅搬到饭厅,独占一隅,默默而专注的做他最喜欢的那道菜。
还记得,那时我和弟弟妹妹们在客厅玩耍,先是陈皮的香味渐渐传来,甘味由淡变浓。不一会儿,就听到电饭锅里发出“嗞嗞”声响,像是锅里的佳肴在欢快的舞蹈。响了几分钟时,爸爸就会打开锅盖,用锅铲翻动一下,再盖上锅。不一会,陈皮混合排骨的肉香,半咸半甜,香味四溢,让人垂涎欲滴。那时弟弟妹妹们也会停下玩闹,围着电饭煲,闭上眼睛使劲的吸着气,毫不掩饰地吞咽口水,拍着手大声地说:好香呀好香呀。调皮的小弟会拉着我爸爸,问:“阿伯,能不能给我吃一块试试味啊?”说完舔着舌头,惹得正在看粤剧的爷爷奶奶放声大笑。
于是爸爸用筷子夹一块金黄的排骨,放在小弟的小嘴前,弟弟想吃却又怕烫,像金鱼一样嘟起小嘴吹着气,吹了一会才敢张嘴去吃。我们看着小弟弟满足的吃相,另外三个弟妹都雀跃起来,争先恐后地说:阿伯阿伯,我也要试试……
三婶在忙碌中盛一碗饭,到锅里夹几块排骨,再到灶前让三叔盛上两块刚刚出锅的冬菇和几勺虾米,然后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饭碗交给我,让我先喂给小弟吃。我的小弟比我小17岁,天性爱玩的他并不听话,满屋乱跑,我追着他喂,好不容易才愿意吃一口。我说:“弟弟,你不吃的话,我就把你的饭菜吃光了哦!”弟弟不屑地应付我:“吃就吃咯!”我果真啃了一块陈皮排骨,齿颊留香,他却翻着白眼生我的气,一手抢过饭碗自己动手乖乖地吃了。
“食饭啦,洗手食饭啦!”奶奶招呼着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弟弟妹妹嘻嘻哈哈地结束了游戏,乖乖地到水池边洗手,然后争先恐后地跑进饭厅占一个好位。餐桌在木匠家定制的,材料是母亲和两个婶婶到山上砍的松树,做成了可以容纳14人的大桌面。一家人大快朵颐之时,邻居的大叔就叼着牙签进来了,乡下的好处就是家里都不用关门,邻里间亲近如兄弟。大叔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说:“老远就闻到你们家的排骨香了。”家人们连忙招呼着他,来来来,在我们家再吃一餐。大叔摸摸肚子说,“我可吃饱了,没那个口福啦!”我嘴着吃着排骨转着头看到他脸有些微醺,一定又是喝多了酒。
后来,我离开了家,独自在异乡飘泊。每个传统节日我都会雷打不动地回家,我惦记着那一大家子聚餐的热闹与欢乐,尤其惦记着爸爸做的陈皮排骨。我曾经问爸爸关于陈皮排骨的做法,爸爸说:“什么时候想吃就回家,我做给你吃。”
这句承诺,是我归乡的动力,也是在外受尽风雨时候的支撑,我以为会一直陪伴着我年复一年,却不知冥冥中,已走到了尽头。
爸爸离世了,走得很突然,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身在外地的我,根本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甚至让我至今无法记起是如何跌跌撞撞的回到家中。处理好爸爸的后事,我留在家中悲伤了很久很久。
爸爸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们还是一起聚餐,可是空气中不再洋溢着陈皮排骨的香味了,大家只是埋头吃饭,少了一人的家中,更多的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亲人们的思念挂在脸上,强忍着不去表达,可妈妈还是偷偷地转身擦泪。
生活还是要继续,唯有期许时间的长河,可以带走思念,留下希望。那一年,哥哥留在家乡工作,陪伴妈妈,而我还是独自到异乡继续努力,带着一份家庭的责任,还有父亲的愿望。
有一次,和朋友到餐厅吃饭,不经意看见菜单上有一道陈皮排骨。我对朋友说,我爸爸做的陈皮排骨最好吃。就在说完的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我总会忘记爸爸已经离去,我时常以为他还在家中等我归来。每次的猛然想起,都会让我心如刀绞。
我终究点了那一道陈皮排骨,尽管我知道,再也吃不回曾经的味道。同样是陈皮,同样是排骨,跟爸爸做的一点都不一样。餐厅里陈皮骨是用油炸过的,确实很香,可是我爸爸做的却是用文火焗出来,最大化地保留了陈皮独特的甘香与排骨的原味,吃起来更为香醇。
回去之后,我开始努力回想爸爸做菜时候的那些步骤,尝试找回爸爸那专属陈皮排骨的味道。排骨切小块,用盐、酱油、生粉腌一个小时,再用花生油擦了电饭锅底,把排骨放进去,然后上面铺上陈皮,按下煮饭键。
电饭锅逐渐飘出香味,再发出嗞嗞声,然后再是陈皮混合肉香味。过程,跟爸爸做的一样。
终于出锅了。我打开一看,颜色却不是爸爸做的那种。我尝了一口,尽管不难吃,但味道却不是记忆中的。
再后来,我尝试了很多次,改用各种调味料,总是感觉差了一些什么,还是做不到爸爸做的那个味道。我很难过,认为那个味道只能存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都吃不到了。
有一天在无意之中,我打开冰箱看到一瓶蜂蜜。那是爸爸在离世前几个月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喝过。而今爸爸走了,我更不舍得喝了。灵光一闪,仿佛得到爸爸的暗示。陈皮排骨的诀窍会不会与蜂蜜有关?
可我终究还是不舍得把爸爸送给我最后一份礼物用来尝试。我去商店重新买了蜂蜜,继续做这道菜,在锅里发出嗞嗞声后,再倒进两勺蜂蜜搅拌,在油将干时盛出。
对着刚出锅的陈皮排骨,我哭了。这就是爸爸做的味道。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爸爸悠然地坐在电饭锅旁,微笑着做这道菜给我吃。原来他一直没有走远,一直在我身边。
之后,我在书中看到:天然蜂蜜是自然界永不变质食物。爸爸曾说,这蜂蜜是他的朋友在山上采到的,百分百野生不掺水,多喝身体好。
爸爸无意之中给我留下的是永不变质的东西。就像关于爸爸的一切,在我心中永不变质。
经年以后,等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要给他做香喷喷的陈皮排骨,用爸爸留下的蜂蜜,告诉我的孩子:这是外公留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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