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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黛瓦,朱砂墙,金砖满庭芳。
碧云窗,玉阑杆,绿水微波浪。
建安城中再找不出第二家有如此气派的公爵人家。霎时起风雨,阵阵落在窗外,陈公执黑正思量,白棋一条大龙已显形盘踞在棋盘上,观黑棋不多时便会被倾覆。
“丞相,此局怕再难回春矣!”客虽占得大势,却也不见其喜,反蹙眉道。
“未到终局,胜负难料,南公未免言之过早!”南公抬头看向陈公,只见其容色平淡,似有成竹在胸,然举子不落,却不知为何。
忽听得门外来报:“丞相,探马来报,北朝步骑共计百万,已离开都城长安,取道华州,正逼淮水,往凤台去。”
“好,退下,再探。”陈公依旧波澜不惊。但对面的南公却显仓遑,不知所措,忙问道:“闻得北朝天王数日前才下诏募兵,怎得如今便已开拔,可见其灭我南朝之心不死。不知丞相是否已有对策?”
“南公且宽心,前日我已令胞弟集结广陵军待命。”陈公淡然说道,连落数子。
“广陵军不过八万余,怎可敌北朝百万之众?襄公可另有良策?”南公有些不可思议。
“南公莫急,另有桓侯领军十万驻守巴陵郡,可做守望相助!无碍,无碍!”陈公连连笑道,又落一子。
“于百万阵前,不过杯水车薪。丞相万望周全,以保我南朝不失,否则,后世史书之上,我等皆为罪人矣!”南公心已不再局上,胡乱点了几手。
“且看儿郎们去应付,南公不必过于忧虑!”陈公仍专注于棋局,似心无旁骛。
半柱香后,白龙已被枭首,南公只得悻悻而去。陈公微笑着送了客,随即便冷下脸来,吩咐管家:“今日起,闭门谢客。”少时便领了若干家臣上了东山,住进水榭,并上奏皇帝称沐不朝。
乱风起烟尘,惊得鸦声一片,北朝长安城霾深雾重,裹挟了天地。北朝平阳公临行饯别天王。朝上君臣,帐下兄弟,平阳公道:“王兄既定平南之策,我便不再多言,自先率本部二十五万轻骑南下,万望王兄谨慎朝堂,勿使后院起火,首尾不得兼顾。”天王亲自为平阳公斟满一盏酒:“你我纵横数十载,方定半边天下,此生若不一统,岂不枉费。今南朝靡废,却仍居正朔,我等已无颜面对后世矣。”天王满饮杯中物,又道:“王弟且先行,寡人将亲率六十万步卒徐进为援,王事可定!”话毕,两两掷杯明志,即刻号令开拔。
南朝多烟雨,烟雨锁重楼,一队人马拨开烟雨,进入广陵城,领军者正是敕命一等公爵,南朝大都督襄公谢煦。大都督府早已收拾停当以待主人到来,侍女、侍卫于府门外分立,襄公勒马于阶下拴马桩旁,环顾左右良久,忽喊道:“去大营!”遂往广陵城外中军大营而去,徒留一众仆从惘然若失。才进大营,襄公便传令众将领于中军帐内巨型沙盘前做战前推演。
“丞相已征得皇命,令我统帅水陆大军迎敌。诸位请看,北朝若南下必先取寿阳郡而后再破巴陵,则一马平川,我军再无转圜。本督已传令桓侯率军坚守巴陵郡,桓侯乃将门之后,又具将才,凭巴陵之城坚,可挡北朝骑兵。因此本战之关键在于我广陵军,当趁敌劳师以远,立足未稳之际,予以奇袭,则一战可定。然素闻北朝平阳公善战,定会派重兵牵制我军,本督料我军西进之门户洛城必首当其冲。”襄公话音未落,只听帐外来报:“报大都督,敌五万骑兵正逼近洛水,向洛城而来。”众将皆叹服襄公料事如神,同时也被敌军所震慑,五万……洛城不过五千兵马。
“是否让虞侯回师以解洛城之危?”众将军问道。
“不可,虞侯此去乃是隐秘机动,为钳制北朝平阳公轻骑,扼守颖水,可令敌不敢全力奔进。寿阳郡或可有救,则巴陵可保,是为其一。其二,洛城有洛水为屏,更有龙骧将军刘芝坐镇,使两军可成犄角,进退有据。”众将闻言,嗟叹襄公运筹帷幄之能,若孔明在世,因而士气倍增。
完成部署,襄公道:“本督来时,丞相正调集兵马,不日将有大军助阵,望诸位戮力同心,一举歼灭来犯之敌。”遂举杯又道:“大战在即,全军已下达禁酒令,今日本督以茶代酒,预祝各位凯旋。”众将也纷纷饮下,带着高昂的士气出了营帐,各奔阵前而去。
中军帐内,四下无人,相府门客悄声问襄公道:“小人前日从京城来,丞相未曾言及另有大军,不知是哪一路?”
