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世界各大文明体之圣贤哲人对现象世界之变化充满深刻的体悟，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言：“人不可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中。”另一位哲人泰勒斯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说出了世界的基本构成物质，“世界是由水构成的。”水，受热可变成气，遇冷可凝成冰，平常是液态。也许哲人从水的千变万化之中感情到现象界之变化繁复，故以水做为世界之本源。东方圣哲孔子就立于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世界万物的变化，就象这流动之水，何曾停息？另一圣哲老子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乎？”自然世界与人类世界，永处于变化之中。佛教也讲变，佛教认为，诸法无常，诸法无我，一切万物皆无自性，处在永恒的生灭变化之中。

虽然各大文明体之圣哲深刻体悟到世界万物之变化，但是如何应对变化，却有不同的面向，从而各自产生各有特色之文明。

希腊人体悟到世界之变，苦思冥想变化后面是不是有个永恒不变的东西，他们找到了两个根源，一个是从自然界中寻找万物构成的最小要素，德谟克利特说：“世界是由原子构成的。”这开发出科学一路。一个是从万物之外去寻找一个最终的本体，柏拉图说，世界之外有一个理念世界，现实世界只不过是理念世界的反映。比如，现实世界有三角形吗？你永远找不到一个三角形的存在，这个三角形，只能存在于理念世界，这开发出形而上学一路，客观上为基督神学在西方的传播奠定了哲学基础，因为把他的“理念”变成上帝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希腊人对世界本源之探讨分化成两路，一条路演化为唯物主义，一条路可演化为唯心主义，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正式成为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是最近二、三百年西方哲学界最热闹的话题，两大阵营的对立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最大的影响当属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世界的对立，这影响了全世界的人，给全世界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其实，我们所面对的世界，何曾有唯心、唯物之分？唯心、唯物的分别，实在是人类以蠢蠢之智力，欲窥破宇宙之奥秘。宇宙运行本无心，而人类却以各自之心揣测宇宙，并以为自己掌握的乃是宇宙之真理，何其浅薄。对于我们所处的世界，人人皆有发表意见之权力，圣哲之见，比常人看到深刻，拥有众多粉丝也是常理，但切不可认为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宇宙何其广大，你已经看到了，看清了整个宇宙吗？最简单的问题宇宙到底有多大都没搞清楚，就敢放言“放之四海而皆准”，大言不逊，过于牛B。对于浩淼无边的宇宙世界，我们应该心生敬畏，有多少奥秘可能我们永远无法知晓。我们应该心怀感激，大千世界之中，竟然产生了一个我，我们更应该相互理解和包容，地球如此狭小，我们不应该彼此互相疏离。

也许人的心理总是趋向安定和谐与秩序，对于变动不居的世界缺乏一份安全感，一位西方哲人说，自人一离开母体，一辈子都在寻找在子宫的感觉。人在母体发育成长的时候，有母亲的保护，一个小小的生命被羊水包裹着，不会受外界的任何影响，但是，人一旦脱离母体，就开始与外界接触，也就带来了困惑与不安。人类在惶惶不安之中寻找那个绝对的，可依赖的母体，最终，人类找到了上帝的伊甸园，希望在那里获得永生和无忧无虑的快乐。这个说法有明显的西方背景，但东方文化不一样，不管中国文化还是印度传来的佛教，都不愿意把个人的绝对依赖感觉丢给上帝，或上帝之外的任何神灵，他们希望透过自己的觉悟来获得一种永恒的力量。

中国文化的源头是《易经》，不管儒道，还是法家、兵家……都从《易经》中寻找智慧。“易”的意思，有各种各样的解读，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易，是变化的意思，《易经》是一本讲变化的书，一般而言，易有三易，一曰变易，世界永远处在永恒的变动之中，就象太阳、月亮的运行一样，没有停歇的时候。二曰不易。世界再怎么变，背后有一个不变的规则。三曰简易，大道至简，我们的目的在于运用《易经》的道理，为人服务。道理不在于求繁，而在于简单，简单才容易掌握。太复杂的道理，不是任何人能够了解。

《易经》的核心目的，就是实用，孔子说：“易之兴，其在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史载周文王被拘于羑里七年，推演《易》而成卦爻辞。周文王研究《易》，把《易》做为全身免祸之法和兴国安邦之道。《易经》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易》的核心思想就是在变化纷繁的人类社会寻找一条规律，为人类谋求永续发展的道路。又有言，“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君子者，肩负社会发展，人群和谐的责任，小人者，只为自己，所以，《易经》的道理，他是为群体谋，为社会谋，如果只考虑个人的小道，就会流于堪舆、算命、占卜的江湖术数，离易道就太远了。

