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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坐在拐角处的朱小妹撩开袖口看了一下表。那是一块简易的电子表，整个表身都是塑料的，戴在手上硌得手腕疼，看起来比儿童玩具手表还更像假的。是朱小妹在夜市地摊上买的，上课下课的不掌握时间可不行，没办法她只得花十五块买了。穿长袖时她就戴在手腕上，不穿长袖时她就放在口袋里。
她很清楚，要是在三十年前，这东西倒还可以给主人彰显点身份地位，但放在现在这个时代，它只会给人带来尴尬或颜面扫地。
已经九点半了，朱小妹准备回寝室。她动作及其轻微，小心翼翼地收拾东西，尽量不弄出声音，但是很难，用来装书的是一个比较结实的塑料袋，只要一碰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的声音，引得周围人侧目。这是朱小妹最不愿发生的事情，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愿别人注意到她，她宁愿别人把她当空气，视她为无物，那样她会更自在。要是有一丝目光落在她，她就会浑身不自在，感觉无处躲藏，脸也会瞬间变红，仿佛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似的。
收拾好东西，她像往常一样，从后门蹑手蹑脚地悄悄溜出，像一只偷吃了东西急欲逃走的小老鼠。每次溜出教室她都能成功地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她总是选择紧挨后门的拐角处的座位。
沿着墙根，低头垂目，快速走入夜色之中。终于安全了，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紧张的恶魔被她挣脱。
小时候家里的老人总是讲些鬼怪故事，在那些故事里黑夜似乎永远都是鬼怪、恶魔出场的舞台。在她幼小的心灵里黑夜与可怕、恐惧成了同义词。
而现在，黑夜却成了她的保护伞。黑夜让她与别人之间有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唯有黑夜可以让她自由的呼吸、行动。只有在黑夜里她才是真正的自己。
今晚，夜格外的黑，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虽然它们是她特别喜欢的，但在热闹的大学校园里没有倒更好。她内心放松了一些。脚步慢了下来，腰也挺直了，不再像无处遁形的老鼠。
走到荷塘边，她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这张长椅在晚自习后她经常来坐，特别是夏天。这也算是进入大学后的一个重大发现。
叫荷塘其实有些名不副实，因为池塘中种的是睡莲。一朵朵玫红的、净白的睡莲洒满整个池塘，盘子般大小的莲叶挤满每个空隙。微风吹来，花与叶都会轻轻摇曳，将沁人心肺的清香带到校园的每个角落。
这么一个幽静美妙的场所当然是大部分同学的热衷之处，特别是那些甜蜜的情侣。朱小妹只能远远观望一下，她与那里完全不搭调，不该是她涉足的地方，虽然她很喜欢那里。
但是每一次观望让她有了意外的发现。有个长椅的边上有个垃圾桶，到了夏天常有异味还会伴随着大量苍蝇的光顾。所以到了夏天那条长椅上很少有人落坐。她内心欣喜了起来，也许是上帝专门留给她的吧。
就这样孤独的长椅成了她寂寞大学时光里的一个伴，静夜里她们共同感受荷塘月色的美好。
坐在荷塘边，她的思绪却飞回了家乡，她有些想家了。
2.
朱小妹来自安徽北部一个偏远的小乡村。那里的落后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像的。与普通城市生活相比似乎都差了不止一个时代。
朱小妹家有三间草房，屋内黑呼呼的，因为她家那边还没有通电，家里用的是煤油灯，很多地方都被熏黑了。地上是土地，不要说瓷砖、地板，就连砖头也没有。西边那间低矮的小草房就是厨房，烧饭的燃料是屋外的一堆麦秸。
家里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外出打工了。朱小妹是兄弟姊妹中唯一一个上大学的。谁也没有想到姊妹中的这个丑丫头会考上大学。
在容貌上，上帝对朱小妹确实有些残忍。黑瘦，小眼，塌鼻，大嘴，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笑起来让人反感，走起路来缩肩弓背。而且，天生一副男人的长相，如果留短发，穿中性衣服，很难辨认出她的性别。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朱小妹总是留着一头短发。有一次她穿了哥哥不穿的一件T恤衫去上学。课间从厕所出来，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围着一群女生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副遇见坏人的表情。这场风波过了很久才悄悄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光明正大地上厕所。
从那时起，朱小妹意识到了自己是属于长相很丑甚至怪异的那一类。也是从那时起自卑在她身上又抹上了浓重的一笔。还是从那时起她留起了长发，以便让人知道她是个女生。
来到大学，进入城市，一切都是陌生的。第一次站在公交车上傻傻地不知投币，被司机用看异类的眼光鄙视，第一次过马路，不看红绿灯，见车少了就奔跑着过马路差点被车撞，第一次进公共浴室，不知和别人共用淋浴头，几乎等人都走光了她才洗上澡，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高楼大厦，她有些目眩，感觉到错了地方，只想马上钻进家里低矮黑暗的草房，第一次进寝室她才发现自己是寝室里最穷最丑，性格最孤僻的……
她人生中的无数个第一次都在大学里发生了，发生得那么猝不及防，让她有些难以招架。
开始大家都对她表示友好，虽然有的也含有友好之外的意味，但由于她太自闭，脸上总是面无表情，大家都以为她高冷，慢慢都逐渐疏远了她，以至于在整个大学生活中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3.
