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

那里并没有月亮和星星

所以你永远无法到达

——Mr.Nav

-01-

松泉小纯子长着两颗可爱的虎牙，她很爱笑，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这样的女孩子十分受办公室同事的欢迎，对女同事无害，对男同事充满诱惑。

她走路的样子很迷人，青春荡漾的腰轻轻扭动，浑圆的娇翘的臀活力十足地颠动着，整个身体宛若一朵风中的花，轻轻摇动且充满弹性。

小纯子身上淡淡的香味正是20岁女子才有的纯净的香，但又是她独有的。即使透过办公室里其他女人的香水味，也能独立地飘荡着，就像一个白得透明的杯子。

任何香水用在她身上都是多余的，她的体香没有任何香水可以媲美。

她的皮肤没有一丝瑕疵，宛若天空。

柳拿云即使背对着，也能闻到她的香味，也能看到她无声的笑容。

-02-

月亮在枯瘦的枝条上挂着，旁边的金星亮得出奇。这是首尔很普通的冬天晚上。

金冬梅等到店里关门，赶紧跑到公交车站。虽然没风，但是气温很低，在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下，她的身影显得很单薄。

一个站在垃圾桶旁边吸烟的中年男人，正在举着手机拍月亮和金星。金冬梅听到他在低声自言自语，大概是觉得太美了吧。

不过，她感觉到那个男人转过身来发现了她，并且假装在拍道路上的风景，其实是在偷拍她的背影。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偷拍，并不令她生气。她想：我的脚踝上那个莲花的纹身不知道他能否拍得清楚……这些大叔真是的，可以来搭讪我呀。

公交车来了。金冬梅要在公交车上坐45分钟。

她打开手机翻看今天到店里来的客人的照片，她会偷拍每一个来店的客人，经常会拍到明星，但她更喜欢拍的是一位太太，她今天来了。

金冬梅今天拍了她20张照片。客人的名字从签字潦草的字迹来看像是姓安，金冬梅就给她设了个文件夹：安太的影。

安太看起来像60岁，也像30岁。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微卷，披在肩上，但头发中间有一片是白色的，不是染出来的白。即使有这样一片白发，却丝毫没有增加她的年龄，反而看起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娇艳，若少女脸上的红晕一样迷人。

安太的皮肤出奇得好，看不到一丝纹理。她看起来像60岁也许是因为那片白发，但她的身段和声音都像一个30岁充满故事韵味十足的女人。她不爱笑，但她的眼睛看过来时，会把人照亮。

安太今天进店穿的是一条普通的牛仔裤，一双黑色的浅口皮鞋，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齐脚踝的红色大衣。她的脚踝处的皮肤也很细嫩，像一条灵巧的鱼。

她的脚趾一定很美。金冬梅想。

金冬梅从她进店开始偷拍，有一次安太弯腰看一个人脸的盘子时，紧翘的臀部在牛仔裤的包裹下，像一只刚摘下树的苹果。金冬梅看得有些发呆，差点被发现。

安太起身时看了一眼金冬梅，眼神像一片天空。

-03-

飞机推出停机位的时候，柳拿云就睡着了。

旁边的座位上是一位美艳无比的女子，女子身上散发着黄桷兰的香气。她膝上摊着一本书，静静地看书。

柳拿云被越来越浓烈的黄桷兰的香气唤醒了，他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身边的女子，她的脸泛着微微的光，像一轮月亮。她觉察到他的眼光，身体很轻微地动了一下，掀起一阵空气的涟漪。

柳拿云赶紧转过头看着舷窗外，外面什么都没有。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想，这应该是他飞行旅途中第一次实现梦想：旁边坐的是一位美女而不是抠脚大汉。他记得看过一个数据，每个男人都梦想旅途中的艳遇，但“邻座定律”一般是相反的，几乎百分百会跟一个比自己还要粗糙的汉子相互嫌弃地度过一段难熬的旅程。

