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在澳门的那所大学里,成星初最后一次见到了明澈。
那是2014年的初冬,她从海报上看到明澈要来学校,做一个关于西方哲学和佛教哲学比较的讲座,讲座的地点就在她上课的教学楼上,他在一楼的学术报告厅,而她的办公室和教室在三楼。
那张海报上的明澈微笑依旧、目光沉静,她的心却起伏不定,到底要不要去听一听,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已经道过别了,他们都明白那个告别的意义。可是,知道他在那里,却不去看他,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明澈作报告的同时,她在上课。那节课,她讲得零零碎碎,常常讲了上半句,找不到下半句,有时候突然地声嘶力竭,又突然地喋喋不休。语言总是妄图占据教室,而思绪却不动声色地收纳了所有语言。
下课后,她回到办公室,倒了一杯水,一边喝水一边翻着一本杂志,翻了好几页了,却一个字也没看懂。她向自己投降,走出办公室,来到一楼。
学术报告厅的大门紧闭着,她长久地站在门口,又折回楼梯口,迈上台阶,走几步,又退回来。
有个学生从后门出来,没有关好门——
“柏格森有‘绵延’这个概念,我觉得‘绵延’与佛教的止观、因果、佛性都有某种相关性,西方哲学里的‘绵延’止步于肉体的消亡,佛教却把它延伸至了轮回。”明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清晰、柔和、娓娓道来、掷地有声。
成星初叹了口气,轻轻推门,走进报告厅。
明澈的讲座用了ppt,报告厅里有些昏暗,她在最后一排离门口最近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瘫软的。
她不能被他看到——那个告别是一个承诺,信守承诺,他和她都向彼此保证过。
明澈讲的是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昏暗的报告厅坐了近400人,她也几乎看不到明澈的样子,可她已经置身于他的气场,连报告厅的空气,都是明澈的形象。
突然,报告厅里掌声响起,所有的灯全都打开,灯光异常耀眼,明澈微笑着向大家致谢。
主持人说:剩下的时间是互动时间,大家可以向明澈提问,明澈可以回答3——5个问题。
大家开始提问,有个女生说:“法师,我想问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明澈脸上带着宽厚温和的微笑:“可以的,只要我能回答。”
女生说:“那就恕我冒犯了。我的问题是,出家人为什么要出家?我想不通,你们放下一切皈依佛门,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普度众生么?众生苦也罢乐也罢,都是他们选择的生活,别人有什么理由来指手画脚呢?你们为什么能那么肯定,你们的所说的道路是最智慧的?或者,你们出家,是为了拼一世的功德,搏一个往生极乐或者下一世的福报?你们说世人看不破爱欲名利,可世人再功利,也不过贪图此生罢了,你们却心心念念着来生,究竟是我们更功利还是出家人更功利?你们说这个空那个幻,下一世就不空不幻了么?是你们看不破还是我们看不破?顶礼法师,敬请开示。”
明澈点点头:“出家人为什么出家,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可出家人出家的目的并非完全一致,我无法一概而论,只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出家。出家首先是一种生活方式,有人愿意那样活,有人愿意这样活,大家都有权作出选择。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希望把这点佛性留在它该留的地方,这是我的意愿。就像你读完一本教科书,还想看看学者们的论述一样,两者同样都是向上的追求。
如果说出家有什么功利的话,对于我,人生苦短,应该用它来追求真理就是最大的功利,至于目的,追求的本身就是目的。如果说出家人弘扬佛法是指手画脚,那么,我佛慈悲,不忍坐视世人迷失佛性,希望能帮助世人截断六道之流,我的指手画脚,其动机也只有这一个。”
那个女生继续说:“谢谢法师,再次冒犯法师,我还想追问一个问题,出家人的生活是禁欲的,可出家人也是人,人皆有七情六欲,法师难道就没有情感欲望,抛弃这些,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明澈侃侃而谈:“先和你商榷一个表达上的问题,我觉得你不应该用‘抛弃’而应该用‘放下’。抛弃是厌离的意思,放下则表示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出家人当然也有七情六欲,但合格的出家人都懂得把这些情感欲望放到合适的地方,让它不妨碍我们解行佛法,有时候放在合适的地方甚至是珍重宝贵的意思,比如,你们女孩子可能会把最喜欢的项链放在首饰盒里,不到重大的场合舍不得拿出来佩戴。我们也会把一些珍重宝贵的东西放在心灵的一个安静的角落,不到关键时候舍不得拿出来。
还有,并不是所有的情感欲望对解行佛法都有妨碍,比如,我们常说‘上报四重恩’,指的就是父母恩、众生恩、国家恩和三宝恩,这些恩都是由情感生发的,这些感情都能给修行带来力量。再比如,地藏王菩萨有句名言,叫:‘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种愿力难道不是一种极其伟大而深沉的欲望吗?所以说,佛教并不一般地反对情感欲望,而是反对那种让人执迷不悟的情感欲望。我再强调一点,佛教从来不是无情的宗教,相反,它是一个充满情感和爱的宗教。否则,佛陀既已成佛,何必在意我们这些在苦海里挣扎的凡夫俗子呢?”
