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最热烈的微笑面对这个世界,转身却满脸杀意。
这句话惊得我一身冷汗。它们被胡乱地写在一个年代相当久远的笔记本上,字迹几乎穿透纸背。那本子掩在抽屉里一堆未拆封的化妆品底下,它们的主人是我的妻子,准确地说:第三任妻子。
结婚四年来,我一直认为她是我的天使,上天最终赐予的眷顾,她那么的体贴、懂事,常用那如水般的温柔揽我入怀……
我错了。
早该想到——没有人能做到在工作上游刃有余,回到家里又能如此谦顺、乖巧,如果有,那一定都是假象,是伪装。
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
我与第一任妻子小娟结婚的时候,是个十足的混蛋。那时我还不到二十五岁,刚刚参加工作。曾经在校园里无所不能的错觉让我目空一切,瞧不起领导,瞧不起同龄人,瞧不起老同事,甚至认为很多工作都堪称垃圾。
我也不打算好好工作。坦白说,是因为老丈人的关系,我放弃了待遇优厚的某间外企,屈尊来这间夕阳红的国企。除了瞧不起周围的一切,我倒不责怪把我扔进这个垃圾堆的老丈人,他人很不错,也称得上位高权重。
除却老丈人的光辉照耀,我还有一样“横”的底气——作为老股民,刚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我就在市区相当好的位置买了两套房,那是2000年之出,房价也不贵。我几乎忘了那些年工资有多少,那张卡从来不看,我把它交给小娟打理,我信任她,就像我觉得她信任我那样,毫无保留地,彼此也不需要任何掩饰。我随心所欲在她面前表达真实的自己,甚至不知道婚姻需要稍稍经营,不知道妻子需要被照顾。
小娟是个护士,经常倒班。她上夜班的时候,我就出去泡吧,跟社会上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共同休息的日子里,我们多半在老丈人家蹭饭,后来都被催生催烦了,便改成开着车到处旅行,有时候也出远门,又或者只是闲逛。
我不想生孩子,总觉得当爹这件事与我很遥远。每年春节回我老家的时候,在父母面前,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十几岁那个模样,所有人都宠着我、惯着我,我说吃鸡腿,那一定是两只鸡腿都归我。小娟对我似乎习以为常,说不定还有点欣赏。我从她眼里经常看到崇拜。我说:我们都是随性、真实的人。彼时,她深深点头。
小娟似乎也不愿意那么早生孩子,我没有细问过,不过,如果真的让她一年不化妆、不能到处游玩,我想她会疯。我喜欢她保持活泼的模样,当护士的人总有些小疯狂,我真的很喜欢。
和小娟结婚的第三年,老丈人提前退休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位慈眉善目的国企老领导有着家人都捉摸不到的另一面——他还有个女儿,私生的,当时也来这间国企上班。她被安排进了办公室,得了个美差,那种岗位向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的,于是,很快她被神通广大的同事们扒出了底细。老丈人不想让我岳母和小娟知道,思来想去,自己申请了提前退休。
神通广大的我自然有门路知道。那个女孩儿叫秦筱,我没见过她。她一定知道我,也一定不愿意在任何场合遇见我——老丈人家的所有人,当然,除非我要办理辞职,并没有跟她打交道的必要。
我那多情的老丈人退了休就常往我家溜达,有次跟我喝酒喝大了,主动讲起这摊子事儿,末了,叮嘱我:等你出息了,照顾照顾这个妹妹。
我虽然也醉了,可脑子没坏,就算我是个混蛋半吊子,也绝不认可男人出轨这件事。我记得当时我仰在椅背上,用鼻孔回答了他一声:哼,又或者嗯。
老丈人酒醒了之后,再没提过这件事,这一度让我怀疑他那次是装醉。
小娟还是怀孕了。那段时间正赶上我被顶头上司收拾,那家伙一定被我老丈人修理过。开会的时候我若敢迟到半分钟,或者胆敢跑了神儿,又或者偷看一眼手机,一定立刻被唤起来当做典型批斗一番。这么搞了几次,我就跟他拍了桌子:老子不干了!我指着他的鼻子说。
说到做到,我请了半个月的假,陪着小娟在家养胎。说是陪她,倒不如说是我“躺”在家里受她照顾。小娟的妊娠反应很大,这让她的情绪不太好,而我则是个向来没耐心的家伙,你侬我侬的日子一切都好,如今,她发火时,我也发火。又一次小娟又说不舒服,这让我很烦躁:“你不是护士吗?怀个孕这么矫情!”