襄公不语,端坐于案前,捧起一卷书,兀自看起来。
二、
北朝驰道之上,大军似奔流呼啸而过,卷起厚厚烟尘,一派飞鸟勿近,走兽退避之相。平阳公不敢怠慢,深知此战非比寻常,故而令全军卸去重甲,以成迅雷之势。因是轻骑,惟图一“快”字,平阳公期冀于南朝无法充分调度布置,他便可以闪击拿下巴陵,而后一马平川,大一统在望。然亦忌惮南朝最强战力广陵军之威胁,遂分精骑五万予骠骑将军姚坚,命他拿下洛城,看住广陵军。自己则带剩余兵马直扑巴陵郡门户寿阳郡而去。
路远兵疲,且新兵占了大半,平阳公领兵一路奔了两日,才出华州,就有校尉报他,人困马乏,请求扎营一日,手下副将亦谏言道:“募得新兵不过数日,又多是羌戎胡蛮,不谙军事,如此算尚需数日方可达寿阳,恐临阵前亦不能战,反让南人以逸待劳,得不偿失。”
平阳公闻副将之言,不无道理,于是执马在侧,望百里长军,甲胄不全者有,哀叹者有,靡靡之气渐长。他本欲寻一士卒责罚以儆效尤,但恐法不责众,惹了哗变,徒生枝节,于是便传令就地扎营一日,又命人打了野物以作补给。
营帐内,平阳公想起当年与兄长征战鲜卑、羌、戎时兵锋所致,无不马到功成,赖以全军用命,训练有素,个个可以一敌百。再看眼下这一军,虽众而神衰,岂可为战,连曾经的帐下猛士也染了颓气。
平阳公正有些神伤,忽接帐外军士报,不知何人,私带了酒囊,正与各营四散传开。平阳公大怒,猛地掀开帐帘,唤来随军督查使,即可查察。约一个时辰,便拿下衔杯之人百余,各个捆缚于中军帐前。平阳公观之,犯禁之徒虽身着戎装,却是一副副市井嘴脸,毫无羽林姿态,怒道:“陛下寄于尔等厚望,入本帅帐下,寸功未立皆封郎官,然尔等不思报效主上,却于军中违抗军令,聚众饮酒,扰我士气,不斩何为!今用尔等项上人头,为我军祭旗,也算死得其所!”说完便向副将使了个眼色,副将随即大喊“斩”,刀斧手上下一挥,百余条性命血染当场。
行刑完毕,平阳公借机又发训令:“今以此为例,若再有犯禁者,定斩不饶!明日寅时出发,过凤台方可再行扎营!”
经此一事,诸军不敢再生事端,个个战战兢兢,唯恐稍有不慎,人头落地,丢了吃饭的家伙,亦抱不得美娇娘。
连日来平阳公稍感满意,不仅行军速度加快,更是令行禁止,转眼便过了凤台,不等扎营,便先派了四路斥候,分四个方向探查寿阳郡。
寿阳郡守蔡昆业已知晓了敌军到来,前方暗哨来报,远远见凤台方向烟尘滚滚,非数十万骑不可为。得了报告,蔡昆瘫坐在地上,痴痴地落了泪,向一旁的郡丞道:“我拜陈公门下多年,辗转多方,这才谋了这寿阳郡守之位。现在倒好,白花花的银子没见多少,乌压压的敌骑却已是黑了半边天,真乃天亡我也。”
“大人莫急!”郡丞谏言道,“大人难道忘了颖水东岸凉山之上,大将军虞侯正驻扎着数万精锐广陵军,大人何不派出信使求援?”