让时间停止吧。柳拿云想。

或者飞机根本就停在空中吧……

-04-

松泉小纯子的妈妈去世得比较早，小纯子在父亲的呵爱中长大。

但凡单亲的家庭，对子女的爱会变得无比大。小纯子的父亲就是这样，女儿就像他的双目一样重要也须臾不可分离。

小纯子的父亲是个鞋匠，他修鞋子也帮人定做鞋子。

全球各地的买手店，都会把小纯子父亲定做的鞋子作为鞋类采购的第一选择。他会根据客人的定做需求复刻一双鞋子出售，每年100双。售价高昂，但几乎买不到。

两双完全相同的脚很少见。

小纯子的鞋子都是父亲亲手制作，她每天换一双鞋子，但每年父亲只会选择她出生日那天的鞋子做一双复刻鞋。

小纯子这双复刻鞋是被一家韩国的买手店预订的。

-05-

邻座女子看的书吸引了柳拿云。

书纸是一种少见的环保纸，淡黄色几乎看不出黄色，只有头顶的阅读灯光角度合适时，才会显出一抹黄，像是一层金粉涂在纸的背面透过来。

淡黄的纸页上印着蓝色的字，这种蓝是不可描述的蓝，看起来像是在哪里见过，但确实无法比喻，暂且叫它梦之蓝吧。

真正让柳拿云吃惊的是书上的文字。

这本书里的每一个文字就像一只小鸟在飞，它们没有具体的意义，只是排列在一起，任何一个字都无法跟另一个字结合，两个相邻的字像是隔着一个世纪那么远。

如果你看到某一个字，比如：我。但它后面的字与“我”这个字毫不相干，所以“我”这个字是没有意义的。

邻座女子表情平和，一页一页地读着，有时还会莞尔一笑或者皱一下眉，但是都很美。她读得津津有味。

书上的文字产生的力量已经超越了女子美貌的吸引力。柳拿云问了一句：请问这是什么书？

她合上书，嘴角翘起来，轻轻地说：你能听懂北京话吗？

整个机舱里都飘满了黄桷兰的香气。

-06-

小纯子每天晚上都在绣一幅画。

刺绣的技艺是她自学的，有时她觉得跟父亲做鞋的技艺是相通的。

这幅画没有边界，但就像是她的记事本，她所看到的、经历的、听到的、书里读来的、想像的，都在画中呈现。

她喜欢在上面绣有月亮和星星的天空。

-07-

金冬梅突然想起来，在公交车站偷拍她的那个中年男人下午也来过店里。

她洗过澡，全身暖暖地坐在窗口。端着一杯余市10年威士忌轻轻地啜一口，一股尘土飞扬的感觉弥漫味觉和全身。

金冬梅打开手机，果然有那个男人的照片。

男人看起来40岁左右，单眼皮，头发茂密。他的眼神里像是装着所有的问题。

照片上不只有他，还有安太在看那个人脸盘子的背影。他和安太似乎是重叠的，或者说在照片里，安太像是他胸前的一朵花。

这张照片拍得好美。

男人站在一双鞋子的前面，他似乎被这双鞋完全迷住了。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长度，又量了一下宽度。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金冬梅拍下了他。

窗外的月亮向上移动了三度，金星跟在旁边。

金冬梅的店里每年会从日本采购一双定制款的鞋，每年会被神秘的买家买走，这是她唯一没有拍到照片的顾客。

-08-

柳拿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女人的脚的。

据说这是一种叫“恋足癖”的病，但他知道他不是。他能够隔着鞋子就看到女人的脚，巨细靡遗。他并不会病态地去借一双美足实现性的高潮，他只是会被漂亮的脚吸引。

20年前，他到首尔出差时，偶然进了一家买手店，偶然碰到了那双鞋。

鞋子放在一块裁成圆形的蓝色天鹅绒布料上。鞋子是用杭州产的缎子面料做的，深蓝。两种不同的蓝碰到一起，那块蓝色天鹅绒布料就像是天空，而鞋子就像是天空中挂着的一颗星。

世上会有什么样的脚可以匹配这双鞋呢？

这双脚的左脚会有六根脚趾，但并不会因为多了一根脚趾而比右脚更宽。左右脚的脚趾如同被刀刻出来一样完整，左脚多出来的那根脚趾看着存在，但穿进鞋里时并不占用空间。

柳拿云从此每年到这家买手店买下为这双脚定制的新款的鞋子。

但是那个脚踝上绣着一朵莲花的女老板并不知道是他买走了这双鞋。

-09-

松泉小纯子的刺绣画是架在一个巨大的支架上的，支架就放在她的卧室。

晚上睡觉前，她借着灯光看画上的场景，就像看一场戏。

画上是没有时间的。

-10-

柳拿云第一次看到松泉小纯子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只闻到了小纯子身上的香气。

她坐在他面前，微笑。如一片云，如果他呼吸重一点也许可以把她吹走。

这个女孩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绘画作品，画上的物和人都是动的。这种“动”是本质的动，虽然平面的画是静态的，但她画出了物在“动”的欲望和本性。比如说：那只是一棵小树，但小树在长大，这个长大就是“动”，而“长大”这个“动”的本性是小树充满着嫩绿色的欲望。

