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镇中一个赫赫有名的人,是酒鬼。
他就住在一个叫蜿蜒的巷子里,每日守着他的酒。蜿蜒此名正是因为此巷极深,百二十里不见人家。只在某一处住着这酒鬼,叫做曲生。
镇中的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只知道他酿成的酒极香,每当开酒时便穿透幽深的巷,遍布整个小镇。
有爱酒之人寻香而去,也会迷失在这深巷里不得出。传说此人酿出的酒有迷魂的作用,故唤此人酒鬼。有专取人魂魄之意。
这住在蜿蜒之中的曲生,其实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幼时还不在蜿蜒里隐居,是一户酒家夫妇的孩子。自幼承欢父母膝下尽享天伦之乐。
八岁那年失手打翻了油灯,沾到酒上引起大火烧屋。那场灾难里一家四口唯有他活了下来,时至今日,曲生依旧对此耿耿于怀。
犹记得那时凭空出现的女子朝他伸出手道:
“跟我走吧。”
少年曲生搬运完酒窖里的缸,满头细汗。他背靠着苍劲的梧桐树干,眼睛定定的看着坐在缸边饮酒的女子。
“你当初,为什么让我活下来!”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这样询问她。
她头也不抬,回:“为了让你给我酿酒啊。”
酿酒……这么多年唯一的答案。那时他才八岁就已经显露出极高的酿酒天赋,但外人并不知晓。
只因这女子,是只鬼。
自打曲生有记忆以来就能看见她,她说她叫花阴。一直存在于蜿蜒巷的大梧桐树下,除了名字,她只记得自己对酒有很深的执念。
酒家大火那年,她只救下了曲生一人。为的是让他为她酿酒。但曲生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酿过酒,她也未曾逼迫过。
起初,曲生初知她是鬼的时候吓得生了一场大病。家里请了医者来也不见好,曲生一直嚷嚷着:“鬼……鬼……”
谁想就连附近有名的道士都束手无策,根本看不到花阴的存在。
后来,曲生莫名的好了。花阴依旧站在梧桐树下,依旧只有曲生能看到她。曲生酿酒,花阴就在旁边看着。曲生读书,花阴就和他一起读。曲生和小伙伴一起玩,花阴明明在那梧桐树下,曲生却分明可以感受得到她远远的正望着他。
小孩子对于鬼神还是没有那么敬畏的,日子久了竟习惯了。对花阴又像从前那样,就像一个只属于他的秘密朋友。
此时,他们二人已经在这小巷里生活了数余年。每年曲生都会把花阴珍藏的酒缸搬出来晒太阳,今年也不例外。
只是,每当这时候他总会问她。为什么独独把他救下来。
明明最该死的,是他。
爹娘,年仅三岁的妹妹,都丧生在那场大火里。放火的他却多活了这数余年,甚至会更久……
花阴默默的执起酒杯,她幻化出来的杯中一滴酒都没有。
“你每日陪我这孤魂困在这巷子里,该是孤独的吧。”她回首问曲生。
“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出去?出去又能怎么样呢……”
“我在这世间,早已没了牵挂。”
“是你,一直不肯让我解脱。”
曲生微迷着眼,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那场大火。
花阴听闻弃了酒杯,向着曲生而去。她张开双臂,环抱住曲生。
“你可知,我有多眷恋这温暖!”
“而你,不屑一顾。”
花阴转身,随着满天飘落的梧桐花起舞。
“罢了……”
蜿蜒巷的日子如白驹过隙,一人一鬼相伴竟诡异的祥和。曲生依旧不曾酿酒,花阴除了和曲生说说话就是在大梧桐下翩然起舞。
一个个大缸被曲生年复一年的搬出来晾晒,年复一年空空如也。
那年,乃是曲生弱冠之年。他翻越蜿蜒巷的矮墙,回到了一直不曾回去过的,酒家废墟。
对,曲生的家离蜿蜒巷一墙之隔。家父在世之时常年酒香弥漫,客人络绎不绝。自那场大火后,这里就被人们遗忘了,连同那蜿蜒巷一样被刻意遗忘了。
清安,清安,清净安详。镇子从建立以来就没有人死于非命。
曲生一家,是为特例。
大火里被花阴救出来的曲生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的时候被一致认为他已经成了鬼。这,也是曲生不肯再出去的原因之一吧。
曲生走在废墟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勇气踏足这里。家人的尸骨至今躺在灰尘中,不孝子胆小到没有勇气再见他们一面。
如今孩儿已经长大了,入土为安该是逝去的人最大的祈盼。
“爹,娘,妹妹。原谅我来的这样迟……”
颤抖的双手搬开一块块焦木,把尸骨拼凑在一起收拢进盒子。
“你们等着我,我就快去赎罪了……”
当曲生再次回到矮墙附近,把盒子随手放在一个平台上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个半截入土的酒缸。
他年年要搬这些酒缸,对他们无比熟悉。此时竟发现了一个遗留的。
“花阴,该是会喜欢吧。”
当年,花阴做的第一件事其实不是救他,而是搬空了家里的酒缸。这么多年,按照她嗜酒的态度,如果她能喝到,那些酒缸怕是空了。
拂去沉灰把缸从土里挖出来,发现缸上面是一个密封盖。记忆有些久远,许是父亲早年酿的酒忘在了这偏僻的角落。
曲生想着,撬开了密封盖,酒香泗溢又混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好奇的往里看,缸里赫然沁着一幅白骨。
看骨骼大小,它殡时应不过是幼童。虽然不知道自家后院里为什么多出副这样的尸骨,本着入土为安的心态,他把尸骨捞出来想和家人一起葬了。
就葬在蜿蜒巷的大梧桐树下好了,陪着花阴,陪着自己。
搬缸练就的强壮体魄让曲生搬运尸骨轻松异常,很快就回到了梧桐树下。
花阴远远就扑了过来,穿过曲生的身体有冲出去很远。曲生略有些不稳,待他回过神来看花阴却发现此时的她有些不一样。
她站在不远处。长发飘飘,苍白透明的小脸上挂着的笑容让曲生破天荒看出了些许暖意。
曲生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可以毫无顾忌的站在阳光下,一般的魂魄都不能在世间久留,更不能接受阳光照射。可花阴和坊间传闻一点也不一样。
此时的花阴,好像更透明了。
“花……花阴?”