“对,对,对。”蔡昆仿佛是得了救星,立刻从地上“噌”地跳起,迅速跑到案前,写了亲笔,又寻了一紧要之人,快马出城东去……
东山水榭内,陈公无心山色,正于书斋内来回踱步。他刚接了几路密报,一说洛城临敌,十倍于守军;二说寿阳被围,领兵武将为北朝第一将平阳公;三说北朝天王亲率六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正忧心,门外家仆来报陛下特使已在正堂等候。陈公这才不得不收了心思,穿上木屐,拄着龙头杖,缓缓走出,穿过一片花海,来到正堂,见宫人站了两排,堂下堆山码海般地摆着各色珠玉绫罗。
“这是何意?”陈公笑问特使道。
“奉皇帝旨,赏上柱国、一等公、太子太傅,丞相,珍珠十斛,千年人参、天山雪莲各十棵以滋补养,另赐玉如意十柄,锦缎百匹以慰丞相心劳国事……”特使宣读完旨意,便退了宫人,请陈公上座,问道:“丞相,陛下口谕,问您退敌之策,今北朝百万敌众,奈之若何?”
陈公听罢,向特使略略作了个揖,道:“烦劳特使回禀陛下,本相已令广陵军尽出,由襄公率领,以逸待劳,定能一击而胜。为隐秘计,本相不便透露作战部署,恐有泄密。我谢家儿郎已立下军令状,不日即可凯旋,请陛下宽心!”说完便唤来家仆,送特使下了山去。
陈公一眼都不曾瞧过堂下之物,转身独自来到水榭后一泉清池,忽见斜阳下有一簇霓虹,随水汽慢慢升华,于是暗喜,以为此间祥瑞,必佑三军,可霓虹转瞬即逝,又惹他伤悲,便开始恍惚:这片家族天下,是否可以千秋万代!
三、
寿阳郡守蔡昆正在府衙内焦急等待,不时问左右城外情形,援军踪影。殊不知,当其信使刚出了寿阳郡界便被北军斥候抓获,搜出求救信,立刻被摆上平阳公的案头。平阳公阅后大喜,忙唤来传令兵道:“天助我也!速去报于陛下:南军兵马不足,快请陛下尽速率大军赶来,趁南军武备不整,一举灭之,本将军先行拿下寿阳郡,以待王驾。”次日拂晓,平阳公便亲率大军,强攻寿阳,不过数日便告城破。
破城之日,平阳公纵兵抢粮,使大军得了补给。北人粗蛮,纵马游街,顷刻间洗劫了一城,有反抗者就地格杀,有美妾者即掠进营内享乐,北人口口道:方知兵事之乐。
不日,北朝天王因得了平阳公快马塘报,为赶战机,便亲率八千兵先行急速而来。然等待天王的并非寿阳城破之喜,而是洛城方向,连同骠骑将军姚坚在内五万轻骑尽数被歼灭于洛水的噩耗。
那日,羌人姚坚率军驻扎于洛水东岸,抬眼可见洛城凋零的墙头有广陵军旗耸立。为防有诈,姚坚倒也不敢冒进,遂派出多路探马以探敌军虚实。
殊不知,洛水两岸早已布满广陵暗哨,北朝军马一应调动尽被南朝龙骧将军刘芝洞悉。故刘芝召开战前会议,各营校尉以上尽数参加。刘芝言道,敌长途奔袭必作速战,不可持久,然有洛水之隔,必拉长队列,我军只肖趁敌半渡之际,以全军之力击其头部,则敌首尾难应,必乱,我军岂有不胜之理?遂令全军整装集结于城门下,只待号角响起,全体冲锋。
与此同时,姚坚得探马来报,称洛城坚壁清野而无所获。姚坚当下便有不安,暗自思忖,随军口粮不过三日之用,马粟更将耗尽,无以为继。好在己方兵力远胜对方,遂下令全军迅速摆作长列,于丑时一刻暗渡洛水后发起强攻。
一切皆如刘芝所料!待北军先锋刚过洛水,刘芝便令城门打开,挥起长戟,一马当先,大喊:“将士们,建功立业之时已到,冲啊!”广陵军便如开闸之洪倾泄而出,半渡的北军惶恐不已,进退不得,瞬间乱了方寸,或落马,或溺水,碾踏致死者无数,直至天边亮起,东面朝霞如血,地上满布腥红,五千广陵儿郎驻马齐声呼喝:“广陵军威武!将军威武!丞相千岁!”