又有言，“生生之谓易。”世间万物生命延续不断就是易理。基督教文明，重点在于个人的永生，因为人人是上帝的子女，任何人都有个上帝做为最终的依赖。中国人不一样，没有个神来照顾每一个人，每个人是父母所生，每个人都是自己子女的父母，生命的意义不是最终回到伊甸园，而是通过一代一代的繁衍获得永恒的意义。所以，中国人是历史感最为强烈的民族，也是家庭观念最为强烈的民族，中国人可以为了家庭忍受艰辛和痛苦，仁人志士可以为了国家和民族而牺牲，而少有人为了信仰而殉道。西方人不一样，在漫长的中世纪，他们忍受着极为痛苦而贫乏的生活，目的只为在未日审判的那天，拥有一张进入上帝天堂的门票，所以，他们可以为《圣经》中的一句话而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甚至不惜发生群体之间的战争。他们都认为他们是在维护圣教，他们都认为上帝在他们那一边，他们都认为他们掌握的才是上帝的真义。在中国人看来，实在是难以理解，就为一句空洞的教义不惜流血千里？西方人看东方人也不理解，怎么那么现实，难道就不担心死后的归宿？

中国人的世界是一个整体的世界，天堂、地狱、人间彼此不同而又构成整体，天庭的神仙时刻关注着人间，地狱诸鬼也影响着个人命运。明代袁了凡所著《了凡四训》是广泛流传的一本劝善书，里面所讲的一些故事反映了中国人的世界观，兹举两例。

应本猷，明武宗正德年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应尚书早年未试时，在山中读书，夜晚的时候，群鬼叫呼，非常吓人，但应尚书并不害怕，有一天晚上他听见一鬼说，“有一妇人丈夫久出未归，公婆逼她改嫁，但她不从，明晚她将在这里上吊而死，我终于找到替身了。”应尚书心中不忍，回家偷偷把自家的田卖了，得银四两，然后冒用其丈夫的名义，写了一封家书，把银子寄到家里，说不久将归云云。那家人父母见了书信，发现字迹不对，有所怀疑，但转而一想，书信有假，银子不会有假，想来儿子安然无恙，于是再没有逼儿媳改嫁。后来，这家人的儿子回来，夫妻得以团聚。

又一晚，应尚书听到有鬼说：“我本来找到了替身，怎奈被这个秀才破坏了。”旁边一个鬼说：“你为什么不降祸给他。”回答说：“上天因为此人好心，有了阴德，所以将要他做尚书了。我怎么能害得了他？”应尚书从此更加努力，积德行善，不仅自己考试中举，官至尚书，子孙中科举及第的比比皆是。

江苏江阴有一个叫张畏岩的读书人，向有才名，甲午（1594）年参加南京乡试，却榜上无名，于是怒火中烧，大骂考官有眼无珠，当时有一位道人在帝微笑，张又马上把道人一顿怒骂。道人说：“你的文章一定不好！”张畏岩更加生气，说：“你又没看过我的文章，怎知我的文章不好？”道人说：“考中与否，全在于命运，命里不该中的，再好的文章也没有用，必须自己做个转变。”张畏岩说：“既然命里注定，又怎么能够改变？”道人说：“造命是天，立命在我，只要努力多做善事，广积阴德，什么福禄求不到呢？”

张畏岩从此一改往日作风，每日行善，功德日增，一日，梦见自己来到座高大的房子内，看到一本考试录取的名册，中间有许多行是缺的。于是，他问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回答：“这是今年考取者的名册。”张畏岩又问，“为什么中间缺少许多名字？”那人答：“对于那些读书人，阴间每三年考察一次，必须是积有功德，没有过咎的人才能列名。像册子前面所缺的都是原定应该考中的，因为新近有行为不端，所以被除名了。”又指着一行说，“你这三年中，行事谨慎，或许应当补在这里，希望你自尊自爱。”这一年，他果然考中了第一百零五名举人。

以上两个故事比较准确的反映了中国人的世界观。中国人的世界天上、地下、人间是一个彼此联系，彼此渗透的整体，并不存在超越此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你在这个世界的作为如何，会很快引起天上地下神鬼们的反映，给你相应的果报。所以，尽管外面的世界变化莫测，你把握一条简单的原则，积德行善，恶事不做，就可平安顺利，而且福及子孙，也是旧时中国人的普遍信仰。

佛教也讲变，世间万物无不处在生灭之中，一切万物皆无自性。所谓自性，就是自己成为自己的可能性，自己不能生成自己，因此自己的出现有赖于外界的力量，在佛教来说，万物的出现有两个条件，因和缘，因指充分条件，有了因，万物的出现才有了可能性。缘，指必要条件，有了缘，万物出现才由可能性变成必然。

