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

作者: 筱楚白 | 来源:发表于2017-06-30 01:05 被阅读116次

    故事梗要:

    故事从60年代跨越到80年代,主人翁是贫下中农的沈老头,沈家有三男一女,各有特色。老大长相清秀,老天赏饭吃,是县剧团的台柱子。老二与爹如出一辙的丑,常年伴在父母身旁。老三打小过继给舅父,好读书,教育工作者。老幺是宝贝女儿,长相野,个性辣。乍看之下,亦是苦中有甘的一家人。然而事情发生了转折,老大因故跛了脚,成了家中闲人,搞脱了老二的婚事,沈老头为渡家中困境,与邻居陈家商量,做一趟买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陈家幺儿,陈家离婚生子的闺女嫁给沈家老二,俗曰换换亲。一切稳妥如意,却不料老二中了媳妇的蛊,坚决不再生孩子。而此时,老三又因命根子的残疾,数次离婚。幺女虽过得不错,却因换换亲埋怨老父,使得沈老头生无可恋。在生命的最后,他回想起三十年前他做的一桩是非难辨的事,只道是欠债容易,还债难,因果循环,难成全。

    小妹排行老四,是沈家唯一的女孩,众人的宝贝。生她时难产,出来后已是奄奄一息,通身发紫,像烤紫薯,被接生婆拍了一通屁股蹲,尖锐的啼哭破喉而出——哈哈哈,活过来了,仔细瞥一眼,不好看,两条胳膊两条腿,又细又长,像拔了毛的鸡。

    沈家到沈小妹她祖父那一辈,已是贫下中农,沈爸没上过一天学堂,半大个字儿不识,他三个儿的名都是请隔壁教书先生陈鸿升安的——礼鸿、义鸿、信鸿。唯独这女儿,他非要亲自取一个名,因女儿是爹的小棉袄。他搬来祖传的康熙字典,把家里识字儿最多的老二叫过来,两人蹲在门槛前的石墩上,一人捧着字典的一角,字典上半个锯齿状的封面,被压得卷了角,余半个繁体“康”字。老二掸掸灰,呼出一口长气,细灰钻进鼻孔,使他屏息数秒后咳嗽一声,不耐烦道:“认不到,认不到,眼睛都暮了。”

    沈爸瞪他一眼,他赶紧又端起字典,拧起八字眉,舔一下食指,“哧溜”翻起几页,书页暗沉发黄,几粒霉斑比字儿还醒目,像撒了几颗老鼠屎。

    “要好喊的,又好听的。”沈爸笑着柔声道。

    “小花——小英——小芬——”老二的脑核像干瘪的菜籽榨了一点油星。

    沈爸一直摇头,这些名字,像蓝布粗服到处都是,配不上他女儿。

    “我去找陈老师取个名。他是文化人。”

    “你个没用的东西,我就不信我想不出好名字!”沈爸一边咂吧卷烟,一边骂道。

    老二捏着鼻子,也骂道:“爹,抽死人了!”

    沈爸不理会,肿泡眼微眯望着前方,他双手干瘪,端着自己的小尖脸,像蹲在灰里的小黑狗。卷烟的火星快燃到唇边了,被老二一把揪出,扔到地上,老二和他爸出落得一个样,细眼微肿,山根平坦,到了下端又突然生出了钩子似的鼻尖,腮帮凹陷,衬得无肉的颧骨又高又尖,薄唇埋在鼻尖下,毫无存在感。他连身板也是照着沈爸刻下来的,短小精瘦,才十四岁,已经能看到他四十岁的模样了。

    亲戚说,儿子相妈,命好!果真,老大老三命都比他好,老大是个大高个,方圆的白脸,薄的双眼皮儿,一双似水的清目,好像会说悄悄话,走在场上,小姑娘看呆了,撞了人都不知道。一次县上川剧团的女领导来招人,直接把他从一拨人群中拎了出来。几个月后,老大就往家里寄了些钱,又过几个月,他领着川剧团回村里摆了一次戏台子,简直就是光宗耀祖。

    命最好的还是老三,一岁时就过继到不能生育的舅父家,逢年过节回来一次,捎带些城里的吃用,又喜读书,早早害了近视眼,鹰钩的鼻梁架一幅黑框眼镜,遮住了肿泡细眼,方圆脸盘儿沉甸甸的,都是书卷气,他端端来,端端去,不惹事,也没事惹他,祖上积德,佛祖保佑。

    “你甩老子烟做啥子!你个没用的狗东西,你要是有老三一半好,我就上辈子做好事了。”沈爸叉着腰,又从蓝布衣兜摸出一杆湿哒哒的卷烟。

    “要不你去城里找刘信鸿?”老二一脚踢飞门槛前的小石子儿,激起一层细灰,不及人眨眼,嘭响一声,石子儿没入沈妈端出来的粥锅里,米少汤多,震起一串水泡。

    “老子踢死你。这是你妹儿的口粮。”沈爸一脚踹去,老二屁股墩一缩,躲过了一劫。

    “你们吃吧。”沈妈无力道,方圆脸盘儿瘪了一圈,像被车轮碾过的灰月亮。

    老二撇撇嘴,咽咽口水,上下窜动的喉结像小桃子那么大。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他匀着舀了三碗粥,磨砂碗,口如大腿粗,清汤寡水在碗里一荡又一荡,可以养鱼了。他先给沈妈端了去,沈妈生他哥仨时一年一胎,眼睛一闭一睁,像下蛋,哥仨就跟猴似的顺出来,唯独生小妹,像压在五指山底,她喊了三天三夜,灶屋的热水烧了三天三夜,他跟个狗似的趴在屋外三天三夜。沈妈所有的奶都被哥仨吃光了,又黑又大的乳晕,又胖又垂的奶子,被小妹咀出血来,也冒不出一滴奶星子。小妹哭着,方圆脸皱成一团,分不清眉眼,像风卷云扫后的菜盘子。