小娟哭了起来,记忆中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崩溃,她说:“郭浩,你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我真是瞎了眼会嫁给你!”
我承认我不是过日子的人,就像不是个正儿八经工作的人一样。很快,我就在家呆烦了,还是回去上上班喝喝茶吹吹牛皮舒服。而国企是不会炒人的,我换了个无所事事的新岗位上班。新的领导不管我,最开始我猜他一定是我老丈人提拔起来的,满心欢喜。那个时候我还不懂,这样放任我、不约束不管教的人,和气的面具后面该是多么大的嘲讽,他其实是在眼睁睁看着我毁掉自己,在我最好的年纪。
我果真毁掉了自己。很快,刚入职的新员工都敢给我布置工作:喂,你今天没事的话把这几份报表送去总部一趟;喂,明天提前下会儿班,帮忙给客户送点样品;喂,工会搞活动,你个子高,帮忙把这些拉花挂起来……
股票账户里的钱已经撑不起我的骄傲和自尊。我虽然仍旧喜欢瞧不起一切,瞧不起所有事,喜欢用鼻孔跟人说话,而如今,他们对我会报以毫无所求的容忍和微笑。真是莫大的嘲讽。
我开始讨厌上班,惧怕工作,甚至拒绝与那些狐朋狗头泡吧。大家都是快30岁的人了,当我吐槽起种种不如意时,我发现他们的眼里的疑惑越来越多,让人不安。之前会拍拍我的肩膀说:“管他们干球”的人,如今也用那深不见底的宽容回应着我……
渐渐地,我盼着下班,下了班就逃回家,回到家小娟也对我爱答不理,那我就关在小房间里打游戏。游戏里的人,让我愉快。
小娟跌倒在浴室的时候,我正戴着耳机跟游戏里的队友疯狂地喊着进攻。我没听见她的哭喊,直到半夜总于打累了,我去洗漱,看到浴室门口那摊血迹。小娟一丝不挂地晕倒在门边,身上的水在入冬的深夜里散发着刺眼的寒意……
我六个月的儿子没了,小娟再也不能生育。
我把所有的存款和两套房都留给了她,开着我那辆破车,带着几万块的辞职补偿,把自己从那个城市里抹去。
二
我在一间破落的酒吧里把往事讲给一个陌生的女子,她很快成了我的第二任妻子。
彼时,我仍沉浸在自责和悔恨之中,赌命运还会不会给我更多的愚弄,没有想好第二段婚姻该如何开始,或者,我只是想随便找个人结婚,得个人照应就满意了。至于那个人好不好,照应得周到不周到,都随意吧!我甚至期待着生活不如意,似乎那就报应了我该受的苦难,心里得以稍稍平衡。
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她给我生下一个儿子,然后就走了。
她说:你让我感到绝望。
这话也是对她自己说的,她没能照顾好我。我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跟她一起生活的一年半里没有添过一件新衣,我也没有工资,不,是没有工作,股票也赔光了,老天把我打倒在地还不算,还要再踩上几脚……除了整天在出租屋楼底的棋牌室抽烟打麻将,我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事可做。
我把刚满月的儿子送到了父母家,他们留下了孩子,却拒绝我踏进门半步。
我只得又回来了这个城市,有那么几个朋友肯给我一点工作,让我多少有个人样。
我32岁了,需要有个人样。
一天,有个年轻姑娘打听到了我。
“你想回来上班吗?不过是以外包雇员的身份。”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一直想谢谢你,因为你的愚蠢——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真是个恶毒的姑娘,但是我有点喜欢。”是秦筱。她太美了,年轻的肉体在飘飞的长裙下若隐若现,她正俯视着正蹲在朋友瓷器店的门槛上吃着盒饭的我,宛如天使降临。
“我可以预支你三个月的工资,帮你申请到员工宿舍。如果你,有脸回来的话。”她挑衅地看着我。
“回!我回来上班!”我激动地想拥抱她,她跟小娟长得真像。
毫无疑问,秦筱成了我的第三任妻子。我们约定好了,再也不提往事。
我的前老丈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气得发疯。他冲到我的新家里乱砸一通,指着亲女儿骂不堪入耳的话,指责她嫁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王家断子绝孙。
“你已经断子绝孙了。”我听到秦筱和颜悦色地说。
“没事,他对我来说,不过是银行账户上每个月固定出现的汇款人。”我的妻子安慰我。
我抱着头窝在沙发里,闷声哭着,曾经的往事山呼海啸般压过来,像一个梦,让我迷失,找不到归途。
“我们好好过日子就是了,你要打起精神。”她抱着我,最后伏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秦筱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跟什么人打交道都得心应手、滴水不漏,再加上那层让领导心神领会的背景,她很快就获得了提拔,调去了办公室,成了大老板的行政秘书。
