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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秋混迹人世间不知道有几百年了。没错,她并非人类,她就是被人们称作“神”的存在。
她也会像人类一般,到了一定的年纪就“死”去,因为,她是借人躯体存活着。
人的肉体凡身迟早会归于尘土,当邱秋所依附的人死去,她就只能再找下个躯体附身。就这样一个一个,也不知道借了几百几千个,延续了几百年,邱秋一直是老神在在地混迹人世间。
邱秋不觉得厌烦,因为人世间的事真的是太精彩了。
一个个换躯体麻烦虽是麻烦了点,但她的灵魂一旦附身某个躯体,就会与那个人的灵魂融合,与她们交流,熟悉他们的所有,包括个性,动作,甚至是思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灵魂,所以邱秋也是感觉蛮有趣的,她参与他们的生活,忙得不亦乐乎。
就比如,她刚刚从一个老寡妇身上离开。这个老寡妇是独居在海边的,已经活了九十九岁了,昨天终于离开了人世间,邱秋跟着她已经多少年了?有点记不清了。
老寡妇子女有七个,三男四女,可是都散开在祖国的五湖四海,生活倒是不愁吃穿,每个子女都挺孝顺的,时不时会给她寄过来一些吃的穿的,每个月赡养费也一分不会少。
但是老人孤独呀。邱秋只记得那年老人有六十五了吧,老伴死了,是出海不慎跌入海里的,同船人找寻了一天一夜,没发现他的尸体,茫茫人海,葬生鱼腹里了。
子女从全国各地聚拢来,给她丈夫做佛事,超度,热闹了几天。
子女又一个个回了,老人就病了,病得很重,身体虚弱得都快起不来了,却在接到子女电话时硬是打起精神说:“我很好,你们不用记挂我,我这声音是有点弱,有点小感冒,吃点药就没事了,真没事,你们好好工作,生活,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算了,我不过去了,我过不惯城里生活,我一个人挺好,真的,没事,你们那么忙,不用老是给我打电话了。”
就这样,儿子女儿的电话接了一个又一个,人倒是慢慢好起来了,邱秋就是在她最虚弱的时候进入她的躯体的。
老寡妇那时不叫老寡妇,她是守寡二十多年里被人不知不觉叫成老寡妇的,她原名刘金花,人称刘嫂。
刘嫂从小到大都是干活好手。那时候,这个海岛所有人似乎从一出生会走路了就得干活,她四岁多就要帮忙收拾渔网,六岁多就要帮忙织渔网,干地头活,渔船靠岸,要跟着阿母去分捡鱼虾蟹,小手被戳得不像样也没人会心疼。
渔船出海,或者休整期,她就要跟着大人去拔地瓜,摘豆子。
在她做的活里晒小鱼干的活不算累,但其实也是真累:就是早上起来,把比自己还重的几袋鱼干拖到大门口的晒场上,倒出来,推平,然后就晒。到日落西山,再把一袋袋鱼干收拾好,装成比自己还重的一袋袋,又拖回家里。
刘金花前面是三个姐姐,后面才是两个弟弟。她一出生,就莫名地慌张,刚懂事起,总是想引起父母注意,总觉得父母把她当隐形人,所以她什么事情都较着一股劲,抢着去做,以博得他们的一声称赞。
可往往就是事与愿违。就像那年她晒鱼干虾干,那些东西真多真重,刘金花铺开、晒匀,就累到不行,一直喘着。
好不容易都晒均匀了,一屁股坐地上正想着歇一会,却凭空听到一声雷响——那是从海面上传来的滚雷,然后是风声,那风夹带着腥味横冲直撞狂奔过来,她刚挨地上的屁股就一下子又离地而起,想要赶紧收鱼干虾干。
但那可是能把天上、海上的雨吹来的风,能把门前的树挂得乱舞的风,自然也能把刘金花刚铺开来的那些东西刮得乱七八糟。
她怎么扫都无法用扫帚把它们归拢到一起。她边拼命用扫帚抵抗,边哇哇地哭。
这时幸好三个姐姐跑过来帮忙一起收,才把它们归拢装袋拖到家。
晚上,刘金花自然落不到好,三个姐姐你一言我一语状告她的罪,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甭说母亲像刀子般的眼神,父亲落在她脸上像蒲扇般的手掌了。
邱秋和刘金花合灵那会,刘金花经常在回忆,时间一长,邱秋对刘嫂的一生也就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她读书了,她长大了,然后被安排相亲了。她挑了其中一个男人,她嫁了,她怀孕了。她一个接一个,像母鸡下蛋一样不断生着崽崽。