那个女生仍然手持话筒,继续提问:“那么,请问法师,爱情也是一种情感,您怎么看待爱情?”
主持人急忙夺过话筒,愠怒而尴尬地说:“时间到了,法师要休息了!”
明澈摆摆手:“没关系,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我们都不是佛,只是一群向佛之人,我们所向往的是一种净土境界,而净土境界又是什么样子呢?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只有真善美,没有假恶丑的境界。人类有许多美好的情感,信仰是,爱情也是,因为真挚的爱情像信仰一样,最接近真善美,因而也最接近净土。
所以,你可以爱,我们都可以爱,如果爱的过程使你接近了真善美,那你的爱就成了一种修行。但沉溺于男女之爱当中,忘记了自己在社会中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那就是执迷,是愚痴的表现。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尤其要注意这一点:爱情很美好,但它不是人生的全部。”
明澈站起来,整理衣服,微笑着向听众行礼,准备离场。
成星初身边的男生突然站起来,大声提问:“法师,刚才您说您也会把一些珍重宝贵的东西放在心里,您心里最珍重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呢?”
成星初猝不及防,立刻低下头。
长时间的停顿,只听见明澈缓缓地说:“是一朵,蝴蝶兰。”
她的心“当”地一声,被催眠了一样,缓缓抬起头。
明澈仍然站着,戴着眼镜,整洁的僧衣、清瘦的身形,目光定在她身上。
他看到她了——成星初捂住嘴,无法直视讲台。
明澈重复了一遍:“是一朵蝴蝶兰,我把它夹在日记本里,向它倾诉所有的悲喜,就像面对它的主人。”
听众们面面相觑。
明澈继续说:“当我还是个莽撞少年的时候,我曾向佛祖的祈求,求他给我一粒可以开花的种子,结果他赐给我一朵蝴蝶兰。
你生命中珍重宝贵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偶然而至的蝴蝶,而是百千万劫里注定的因缘,所以,她值得你珍重宝贵,这个因缘你必须用生命去珍惜。”
他停下,整个学术报告厅安静地令人窒息。
隔着许许多多的人,成星初仍然感到头顶上的目光灼热,那是明澈在凝视她,他在等她的目光。
潮湿滋润了成星初的双眼,明澈在她眼睛里变得晶莹透亮。
明澈微微点头,继续说:“珍重宝贵的东西,我们都希望它永恒,可永恒是什么?我们都知道,造一个房子,你住在那里面,不会永恒,而保持你与那些珍重宝贵的东西的因缘不断,譬如那朵蝴蝶兰的种子,种在三千大千世界,那就可以生生不息,这就是永恒,我们把它叫做‘心相续’。
‘心相续’,你和那些珍重宝贵的东西就有了后世的因缘、生生世世的因缘,这一世拥有固然可喜,这一世不得或者失去,亦无须大悲。只要你用心来珍重宝贵她,让这难得稀有的因缘结出善果,哪怕是Forever apart也会是Always together,一念三千法性具,生命的这一站所昭示的,必将是下一站的同一个远方。”
报告厅里静默片刻,响起了阵阵掌声。
成星初端坐着:明澈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放心。或许这一面不必见,可这一面又必须见——觉悟不废痴狂,情真无妨自在,他做了真实的自己,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这样的明澈,就像最初遇见顾天晓,她还是要给他打满分。
明澈摘下眼镜,转身,向大家合十微笑。
她也给他了一个赞许的微笑。
两人的目光在人群之上怦然交汇,世界再一次清空,仿佛亘古以来它就是这样无边岑寂和醇厚,就是这样如山馥郁、似水柔蓝,蕴藉无量天机光明。
她目送他慢慢地、步履从容地离开报告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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