次日,洛城之战的捷报便被快马送到了东山,陈公大喜过望,思量一番,命人送捷报进宫于皇帝,同时还有一份他的奏章,请封龙骧将军刘芝为洛乡侯。而后又派人直接传令礼部命兰台连夜赶制洛乡侯印绶,次日随着了相印的嘉奖手令一齐送至军前。
广陵城外中军帐内,襄公正阅览洛城详细军报,他虽素知刘芝善战,但真收了捷报,却也不知是喜是忧。从军报上,襄公读得敌人势众轻敌,但却是长途奔袭的疲惫之师,刘芝凭洛水之险,趁敌骑半渡而击,加之我军以逸待劳,且均为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故一战功成。刘芝在军报上对战果有一句描述:“斩杀马踏而死之索虏堵塞了洛水”。
“来人!”襄公喊到,“传令诸部各营,即日开拔,火速赶往凉山与虞侯会师。再命龙骧将军刘芝率军经由水路赶至颖水,协同桓侯所部,阻敌南下。”襄公料北朝有此一败,必整顿军备,一鼓作气,故此,他更急于和侄儿汇合,也好同进退。
平阳公则恨自己是诸葛亮遇马谡,所托非人,不仅葬送了五万轻骑,还让出了广陵一路。此役堪比街亭失守,令自己腹背受敌。“羌人,莽夫也!”他悔恨、羞愧地向天王请罪,自责不应把如此重要的战略目标交给姚坚完成。骠骑将军姚坚是招降而来的羌人,当年也是勇不可挡,平阳公见之喜,于是收为麾下,奈何羌人少谋,终成大患。此一败,大大挫伤了全军士气,众将士皆不敢信,自家十倍于敌的优势,竟也能覆灭。
“王弟莫要忧虑,洛城虽未拿下,但我军已手握寿阳,眼见巴陵已是我军囊中之物。寡人以百万之众,投鞭断流,岂是那些岛夷可挡的。”天王虽在宽慰平阳公,但也自知,这临时组建的百万军队,实则乌合之众,调教需要时日。然天王一生气概万千,誓要江山一统,且须成于自己之手,也好千秋留名,他也最缺时日,故而须朝夕必争。俄而又道:“且先修整几日,待六十万大军赶到,诸事可定。”
平阳公无奈,但也只得如此。同时日日派出多路斥侯,紧盯南朝各路兵马动向。
让这一对君臣不查的是,此刻北朝都城长安安乐公府,鲜卑慕容氏丰都正在府中一处别院内秘祭前朝诸王。十年前,正是当今天王亲征逐一灭了羌、胡等各部,后为平阳公率军灭了鲜卑王室才一统北方。慕容丰都虽被封世袭安乐公,但无一日敢忘复国大业,他向先祖祈福,向老天许愿:此次天王南征大败,殒命疆场。慕容丰都早已派出探马,以便及时获悉战场态势,他似乎看到了希望,遂派心腹之人密令驻守兖州的族弟慕容德,若时机一到,则随时改旗易帜,以成复国大业。
四、
此一役令南朝士气大盛,多日不朝的启德皇帝竟在得知洛水大捷后的第二日便叫了大起,应了丞相的奏请,颁旨加封了一众将领,又特命南公代皇驾亲往东山水榭再度封赏仍在休沐中的丞相陈公。正欲退朝,不料金殿内御史马钰却突然参陈公擅权,不尊帝室的大逆罪名,启德帝听完大不悦,怒赐马钰廷杖二十,满殿大臣竟无一人求情。
南公接旨,翌日便带着朝廷恩赏上了东山。
“恭喜丞相,广陵军一出便有大捷,果然是国之柱石。弟今日特领皇帝旨再赏丞相之功。”南公大笑,满脸春色。
