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时照我还

五月雪/文

上船之前，说要去台湾，仲生差点当了逃兵。他不是懦夫，他打过八年鬼子，多少次死里逃生，他没怕过。打了这么多年仗，就是为了回家，现在让他去一个岛上，他死也不肯。

仲生说，我的脚不能离开陆地。只要脚在地上，哪怕跟家乡隔着千里万里，凭着这一双厚实的脚板，我都能走回去。

团长用枪指着仲生的头。仲生梗着脖子跟团长对峙。后来，团长说，你不怕当逃兵让月儿没脸，你就回去。

仲生和团长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团长识字，家里来信都是团长给念。

这一句话，仲生沉默了。

他去打鬼子，月儿以他为荣，他可不能在月儿面前毁了自己的脸面。

仲生乖乖上了船。

在基隆下船的时候，是个满月之夜，海上的风很大，吹得人有些站不稳。

仲生一抬头，一轮满月稳当当搁在头顶。

港口乱哄哄都是人声，月亮就那么静地站在微云里，仲生的泪浸湿了眼眶。

刚到台湾，仲生天天盼着什么时候部队换防，能把他们换回陆地上。

可是，部队换防也不过把他们换到了金门。金门也行，金门也比台湾好，好歹离家又近了200海里。

驻扎金门的第二年，国军败退台湾，金门岛上的辎重人员都多了许多，到处贴着反攻大陆的大标语。

仲生看着心慌，都退到这弹丸之地了，还真能反攻回去？要是回不去了，可怎么办？仲生原本不会游泳，有了这个担心，他开始学游泳。只要游过那段海峡，上了陆地，再远的路他也不怕。

还没找到出逃的机会。部队又换防，仲生的部队又回了台湾岛上。这一次错过了，还有下一次，仲生苦练游泳，期待下一次再换防到金门。

每到满月之夜，月亮又圆又大，仲生对着月亮，心里悄悄安慰自己——最多两三个小时，我怎么也能游过去！

部队里弥漫着思乡的情绪，有家眷没家眷的都想家。可是仲生懂，带了家眷同来的，比他们这些孤魂野鬼幸运一点。

他们想家，想家的时候就喝酒，喝得半醉，就会有人念诗: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苦。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天苍苍， 野茫茫；

山之上， 国有殇。

仲生没读过书，可他也背得下这首诗。他心里说，可不就是望我大陆，回不去，只有痛哭吗？

仲生盼望的换防久久不至，却等来了退役的通知。仲生再也没有机会了。

退役后日子不好过，可安置费仲生一分钱也不舍的用，他要留着带回家，家里还有未尽未了的事。

然而，回乡回家是越来越无望了，仲生在工地做泥瓦工，在养殖场喂鸡，甚至没工作的时候就拾荒。挣下的钱，除了吃饭穿衣，仍旧是都存起来。

仲生在岛上盼了38年，年近古稀，终于盼来回家的一天。回家的路漫长又昂贵，仲生身无长物，他检点自己一生的积蓄，够了，怎么也能回家了。

就是怕路上用钱多了，回去委屈了月儿。

仲生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家乡。

家里是没人了，倒是儿时的玩伴竟还有不少。

江家是大户，仲生回乡第一件事，是开了祠堂进去磕头。

第二件事——是给月儿迁坟，入江家祖坟。

他跟月儿是定了亲的，月儿是江家的媳妇，他不能让月儿自己孤零零在村外头。

家里来信的时候，仲生在打武汉会战。信里说，炮弹掉在村里，月儿没了，她娘家把她葬在村外山脚下。

仲生想，等打完了仗，他要回家把月儿迁进江家祖坟。

没想到这一等，等了四十多年。

仲生把月儿迁进了江家祖坟，给自己和月儿立好了碑。

正是中秋，一轮明月挂在中天，清辉洒满大地。

仲生对着自己和月儿的墓碑，低声说，月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