但是有时面对众人是无法避免的。
有一次经济学课上，老师提问：什么是边际效应？老师鬼使神差地就叫到了坐在后门拐角处的她，她还以为那里会永远安全呢。本来很简单的问题，课本上就有现成的答案。可是由于紧张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边，边，边际，效，效，效……”“哈哈哈……”整个课堂立刻沸腾了起来。她的脸刷得红了，她再也不敢发出声音，低头沉默了，要不是在课堂上她会立即逃跑。但是现在却只能任凭笑声一浪一浪地向她袭来。
那晚她没有睡好，笑声在梦中总是出现。
朱小妹也很希望自己不是一无是处，但是她真的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优点。因此，她拼命学习，因为这曾经是她唯一的优点。她家的一个邻居就曾说她：长得丑的一般学习都好。那时她就更确信自己是丑的，而且只能学习。
但是不知为什么自从进入大学她连这个优点也丢失了。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没有别人优秀，而且还挂了科，她难过极了，虽然依然面无表情，但内心已悄然崩溃。
那天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地去上晚自习，而是留在了寝室里。当室友都离开了，她躲在床上偷偷地哭起来，开始是小声啜泣，到后来变成了嚎啕大哭，委屈与压抑顺着眼泪尽情地往外流。
她哭完往卫生间去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镜子中丑陋的脸，她索性站在了镜子面前仔细端详自己，是啊，自己的确太丑了，没有哪一点是可以称道的，哪怕一个细微之处。看到自己的那张嘴，她突然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泪水再次流了下来。丑就算了，为什么连话也说不清楚！她恨死自己了。现在全系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结巴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但是再也说不清了，因为她失去了与人交谈的能力，只要跟人说话，她立刻就结巴。
4.
大学生活是那么让人向往，那么让人留恋，它让我们成长，让我们成熟，更有让我们终身怀念的浪漫唯美、至真至纯的爱情。即便无果，依然美好。
上帝没有给朱小妹一副吸引异性的外表，但却偏偏赐予她多情的愁肠。她饱尝苦涩，却心甘情愿。
大一刚开始，新生们就开始搞联谊。朱小妹的寝室和一个体育系的男生寝室结成了联谊寝室。
第一次搞联谊活动朱小妹就被一个男生深深地吸引了。那是一个很帅气的男生，充满力量的身材简直堪比大卫雕塑。朱小妹看见他时就有种迷炫的感觉。每当他走近她时，她就觉得站立不稳。
朱小妹无数次幻想梦中的男神向她走来，但回到现实她立刻为自己的痴心妄想、没有自知之明感到万分羞愧。
第一次联谊活动后，男神就心有所属了，恰是朱小妹的下铺。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朱小妹的下铺是系花，自从入校以来，早就吸引了无数男生的目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不变的铁律，不管时代如何变迁。
朱小妹心里酸痛了一阵，但很快就好了，因为她知道男神即便不属于系花也与她没有半点缘分。她依然默默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每一天都多了与男神有关的日记。日记本里的男神变成了阿甘，因为想到男神她心里就会有些许的甜蜜感。
阿甘成了她寂寞大学时光里的另一个伴，但阿甘也只能在日记本中与她相伴。
今天，阿甘穿了黑白相间的运动服，帅呆了……
今天，阿甘去了502上晚自习……
今天，阿甘又和系花约会了……
……
因为阿甘，朱小妹有了一些改变。她变得开始主动接近系花，和她一起打饭，和她一起打水，下课和她一起回寝室。因为那些时间也一定会有阿甘的身影。
在以前，朱小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做的。系花与丑八怪走在一起，后果可想而知。但是现在她宁愿做个陪衬人，被口水淹没。
开始时，系花是很乐意朱小妹的陪衬的，因为那似乎更能凸显她的美貌，也因为她对阿甘还心存犹豫。
三人走在一起时，朱小妹心里有种说不情的感觉，酸涩、苦楚又甜蜜。她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系花需要拿她当个借口的时候，她才嗯一下，或者点点头，或者不露齿地微笑一下。为了阿甘，她真的低到了尘埃里。
她与阿甘之间只隔了系花，但却远胜天涯，她永远也无法逾越。阿甘是天上的星星，而她只是地上的微尘。
后来，阿甘与系花发展成了亲密的热恋，朱小妹又默默地退回自己的世界。但是她依然疯狂地写日记。虽然几乎每天都与阿甘见面，但她对阿甘的思念却比任何不见面的情侣都深得多，浓得多。
她开始在日记里给阿甘写情书，为此，她每天都去图书馆借阅大量关于爱情的诗集和小说，那些饱含深情的文字从她的笔端源源不断地流出。
致阿甘……
谨以此文献给梦中的阿甘……
告挚爱的阿甘……
……