“谢陛下恩典,也多承南公美言,我本应面见陛下谢恩的,只是身在一方水榭,实在不便,只得容后再向陛下请罪。”陈公作揖道。
“唉,丞相何罪之有啊,今有洛水大捷,实乃有大功于社稷啊。”
“哦?但我怎么听说昨日朝会,还有御史参我?”陈公冷笑一声道。
“书生愚蠢,为博一个诤臣的名声而已。丞相切莫为此等闲事伤了精神。陛下念其初犯,且饶了他性命,已当廷杖责了二十以示警戒。”南公面上虽从容,心里却默默捏了把汗。
“南公啊,不是我不能容人,御史参人,职责所在,我本不欲追究。但现下是何情形,北朝大军兵临城下,当臣子的不思沙场报效国家,反而生出事端,其心可诛。还望南公念在我广陵军拼搏用命,保境安民的份上,再向陛下陈情,此等奸佞,必严惩之。”陈公说得在情在理,再多一分便是声泪俱下之势。南公恐坏了皇帝的筹谋,不敢辩驳,遂受了陈公的意,当即便下了山,直奔皇宫而去。
“陛下,马钰看来是保不住了。”南公面露难色,无奈道。
“果真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启德帝问道。
“陛下,莫要因小失大。虽看今日马钰必死,但来日青史留名,又何尝不是他心愿所在。”南公谏道。
启德帝显得焦躁起来,在殿内不停地快步来回走动。半柱香后,启德帝才传召来秉笔太监,缓缓让其拟旨,“御史郎中马钰,值国难之时,不思尽忠报国,反而诬陷忠良,罔顾国家社稷,是为大不忠,为正纲纪,即刻斩决,三族同罪”。听完这一旨,南公不禁后背一凉。
相较之下,战场或许简单得多。三军用命时,以少可胜多,少并不代表弱,多亦并不意味着强,胜败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平阳公和襄公,棋逢对手,但此时平阳公却更谨慎,因为天王御驾在侧,他不得不思虑王驾的安全。多日来,平阳公巡查各营,所见皆是慵懒、傲慢,再观颖水对岸凉山上的南朝军队,密密麻麻站满山头,草木皆兵,盛气凌人,不似当初寿阳郡的求救信上的描述。莫非是中了计?平阳公只得再次面君。
“王兄,我观南军整肃,正蓄势待战,而我军训备略显不足,虽众而战不足,恐难速胜,且我军劳师以远,惟恐久战不利,不若先行班师,操训半载再战,定可所向披靡。”平阳公惴惴道。
“王弟当知我心,此一战乃国运之战,须得抱破釜沉舟之心。自出长安起,你我已无退路。”天王并非不知自己的百万大军是掺了水的,也知道南朝广陵军之精锐,于是再道,“六十万步骑不日即将前来会师,届时再一鼓作气,拿下凉山。”
大军就是天王的底气来源!倏地,天王想起来前年征伐南朝时曾有降将来投。
“轻车都尉朱续。”平阳公回禀道。
“对,就是此人。记得当年攻城时,他携全城来投。快宣!”天王下令道。
须臾,朱续已跪在辕门外,天王亲自出帐迎接。
“朱都尉快平身,近前说话。”天王笑脸盈盈。赐座,朱续不敢,仍低头站立回话,天王又道:“朱都尉,且说说本王待卿如何?”