柳拿云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画里。他并没有提问题，也没有再看小纯子一眼，仿佛过了一个梦那么长的时间，他突然醒过来说：我要你了。

小纯子说了谢谢起身走出门的时候，她的脚从白色长裙下露了出来。她的脚踝像一只小兔子。

柳拿云知道，她就是穿那双鞋的人。

-11-

从飞机舷窗的外面，可以看得清柳拿云的脸，也可以看到他身边座位上那个女子的鼻头和脖颈。女人的半隐的头部线条像一张弓。

柳拿云侧对着女子，全身绷紧。他想知道“北京话”是什么意思？

北京话是一种失传已久的语言，我正在研究它。女子说。

女子的声音软绵绵如一张网，它不是进入柳拿云的耳朵，而是罩住他，盖在他的身体上，让他感觉她在说话。

柳拿云说：我却知道所有的语言都是一样的啊，它们只是一种沟通符号，通过长时间的约定俗成，被大多数人接受。你所说的北京话，就是代表了一些北京的风俗特征而已，我会说而且可以理解。

女子移了一下身子，表达对柳拿云的信任和亲切。她说：那你刚才看到的“我”是指什么？

柳拿云说：“我”是针对主体来说的意义，比如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

女子笑笑：我叫谷歌。你呢？

柳拿云说：我叫柳拿云。

这时，柳拿云突然想起，她怎么知道自己刚才看到了“我”这个字呢？

-12-

也许那个中年男人也认出了自己，所以才会在公交车站偷拍吧。金冬梅想。

一个单身的大龄女人，往往会被月亮、星空、酒和一次偶遇打动。

在首尔，能够有实力到金冬梅的店里消费的顾客，以明星、阔太为主，当然也有一些来自亚洲其他城市比如北京、上海的买手。明星、阔太们根本不会在乎价格，他们只追求不同。那些买手们很在乎价格，因为本来的价格已经很高，他们买回去之后加价太高就很难出手了。这些来自北京、上海的买手都很像小偷，为了5000韩元会讲价两个小时。

那双鞋应该不是被首尔本地的人买走的，首尔的顾客数据库里没有这样一个能穿得上这双鞋子的人。

金冬梅曾经怀疑安太是这双鞋的买家，但她不是。安太在她的店里只买餐具，她会把每一样新到店的餐具带回家。而且，安太的脚虽然很美，但她穿不了这双鞋。

金冬梅想：也许今天偷拍自己的那位大叔就是买鞋的人吧？

她自己甜甜地想，这一定是个很温暖的男人。他可能是个北京人。

金冬梅喝了一口酒，全身的血液奔腾起来。月亮翻过了楼顶已经看不到了。

看不到的月亮是不存在的。金冬梅想。

-13-

小纯子在画上绣着一架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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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拿云在公交车站拍了买手店那个女老板的照片，他放大了照片看她的脚踝。

那是一朵莲花。

为什么她会把莲花绣成蓝色的呢？还从来没看到过蓝色的莲花。柳拿云想：不过，蓝色的莲花绣在一个小兔般的脚踝上，真的很惊艳。如果盯在那里看就像是一个深渊。

这个女老板的身材不错，即使在冬天厚厚衣服的包裹下，也看得出来她有丰满的胸和灵巧的腰身。

20年前，她那时还只有十几岁。

现在，她还是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不过这是柳拿云拍到她的唯一的一张照片。

她不会知道我是谁。柳拿云想。

他把最新买来的鞋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黑色的方桌中间镶嵌着一块玻璃，鞋子放在上面，就像在云端。

仍旧是蓝色缎面的一双鞋，几乎跟之前的鞋子一模一样。但是他就是觉得每一双鞋都不一样！

他每天闻到松泉小纯子的香味时就在想，她今天不一样，但是他无法分辨。小纯子身上的香味不浓不淡，远近冷热都不会带来变化。

她的脚步是没有声音的。柳拿云没有看到过她穿他买来的鞋子，但她每天的鞋子都不一样。

她就像是柳拿云梦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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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来，画卷已经很长了。卧室的支架已经不能全部展开整幅画，所以小纯子会把以前的画卷起来。

她躺在床上，看着飞机、月亮、金星、首尔、一朵莲花、一个在飞机上睡觉的男人……一双自己想要的蓝色的鞋子，还有一本书。

然后，她起身把这一部分画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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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拿云在机场办理登机手续时，他旁边的座位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