除了上课，她每天其余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依然是靠门的拐角处的座位。有时，她写得那么投入，几乎忘记了周围一切的存在。但是意外也就在这时发生了。
那天，像以往一样，朱小妹吃完晚饭就来到了图书馆。图书馆的人越来越多，不久，朱小妹旁边的座位也坐了人，但是，她完全沉浸在给阿甘的情书之中，根本没有留意身边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朱小妹感觉胳膊都写酸了，她停了下来，看了一下表，哇！十点多了。她迅速收拾东西准备回寝室。坐在她旁边的女生刚好去卫生间了。当朱小妹拎着袋子正欲转身离开时，坐在她旁边的女生恰巧回来了。
“咦，我的那本书呢？”那位女生的目光马上转向了朱小妹。
“同学，你有没有看见我刚才放在你旁边的一本书？”
“什，什么书？没，没，没看见。”朱小妹的脸红了，她的老毛病始终没法纠正。
“那把你的东西拿出来我看一下！”对方看见朱小妹这幅模样，一副证据确凿的模样。
她两的争执很快引来了别人的围观，朱小妹瞬间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很想立即逃走。
“我的书里还夹了一百块钱，是我临时当书签用的！”对方的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我，我，我真的没，没拿。”朱小妹说完，转身就走。她不是不愿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是她实在受不了眼下的状况：众目睽睽，悄声地议论，对方的质问，她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般，别人尽情地欣赏她每一个细微之处的丑、陋、窘，这比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要难受十倍、百倍。所以，她只想逃走，而且自己根本没做什么，不需要证明。
突然，她的袋子被一个人夺走了，原来，对方来了帮手。
哗的一声，她袋子里的东西被全部倒在了桌上，日记本翻开着躺在了那里。
“不要！”朱小妹冲了过去。
“这不是我的书吗？看！一百块还在里面！”朱小妹一下愣住了，她突然意识到一定是自己刚才收拾东西时错拿了，但是，就凭她的那张嘴，肯定是说不清楚了。
“我的一本英汉大辞典也是在这里丢的。”
“我还被偷过钱包呢！”
当朱小妹听到偷这个字眼时，她真的受不了了，她拿起日记本转身就跑，没想到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是阿甘，他正用错愕的眼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还有些其他的意味。
朱小妹一口气跑回了寝室。
那晚，她一夜未眠，泪水打湿了她的枕头，阿甘也死在了她的心里。
自从那夜起，朱小妹又添了一个新的毛病——失眠。每当鼾声渐起，夜深人静之时，朱小妹只能出神地望着挂在寝室中央的那挂黄色的风铃。这个新的毛病多年后依然困扰着她。
心里唯一的寄托被剥夺了。想到以后出门就要面对别人冷漠、敌视、鄙夷的目光，她战栗了起来。
5.
朱小妹回到了家乡。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母亲问她为什么，她说怕家里忙不过来，因为家里正赶上收割油菜。
在这个连电都没有的贫瘠的土地上，朱小妹说话流利而清爽，虽然她很少说话。
“也许这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大学、城市和阿甘都不应该属于我。”
她拼命在地里劳作，天不亮就下地，满天星斗才回来。她希望艰苦的劳动可以洗刷掉那件事情的记忆，让她还可以像老鼠那样度过剩下的大学时光。虽然她再也不想回去，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去结束学业，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期望以及家乡的贫穷都迫使她这样做。
朱小妹再次回到了大学校园，她几乎与一切都彻底隔膜，麻木地度过了剩下的大学时光。
终于熬到了毕业。大家开始动用各种关系找工作，希望可以去大城市或者留在这座城市。经过几天的人才市场经历朱小妹心灰意懒到绝望。她的老毛病让所有的单位都对她关上了门。
“西藏到我们学校来招援藏支教生。”
“听说都是很苦的地方，条件恶劣。”
“听说分为一、二、三类地方，三类地方条件最差，人烟稀少。”
……
朱小妹终于在学校公告栏里看到了援藏通知。她义无返顾地报了名。她知道，只有在那样的地方她才能做回正常人。也只有那样的地方会接纳她。
火车上有很多和朱小妹一样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是奔赴各地去工作的吧，他们热烈地谈论着过往的大学经历。
“看看这些大学生，真让人羡慕。大学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经历。”一位年纪颇大的乘客说。
朱小妹望着窗外，露出了惨然地笑容。
没有青春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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