朱续答道:“陛下待我等恩重如山,不以臣等卑鄙,反赐高官厚禄,实在惭愧。”
天王哈哈大笑,这是他每征服一军后惯常的怀柔之策,他从来坚信,战争是统一的手段,人才是治国的臂膀,而杀戮是王权的毒药。他征服过的前有羌,胡,后有鲜卑,再有南蛮,无不融入了北朝体制之内,亦造就了强大的王朝。
“既如此,正有一项要务,须得卿来完成,若功成而返,可受云麾将军印。”天王朝一旁的宦官招了招手,宦官即递上一封书信于朱续。
天王徐徐道:“此乃寡人亲笔招降书,卿曾在南朝为官,通南朝事,由卿作使,再合适不过了。卿且去凉山,带去寡人的诚意,若襄公肯降,寡人愿许丞相之职,虞侯则晋封公爵,若得陈公,寡人当以异姓王待之,财帛无算。”
朱续仍低头,坚定答道:“陛下仁德,定然能感化南军,末将定不负皇命,陈情利害,以报陛下隆恩。”说完便接信后叩拜退下。
平阳公看得出,天王这一招降之举,不失为眼下一条妙计,若成,皆大欢喜。若不成,既能乱了对方军心,又拖延了时间,以待大军集结。天王也作如此想。
朱续回了自己营帐,迅速唤来几位旧部副尉,议了片刻,自己便单骑出营,向凉山去。
夜笼了上来,水面起了雾,漫上了岸,瞬间被一掌急促的马蹄驱散,同时四野响起一片鸣镝。
“接暗哨来报!颖水岸有一骑持节已过山门正向大营奔驰而来。”凉山之上,中军帐外岗哨来报。
听了暗哨报告,襄公和虞侯面面相觑,只得吩咐了人到辕门即先行索拿,押到帐前问话。
少顷,来人已被带到。
“朱续!”虞侯百感交集,“叛徒,竟还敢来!来人,拖下去砍了!”
“且慢!”虞侯的命令被襄公叫住,“贤侄,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这是为何?”
“叔父有所不知。此贼昔年曾投奔于父亲门下,我曾数度与其对谈,当时见其高义,便引为知交。启德一十三年,由父亲举荐迁为宣池令,不想当年北朝围攻宣池,此贼竟率全城投降。像此等不忠不义之辈,不斩何为!”虞侯怒道。
“将军误会我了。”朱续落泪道,“丞相知遇之恩,续此生不敢忘。只是当年,北朝大军围城,眼见全城断水断粮,数次突围而不得,城中数万百姓朝不保夕。续不忍生灵涂炭,这才开城投降。这两年来,续虽身在北朝,但此心仍归我朝,从未向我朝军民挥过刀剑,若有虚言,下一世定为猪狗,不再为人。续生为南朝人,死亦为南朝魂。”
听完朱续所言,虞侯略有平复,冷语道:“那你今夜来,所谓何事?”
“自然是来献破敌之策!”朱续道。
“哦。”襄公才起了兴致,于是命人给朱续松绑,“君有何良策?”
“叔父休听他胡诌,他定是来为平阳公做说客。”虞侯警惕道。
“贤侄莫急,且听朱将军说下去。”襄公笑道,毕竟是过了年岁,襄公稳如泰山,端坐于上位。
朱续拱手抱拳道:“启禀国公爷,侯爷,此次北朝大军虽号百万,然则轻骑不过二十万,步卒不过五十万,且因募兵仓促,大半兵士未经操练,甲胄不全,未必有一战之力,此为其一。”襄公捻须点头。
朱续继续说道:“其二,北朝混战多年,部族混杂,尚未完成同化,此次军中就有大量鲜卑、羌、胡等各族人马,无心战事,且军纪涣散,若不是平阳公已斩首过乱纪之徒百余人,恐怕如今连寿阳郡都未必拿下。”襄公站起身,于案前踱步,连连称是。
“其三,北军劳师以远,虽有寿阳新胜,但也有洛水惨败,士气低落。更有平阳公纵兵洗城,致民怨已成鼎沸之势,不得已二十万大军驻扎于城外,正在凉山正面,颖水西岸,我部正被安于全军后方,观左右,厌战畏战之势渐已蔓延。”“好!”襄公拍案叫绝。
“最后,因天王此役意在速胜,故经小人同部下几日暗查下来,已确定北朝虽洗劫了寿阳,但目前粮草也仅够十日只用。”襄公大喜,请朱续坐下,唤人上茶,道:“天助我也!有此四条,我广陵子弟焉有不胜之理。”
虞侯也早已舒展了颜色,自他驻扎凉山起,各路情报汇集起来,与朱续之言皆有佐证,故已不再怀疑这昔日友人的忠心。
“话虽不错,但敌军毕竟势众,我军又该如何取胜?”虞侯转而问道。
朱续向襄公使了个眼色,襄公立刻会意,于是屏退左右,帐内只留襄公、虞侯、朱续三人。
朱续凑近襄公身边,递上一张图,复又耳语片刻,虞侯便研起磨来,襄公则提笔写下一书交于朱续。
“妙计!君真乃本督之伯约也。此战若胜,君便成不世之功,本督必向丞相保荐,与君再请功名!”襄公动情说道。
夜深了,襄公亲送朱续出帐,两两抱拳即将暂别,突然,虞侯问道:“君即为招抚使,可有北朝天王书信?”