然后,她披星带月,含辛茹苦,把这些崽崽养大成人,又一个个出去读书,远走高飞。
这海岛上的人都是这样的活法,只是好像刘金花的孩子都特别出息,一个个都能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
虽然很多时候,刘金花不甘愿活成这样,但她从小就觉得,人生有确定的情节其实挺好的,不用另外找活法。相同的活法里,还是有不同的滋味的,先一个人坚强着,也可以,这样也挺好。
孩子还没出去读书,她还没成为寡妇时,她是忙得脚不沾地,顾不得想这些有的没的。自从成了寡妇,有时间了,她才能坐在院子里慢慢回忆。
因此,刘金花成人的事,她结婚的事,她生七个孩子的事,无所不是在刘嫂成为寡妇后的回忆,她脑子里像影音一般浮现这些过往的种种,才惊叹,不知不觉间,半生已过,老伴已不在了。
在邱秋了解了刘嫂的前半身后,就决定帮她后半生能过得舒坦一些。
邱秋别的本事不大,就是能和鬼打上交道,于是刘嫂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瞬间她变成了神婆,能听见鬼说话了。
刘嫂能听见鬼说话时,并没有太大惊恐,只是有点小小的惊讶。
那一天,她在镇上迷了路,走进了一个小树林,在里面转呀转,就是找不到出路方向走出来。这时她听到了鬼魂们唠里唠叨讲人生的滋味,起先她以为是什么人,还有点小兴奋:“喂,你们能好心告诉我怎么去谭丰渔村吗?”
那些鬼静默了片刻,然后又自顾自聊着自己的。刘金花就四处转着想找说话的人,可是她无论走到哪个方向,这帮鬼一直扯谈,只闻声音不见人影。
她认真地想,这肯定不是人的声音,停下来仔细倾听,她听到有个粗粗的声音在说,自己下海捕了一辈子的鱼,结果最后还是死在海盗手里。怨呀,到死都没看清楚海盗的样子,想报仇都找不到人。
又有一个尖尖的声音说,老子杀了几百几千头牛羊,卖了一辈子牛肉羊肉,但一口牛肉羊肉也没吃过。
不可能吧,碎肉渣也可以拿来煮着吃呀?一个细小的声音搭腔。
让给老婆孩子吃了吗?又有一个沙哑的像鸭子声音插嘴问。
也不是,就是觉得整天杀它们,有点吃不下嘴。
有时我闻着觉得实在太香了,但还是不忍心吃。
你还真是个善良的好男人。
好什么呀,其实在脑子里,已经想象了无数次吃牛羊肉的样子。终于到要死了,我才对老婆说:我想尝尝牛肉羊肉的味道,就尝尝味道,不然做了鬼也想着这事。毕竟是最后时刻,家人赶紧做了牛肉汤和红烧羊肉,刚把一块羊肉喂到我嘴里,把牛肉汤灌进我嘴里,我还没来得及嚼,就蹬腿了。
那肉已经到嘴里了,你要嚼一下不就能尝到味道了,死得那么急,真有你的。
可不,那汤汁已经到我喉咙口了,就要下肚了,可是我没那福分,注定到死都不知道它们的滋味。
说到这儿,传来一阵“桀桀桀”的笑声。
这笑声让刘金花毛骨悚然。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条鬼路,这里聚集着许多鬼,只是她看不见鬼,却能听见鬼说话。
她幽幽叹了口气想:许多人到死都不甘的事情,到死还过不去的坎,变成了鬼,却当成笑话来讲了,这对那些活人来说也是一种讽刺,挺搞笑的。
刘金花自己低声叨叨:我身边人的故事,我爷爷、我奶奶、我阿爸阿母还有我丈夫的故事,包括我未来的一辈子,讲出来,被别人听了,会不会也觉得挺搞笑的?
她就这样静静偷听了几个鬼讲他们做人时的故事,她想插嘴和鬼说话。而她没想到的是,她的丈夫也在这个鬼堆里,他先跟她说话了。
“阿花,你是迷路了吗?你可别进来,我带你出去吧。”
“根才,是你吗?”刘金花听到叫她小名的声音,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眼泪就哗哗下来了。
“走吧,别进来。”她的鬼丈夫一直在她耳边说。刘金花努力想张大眼睛看清楚鬼丈夫的模样,可一片朦胧。
“没有你,我很孤独!”她喃喃道。
可是她丈夫只管说:“走,我带你出去。你要好好活着,要活到九十九。”
渐渐的,她就听不见鬼的声音了。不久,她醒过来了,正躺在自家床上。
原来她在路上晕倒了,是被好心人送回来的。
刘金花刚生下第一个儿子那天,丈夫出海回来,手上都是黏稠的海土和海腥味,他洗了澡出来,这才敢抱儿子。
一抱,就不舍得放下了。刘金花看着高兴,然后就想:这就是生活呀,苦难都会过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两个人一起,就能成长出坚强的心,真好!