我的老丈人提拔过的人,都被她弄了下去。手段轻巧,我甚至连坊间一句传闻都没听到,但看着一个个红头文件里的人名,我就知道那是她做的。
我理解她、欣赏她,默许她在外面跟那些老男人斗智斗勇,然后全胜而归。
她对我很好,吃穿用度哪一样都不用我操心,就连家里的燃气、管道,都会定期安排人维护清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让人省心的女人。
但我们从不出去旅游,她总是拒绝我的提议:看完美好的风景,不是徒增惦念?假期里,秦筱也喜欢呆在家里,最多去逛逛商场或者超市,她不喜欢与人接触,这点完全不像工作中的表现。
偶尔,我也积习难改,隔三差五总要去泡泡酒吧、搓搓麻将,对此,秦筱显得很大度,某次她在我的手机相册看到醉酒之后我在酒吧跟陌生女人黏在一起的照片,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别染上病就好。
这样的女人,才治得了我。我因此很听话,午夜12点前一定回到家。我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似乎一天天沉稳起来,有了“三十几岁该有的样子”。
她也愿意为我生孩子。
我们生了个男孩儿,我的第二个儿子。当这个小儿子送进幼儿园时,她便做了主,从我父母那接回了老大,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我们一家四口的日子简单幸福。
或许,这就是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之后,我该得的好日子吧。
三
直到我发现了笔记本上那行字。
那溢出纸面的恨意,是对我吗?
不,她答应过我,彼此再也不提往事。可为何那恨会写在家里?
我发现自己变得脆弱至极,生怕一点点的不对,毁掉了这份得来不易的日子。
我得问问她。
”筱筱,我今天帮你收拾梳妆台,看到了一个本子……”我感觉自己说话时,眼泪就要溢出来,我像一个站在绞刑架前的人,她的回答会是一份判决吗?
“哦,我偶尔记点东西。”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在外面也是这样波澜不惊吗?我有些害怕。
“我以为,你很好——我们很好。”
“哦,那句话?我随便写写。”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说要去煮饭,孩子们要从补习班回来了。她在躲着我。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恨我,可以坦白告诉我,我都接受。”我小心翼翼,脑海中已经开始回放以前干过的混蛋事,跟自己算起账来。
她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忽然定在那里,我不知道她在思量写什么,时间似乎停滞了,许久许久,她转过身来。
我看到的似乎是另一个人——是签完离婚协议时解脱了一般的小娟!
“嗡”的一声,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不是私生女。”我的妻子缓缓走过来,脸上又挂起微笑,淡淡地说,那声音似从天际传来,刺痛我的耳膜。
我的头痛病犯了,大概眼睛也布满了血丝,电视机里倒映出我的轮廓,像一只僵硬的石雕。
我拼命地按住太阳穴,盼着疼痛缓解时,能从又一个噩梦中醒来。
命运要再度愚弄与我?
“他们抛弃了我,因为那个老头子是国家干部,不能有两个孩子。他们抛弃我的时候,我刚刚上小学,记得可清楚了。”筱筱回到沙发上,依偎在我身边,帮我按摩头皮,用她经常帮我舒缓头痛的手法。
“他们说要把我送给陌生人,让那些同事们,不,让正要提拔他的领导们认为小女儿已经不存在了。”我的妻子冷笑着。“我本来不知道这些,王娟告诉我的,她读初中,选了最好的学校,她把全部的旧文具塞给我,说以后没有人跟她抢了,她要全部买新的。”
“我,我没想到是这样。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我感觉不到头痛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疼,我居然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这样一段让人心碎的童年。“你恨他们?”我问。
“恨。我那个亲娘总说:因为又生了我这么个女儿,身为潮汕媳妇的她受尽了婆家人的白眼,她的不幸福都是因为我……是她主动把我送走的,像送我去学校那样——交到别人手里就完全不关自己的事了。分别那一刻,看着她的表情,我才知道曾经对我的咒怨都是真心的。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说:我本就不是她的女儿,我或许是从天上掉下来时走错了家门。还记得最后跟他们一起吃的那顿饭,就是最家常的饭菜,那顿饭上,他们跟我讲道理:这个叔叔家没有孩子,又住着学区房,我可以到最好的学校读书,条件就是要变成他们家的人……他们以为我听不懂那些话。我六岁了啊!”