朱续微微一笑,从衣兜内取出书信,往杂草堆中一丢,称:“此天王亲笔也。”三人大笑。
五、
朱续回营,立刻晋见天王陛下。
“陛下,末将有辱使命,望陛下赐罪。”朱续说罢,便呈上襄公手书,继而又道:“末将好言相劝,奈何襄公心意坚决,必得与陛下和平阳公决战。”
天王看过信笺,递给平阳公,道:“卿使命已达,何罪之有。襄公若真举兵来降,则必诈降,寡人必当先取卿首级祭旗。然今信上襄公约寡人决战,可见卿已尽力而为,不必自责。”
俄而又问:“卿此行,观敌军如何?”
朱续答道:“臣于凉山脚下行之襄公所在中军大营,估算连营足二十里,一路上巡逻,岗哨,军容挺拔。更有操练声此起彼伏。”
天王叹道:“真乃精锐之师啊!卿此去辛苦,且先退下歇息,来日寡人再行封赏!”
待朱续退出营帐,天王问平阳公道:“王弟以为如何?”
平阳公缓缓道:“朱续所言不虚,我常观敌站满山头,又据斥候来报,此刻凉山广陵军马确有二十余万之众,若我强攻,恐占不得便宜。然据襄公信上所言,要我军后撤二十里,以便其渡河决战,恐有诈。我等应待援兵,徐图后计。”
“岂不正合我意?”天王笑道,“寡人正好还他一个半渡而击,以报洛水惨败之仇。”
平阳公顷刻间恍然大悟,合掌道:“陛下妙计,韩信再世亦不过如此。昨日接凤台来报,大军三日内即可到达,陛下可再修书一封,告知对方大军移动需要时间,可约定五日后我军完成后撤,让襄虞二人可率军渡河,同时岸边埋伏下我骑兵精锐,待广陵军半渡,我军再杀出,一击可破矣。”
天王甚为满意,于行军布阵,平阳公不在自己之下,于是便下令让平阳公去安排,但同时也嘱咐道:“此计须得隐秘而动,莫漏了风声。”又向平阳公使了个眼色,平阳公当即领会,退出帐外,喊来自己的副将,以操训为由先行选出精兵备用,又喊来火头,等大军一到烹羊宰牛五日,好好祭一祭全军将士的五脏庙,以升士气。
朱续回营后,立刻招来旧部,于帐内密谈。他心中难掩激动,但只能压低声音:“弟兄们,近日将有巨变,届时听我喊什么,大家便一起喊。洗刷我等耻辱之时不远矣。”
翌日,北朝大军至,连营百里,鳞次栉比。造饭的烟雾染尽半边天。忽有郎官骑马传令:“陛下有令,即刻拔营后撤。”众军士不解,长途行军而来,刚扎下营,吃了一顿肉,怎叫又要开拔!有羽林郎问,却被传令官喝止,言称,军人当服军令,违令者立斩。众人不敢不服,只得再收起营帐,但私下有些怨言。
与此同时,襄公立于凉山之巅,忽见有令旗摇曳,立时面露喜色,于是向左右一挥手,回令下去。又一回首,向身后烽火台发令:“升起狼烟!”