世界万物的生灭现象一句话概括之，缘聚则生，缘散则灭。这里的特色在于，因缘是指条件，而不是指具体的物质，也不是类似于“idea”之类的理念，它似乎摸不着，无法用感官感触，但在万物的生灭背后，难道你能说不需要条件吗？因缘说的背后，蕴含着一个巨大的转变，从对神的信仰或对物质的膜拜转变到人的自身行为中来，由于世界万物的生灭不因神创造，亦不是具体的物质现象，只是条件的聚合与消散而已。所以，人可以为未来创造因，人的今天是由于过去的因。佛教有言，“众生畏果，菩萨畏因。”一般的众生，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黄河不死心，到了结果显现的时候，才会对过去的种种心怀悔恨，可是又有何用？而菩萨不一样，他深知因果的道理，今天的因会造成明天的果，所以对今天的种种心怀戒惕，务必诸恶莫做，众善奉行，才能证得佛果。

佛教的变，还体现在六道循环的观念。佛教认为，一切众生皆在六道里面循环不已。何谓六道？天人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里面，天人道最好，但是，稍一犯错就会堕落到其他的道域内，所以，即使到了天人道的界域，仍然不保险。最好的办法，是不入轮回，永入清凉寂静的世界，佛教把这个世界叫做涅槃，佛教徒所追求的，就是进入这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极乐世界。

佛教的最后追求，还是在于由变到不变，变是痛苦的，不变是永恒安宁的，但在六道任何界域内，不变了不可得，最高的不变境界是一念不起，无住、无相、无念，到了这个境界即入涅槃了。

佛教认为，你为什么在这个世界轮回不已呢？因为业，所谓业，就是你在世间的做为，有做为就形成业，你造善业，下辈子要来讨债，你造恶业，下辈子要来还债，所以，你就永世不得超脱，永在六道轮回。要脱离六道就要不造业，恶业绝不能造，善业绝不能存个善的念头。比如佛教讲布施，布施分三个部分，布施的人，布施之物，布施的对象，这三者皆不存在，只是随缘而已，一过即空，如此，善业也不存在。善、恶皆不现前，即可证得佛果，永入涅槃。

为什么佛教对现世有如此坚决舍离的态度？与佛教对人世的看法有关。佛教认为，人生皆苦。人生有七大苦无法摆脱，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你可能会否认，人生难到没有快乐吗？佛教说，快乐只是短暂的，而他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比如，口渴了，喝口水，这是快乐的，但是，这个快乐转瞬即过，如果你不停的喝水，想保留这个快乐，快乐马上变成苦，人有各种欲望，为了满足欲望，会带来各种痛苦。你想成为人上人吗？谁不想成为人上人？人与人之间的争夺甚至杀戮就不可避免。更可怕的事情，这种没完没了的痛苦会不停的轮回，没有尽头。

面对纷繁复杂、变化莫测的世界，人类脆弱的心灵总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永远依赖的对象，以求得安宁。犹太人找到了上帝，并把他介绍给西方世界，西方世界在对上帝的信仰中找到了永生之道。中国人找到了家庭，他把永生的希望寄托于生命的绵延不息，在生命的长河中，中国人甘愿做一朵浪花，浪花转瞬即逝，而后来者绵绵不息。佛教不外求，他的解脱方法是觉悟智慧，现世没有永生，只有无边无尽的痛苦，舍离一切，进入涅槃，那是一个永远清凉的世界。

佛教形容涅槃，常以清凉为喻。这可能与印度炎热的气候有关，天气过于炎热，人人以清凉为盼，佛教故以清凉喻理想世界。但到了中国尤其是北方地区，冬季特别寒冷，这个时候谈清凉，恐怕不是人之愿望，佛教常以火宅喻世界，形容人欲望之胜，其实以冰屋喻世界，亦无不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利害面前，恐怕比冰屋还要寒冷，所以涅槃，亦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古代希腊人找到了哲学，他们在哲学中找到灵魂之所在。这在全世界的同期文明中，实在是一个异端，但是这一个异端，一千多年后，却开出璀灿的花朵，他所开端的文明，俨然是近二、三百年来世界的主流，但是他对人类带来的伤害，也许并不亚于他对人类的贡献。他内在的唯心唯物的因子，间接造成了两千多年后两大世界的对垒，从他所产生的科学之花，造成了人类对大自然的残酷掠夺。21世纪，人类面临全面的危机，文明与文明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人类与自然之间，充满矛盾与危机，这些危机，需要不同文明体的圣贤大哲拿出高度的智慧，以求得人类未来的生存。

霍金曾说，以人类最近二、三百年的发展历程来看，人类不知道还能否生存两百年，现象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受到人类的主宰，尽管人类的影响力，基本上还限于地球，但人类的活动，越来越趋向于毁灭自身。这是一条不归路吗？也许只有上帝能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