“再也没有去看过你?”我问。
“看过,那个老头子或许是心里有愧疚,毕竟拿孩子换了前途,呵呵。是我不愿意见他们。”停顿了片刻,她又说:“我发誓要他们后悔一辈子!”
“可你,后来还是托他的关系找了份好工作,也没有给他们添过麻烦……”我感到隐隐的不安。
我的头皮在她的手下紧绷着,手劲儿似乎更大了,她在鼓足着什么勇气。
“工作,呵呵,都是为了报复,只可惜他提前退休了,全身而退。对了,我入职那天就查阅了你的资料,后来陆续使了点坏——你知道,那些小领导不至于处处为难你,你岳父的面子他们毕竟是要给的。”她笑起来,笑得让我心里发毛。“你跟王娟似乎很幸福,还经常跟同事吹嘘你们去过哪里旅游。这些传到我耳朵里的,我都记着。我决意要抢他的男人,但你,你并不值得我抢……”
我的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
“你真蠢,娶了那么恶毒的女人却以为得了件宝贝,你该为自己的愚蠢负责任。”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倚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继续说,带着让人难以捉摸的笑,那语气却有几分恶狠狠,跟几分钟前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这么说吧:逢年过节发的员工福利都是写了名字的,而之前是不写的,你还记得吗?是从我开始接手那个岗位才开始写。知道为什么吗?”
“我还能记得一点,是有名字的。”我感觉自己变成了牵线木偶,认她摆布着,不敢丝毫反抗。
“你的那份,我都会加点东西。不,准确地说,从王娟怀孕开始那个节日的慰问品开始,这个创意才真正发挥作用——没想到你们的孩子能保那么久。”
“你……”我的心疼开始扩散,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剧痛。
“呵呵。是她活该,她那么恶毒,居然跟六岁的妹妹讲父母要卖掉她的事。她欠我的!”
“你得逞了,我们的孩子没了,她也不能再生育了,那你为什么又去找我?要跟我结婚?”我木呆呆地吐出一句话。
“你以为我考上了好大学,找到了好工作,就意味着我被收养的那些年很幸福?他们知道我为何被送养,知道我背后没有一个人,你明白着意味着什么?”她突然崩溃大哭。“如今他们终于都不在了,真好!你知道的,我们结婚时我告诉过你,我没有父母。呵呵。”
“你杀了他们?”
“杀?我不做违法的事,我是合理正当地把他们送进了监狱,在我拿到这份工作之后。我再也不需要忍受那个男人对我的虐待,我想你一定明白那是指什么。”
“对不起。”我听到自己在道歉。
“你不用对不起。他们把我送给那样的人家,只赔掉一个孩子并不足以让我满意。而我嫁给你,就是因为如此——我们可以成为老头子一家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辈子都是!他不是来砸东西吗?你不该拦着他,应该让他脑溢血发作,暴毙而死……”
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在坍塌,最后周围是一片死寂,我在死寂之中被往事一幕幕包围着。那是小娟正倒在血泊里,襁褓中的大儿子哭得小脸儿发紫,一家四口不久前在游乐场的欢愉……
我哀求她:“你不要说了,再也不要说了……如今,既然我们在好好过日子,就忘掉那些事,就只好好过日子,我们还有孩子啊!”
“孩子是我还给你的。当然,那早已断子绝孙的一家人永远得不到这个孩子,这会让他们悔恨到死……而我,回不去了。这些年,我看起来很好不是吗?可这张外表之下,心都是黑的,装满了罪恶……我是这样一个分裂且矛盾的人,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个人。而你,你娶错了一个人,那是你的愚蠢!你眼瞎!你又要追着我问,如今都清楚了,自己做选择吧。”
“你爱过我吗?”
“我不会爱任何人。”
我站在楼顶,大哭,大笑,大声呼喊,最后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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