山下,虞侯早已整装待发,见令旗回了旗语,便大喝一声道:“广陵儿郎们,建功立业便在今日,给我杀!”话音未落,虞侯便拍马而出,身旁、身后,千军万马于凉山下密林中奔驰而起,喊杀声震天动地,令颖水对岸北军胆寒,未及回魂,广陵军便已杀到眼前,枪戟所致,血流成河。
朱续远远望见了狼烟,趁大军后撤之际突然高喊:“南军杀来啦,我们败啦,快逃命啊!”而后各营纷纷响应,同声悲鸣:“南军杀来啦,我们败啦,快逃命啊!”,更有甚者,还喊:“大将军被射杀啦,天王逃啦!”不明就里的北军兵将瞬间乱作一团,纷纷丢盔弃甲,相互踩踏,闻风声以为广陵军追杀而至,闻鹤鸣以为是自家军队哀嚎之声。
虞侯白马乌甲,闪着冷光,锐气逼人,纵横战场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尽皆白骨,边杀边喊:“擒敌首者,赏金千两,封万户侯!”全军再受鼓舞,个个奋勇当先,仿佛面前摆着一桌佳肴,恐提筷晚了,分不到菜。
不知何处,又闻鸦声阵阵。当广陵军第一骑踏过颖水之时,平阳公便知大势已去,自己的精锐轻骑甚至都还未摆好阵势就已经被冲散,那剩下的不过是对手的俎下鱼肉而已,正所谓兵败如山倒。慌乱中,平阳公命亲兵护卫天王往东向兖州方向撤退,那里有慕容德数万军马驻守,自己作为掩护,正欲杀出,忽遇一阵流矢,平阳公尚未发出号令,便身中数箭,当场气绝。天王仍欲反击,却被左右拦下,言称遵平阳公遗命护王驾,挣扎之下,天王左肩中矢,亲卫纷纷在其眼前倒下,未及悲怆,便由残部护驾没入烟尘之中,失了踪迹。
百里战场,横尸遍野,夕阳西下,染尽一片鲜红。虞侯力竭,执枪呆立于尸丘之上,面容冷峻,其为三军主将,亦是少年儿郎,虽历大小战事数十阵,未有其一如此般惨烈。他本可是东山上一贤士,吟诗抚琴,纵情山水,然适逢乱世,不得已背负家国重责,便化作满身腥红的杀神将军,愿是不愿?
六、
旭日升东山,霞光入珠帘,映出水榭主人半张面孔。陈公一夜难眠,拥衾半卧,心忧千里之外。
“报!”家仆一路从山门呼喊着来到书斋门口。“报丞相,颖水大捷,少公爷立下大功!”
“快呈上来!”陈公迅速下了床榻,慌乱中竟折了木屐,读罢军报,长吁一口道:“外患已平……传令下去,即可回京!”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陈公伫立于门前,心中畅想,其子虞侯凭此役即可封公,谢氏一门三公,当是后世佳话,他日封王,加赐九锡……
颖水之战,惊动大江南北,各方势力正严密关注着局势变化。黑夜中,一行马队正匆匆通过长安城门楼,细瞧之下,是慕容丰都星夜率众离开长安,快马奔向雍州。他刚得密探来报,天王负伤,率残部正向雍州去。
天青色,红墙下,一谭浊水养台莲。南朝金殿内,启德帝执黑点落一子,顷刻间盘面之上一条黑龙浮现紧紧锁住白子,南公思量再三,见难觅活口,便抓起两颗白子置于棋盘之上,笑道:“陛下算无遗策,我已无力回天矣。”
启德帝笑而不语,极目远眺,看那红墙之上的天,正压上一片黑云,似万马奔腾之状。
“陛下,时机已到,是否可依计而行?”南公问道。
“终于到了!”启德帝于袖兜内取出早已拟好的诏书,递予南公道:“传旨桓侯吧!”
颖水葬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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