过了一段时间,她丈夫和她公公又出海了,当时她丈夫对她说多出海,咱们就不那么穷了。
她心里明镜似的,不那么穷的人家能多养几个孩子。
她丈夫每次出海前都会对她说一些话。比如我们可以把孩子送去学堂上学了。我们的孩子要有出息。去了学堂可以不用像我辈一样浸在海水里。
丈夫还说:其实咱们祖上原来也是出过大学士的,后来战乱后才逃到这来,如今都被生活按在海水里,洗净了大学士的模样了。
其实刘金花是不信的,因为她实在看不出家里谁有大学士的痕迹。但她丈夫信,她公公信,她也就跟着信了。果然, 她的儿子女儿个个都成了大学士。
只是她丈夫最终还是被大海给吞了。
她其实对丈夫的每一次出海,心都特别慌,也动过念头想拦,但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拦得住。
这样一年又一年,总算熬到头了,六十多岁的丈夫本该不需要再出海了。
可是村里有户人家,儿子高中毕业想出海,来求她丈夫带带他。这一带又是七八年。
最后那次出海,丈夫也说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出海了,等这次回来再不走了,陪你了。
她又没有拦住他。她去海边送丈夫,海边有许多“望夫石”,大大小小一块块,远远看去真的很像一个个抬头远望的人。
前辈们都说这是几百年前一帮妻子盼望丈夫归来,等了七七四十九化成的“望夫石”。
刘金花站在那人形崖石上,看丈夫的渔船缓缓远去,最后消失在海天相连的尽头。
那些日子,她特别不安,也天天去那个“望夫石”边等。
船是等来了,唯独少了她的丈夫。
自从能听到鬼声音,刘金花就去镇上到处走,窝在不同地方听不同的鬼自说自话。她是想过,说不定他丈夫又会出来跟她说话。但后来没再听到过那个死鬼的声音。她想找鬼打听,鬼总能知道点什么,但她还是没问。
邱秋知道刘金花的心思,她想听她鬼丈夫的声音。因为刘金花的鬼丈夫是被海鱼撕裂了身体,所以法力不够,不能常来岸上。
邱秋动用了“神”能动用的一切力量。
这天刘金花刚买菜回家,就听到有声音在说着:我不应该离开我妻的,我不应该离开的。
这声音让刘金花又喜又悲。她先是哭了,才想到要赶紧找,确定下眼睛会不会看得到,如果眼睛看得到,她想看看她的鬼丈夫的样子。
她循着那声音,找到自己的房间,真真切切听到那声音在说话,但她没看见人。
看来她只能听不能见,不过,有时候她说的话,鬼丈夫会有回应。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只能听声音,声音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也好,这样至少她不再孤独。
自从鬼丈夫来陪她说话后,刘金花渐渐有了变化。
她学会了倾听风的吟唱,感受雨的轻抚。她开始重新规划她的小园子,种了桂花与茉莉。
晚上,夜幕降临,她便点燃蜡烛,坐在花园中,闭上眼睛,感受鬼丈夫的呢喃。她想象着他的模样,与他肩并肩,一同享受这宁静的夜晚。
邻居们开始觉得奇怪,怎么刘嫂每天晚上坐在园子里一个人自言自语,还以为她得了失心疯了,但第二天看到精神不错的她,比正常人还正常,慢慢地,大家就习以为常了。
刘金花的鬼丈夫只存在于刘金花的感知中,却成为了她重获新生的契机。她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即使是在最绝望的时刻,生命也能从内在找到复苏的力量。
刘金花的生活变得有了规律,她以积极的态度迎接每一个清晨,以感恩的心情度过每一个夜晚。她成了小镇的一道独特风景。
时光荏苒,忽又过去了二十几年,刘嫂越来越老了,人们从叫她刘嫂到叫她老寡妇。然而叫着叫着,有人就走在了她的前面离开了这个世界。
直到九十九岁,老寡妇还是能生活自理,不需要子孙操心。直到她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前几天,把电话打到了她大儿子那里,说:“我要走了,你们都过来吧!”
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大家从四面八方又聚拢了来。
老寡妇在最后一个孙子到了后,说了句:“你们都要好好的,我走了!”就腿一蹬咽气了。
邱秋心满意足地从老寡妇的身上腾空而起,看着地面上那么一大帮人为老寡妇办着热闹的丧事,摇摇头,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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