曲生莫名的产生了一丝恐慌,就像家人死去的那天一样。明明花阴本身就是一缕幽魂,可曲生突然就觉得她随时可能离他而去。
“曲生,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花阴巧笑嫣然。
季员外家有一个女儿,她幼年就非常喜欢酒。但是季员外觉得女儿家家小小年纪不应该沾酒,极力管教女儿不让她碰酒。她只能闻着酒香垂涎欲滴,酒从来不会出现在她三尺之内的地方。
偏员外家的邻居就是一个酿酒的酒家,宾客盈门,酒香泗溢。有时候小女孩会想,是不是在她还没从娘亲的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就惦记着这酒,才养成了她小小年纪就这样嗜酒。
那年,王员外修葺院墙,想把唯一一个偏矮的土墙加高。杜绝女儿对酒的念头!
年仅八岁的女孩知晓了父亲的意图,深恐自己再也没办法尝到酒。于是在工人来的前一夜悄悄翻上来了土墙……
曲生此时只呆呆的看着花阴,脑子里只回响着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做不到去阻止。
就像她救他那天,没有自主行动的权利。
小女孩儿实在是太小了,搬来的小凳子将将帮助她攀上矮墙。谁知一个错手,漆黑的夜里只有一盏她照亮的油灯被她打落。她自己也没有在矮墙上站稳,随着油灯一起落下去……
矮墙的另一边,是她钟爱的酒缸。
酒家的生意实在是太好,男主人每天都很繁忙,酿酒、搬缸、照顾客人……
那天晚上,刚好是一口被遗忘的开了盖的缸。
“曲生。我游荡世间数十年,看遍人间冷暖。自己却时而冷的彻骨,时而坠入火海。人有的体温我早已经忘记了,置身于人世间美丽的山川河海,却触碰不到。你我彼此相伴最久,距离最近,却碰不到……”
花阴伸出手,无数次的试图触碰到他。结果无一例外,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曲生——曲生……”花阴一遍遍描着少年的眉眼,勾勒他的身型。回忆着他们朝夕相处的时光……
“你殓回来的尸骨里,就有我的。”
“我一直在等你放下过去,回到你的家里。这样,会不会有机会遇到我,的尸骨……”
“我从未做过恶事,积攒了些念力,所以才能救你于水火,搬运了所有的酒缸。可是……却碰不得我自己。”
“如今,只要我的尸骨入土,我便可往生。”
“曲生,送我走吧。”
曲生解了禁锢后浑身颤抖,依旧不能自已。
这十二年,漫长煎熬,却因为有花阴的陪伴不那么寂寥。
这十二年,简单却有些习惯了。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自责了……
这十二年,竟和魂魄相依为命。
此时此刻,却舍不得了。
花阴说完就没再出声,隐没在梧桐树里。曲生抱着白骨,枯坐了一夜。
“花阴,你说你忘记了人身体的温度。这一夜,可记起些什么?”
黎明即起的时刻,曲生用双手扒开了梧桐树下的泥土。一下一下,直到混着血的泥土出现一个足够容纳这些尸骨的坑。
梧桐树下再次响起花阴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来。
“曲生,聚散终有时。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你也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曲生再一次把酒缸从地窖搬运出来。余晖照在他的身上,梧桐树下再也没有了那个看着他搬运的幽魂。
相隔十二年,曲生再一次酿起了酒。开坛时酒香穿透幽深的蜿蜒巷,遍布整个小镇。这酒,带着淡淡的梧桐香。
巷深知酒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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