    “妈,要不去陈老师家要点奶?”老二簸着那大碗汤粥嘀咕道。

    陈老师家,一对女儿,成日叽叽喳喳,像梁上的春燕,终在第三胎,诞下了大胖小子,陈老师的悍妻,身强力壮,奶水旺,奶完了小子,还供两个女儿轮着吃几口,像取之不尽的老井。

    “去什么去!奶水多,奶完小的,奶老的,不嫌臊。”沈爸仰头张嘴,一滴透明的汤水从碗边滑到紫红的舌尖,他甘美得舔舔嘴,像一尾觅食的鱼搁在干涸的池塘边。

    沈妈去要过奶,没成。

    “那我去要。”老二心里犯着嘀咕,在灶屋里摸出一个玻璃瓶,用温水涮洗了几道,出了门。天要黑了,他钻出屋子旁边的竹林,手里捧着大半瓶奶,白白的,黏黏的,腻腻的,一股子人味儿。

    “你去哪弄的?”沈妈抱着小妹心知肚明,老二把拇指粗的瓶口凑近小妹,小妹身子一挺,小嘴儿一张一翕,对准瓶口嘬奶,脸蛋红扑扑,眼珠儿滴溜溜转,小手摸着娘的奶,小脚蹬着娘的心,像打燃的发动机。

    得亏了二哥,这小小发动机燃了一阵子。

    “你给我站住……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格老子吃里扒外……”陈家悍妻足有一米七的个头,肥腰阔臀,大手大脚,囫囵绾起的发髻,黑亮黑亮,从背后看才疑似是个女人。陈老师怎么娶了她呢?沈老二闻声抵在自家的大门上,陈家的二女儿——陈思叶已冲了过来。

    “我妈晓得了。”陈思叶双手扣着咽喉,气喘吁吁道。

    陈家悍妻拽着一根拇指粗的荆棘条,跳着大光脚丫,在热辣辣的泥地上,扑腾起一层灰。陈思叶也没穿鞋子,石子儿摁住了脚心,她一边抱着脚呻吟,一边避着娘的荆棘条,一头撞进沈老二的怀里。

    “婶,你好好打哦,不要伤及无辜。”沈老二抱着思叶从屋的一头窜到另一头,荆棘条稀疏得落在沈老二的背上,他肿泡眼精光大纵,鹰勾鼻汗珠细密,紫色薄唇呼出一丝葱的味道,辣人,又刺激。

    “卡西莫多!”陈思叶轻喊一声,妙音很快消散在她娘的责骂中。但,沈老二的尖尖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啥子?”他的肿泡眼睁得更大了。

    陈思叶圆圆脸,粉粉肤,翘鼻子,小嘴巴,眉毛像画过,眼睛亮得像葡萄架上成熟的紫葡萄,又甜又酸,忍不住要尝一下,沈老二眼睛像被蜜蜂蛰了,眨巴眨巴,一股热气冒了上来。她家两个姊妹都遗传陈老师,又比陈老师多了一份爽快。

    “你说,是不是你教唆陈思叶偷奶的?”陈妈一手叉腰,一手拎着沈老二的衣领,说话像老虎刨食。

    “婶,我是借奶,到时候还你。”沈老二啐道。

    沈老二以鸡毛毽子跟陈思叶她妈的奶交换,他专门去公社养鸡场拾落地鸡毛,红的黑的、缎面丝绒的,巧手两编,像重瓣的大花,踢起来,蹿得老高。旁的人做的鸡毛毽子,不是丑,就是踢不高,这沈老二手真是巧哩!生产队的娃都讨好沈老二要鸡毛毽子,他偏不给,只给陈思叶。陈思叶成了孩子群的首领,自然也乐意帮沈老二的忙,她每日替胀奶的娘挤奶,一天能挤两小碗,够给沈小妹吃了。

    “你家谁能下奶?你把手给我放开!”陈妈虎躯一震,像恶虎叼兔子,把陈思叶拖回身边,又厚又硬的指甲嵌入思叶的细嫩胳膊里,思叶轻轻“嗳唷”一声,捂着一处红痕,紫葡萄挤出了几滴泪珠,像受了惊吓的小燕子。

    “是你妈喊你偷奶的吧!把你妈喊出来,我和她理论。”陈妈吼道,人已奔向里屋。

    “我家没人,就我一个。”沈老二眼尾带着陈妈的一举一动,眼珠盯着陈思叶,陈思叶穿着嫩蚕豆色的罩衫,露出白嫩的胳膊,胸前微微起伏的小乳房,似刚刚长出的桃心,炎炎夏日,三人都流了一番汗,夹着奶腥味,老二猛吸了一口,舔到一丝少女的清香,像茉莉花开,沈老二不由自主打了一个热颤,好一朵茉莉花,含苞待放满枝芽!

    陈妈找了一番,确信沈老二没骗人,荆棘条在泥地上抽了一鞭,留下一条清新的泥印子。

    “走——回去收拾你。”陈妈掳着陈思叶,地动山摇得踏出沈家的地界。

    幸好没多吃她的奶,沈小妹不会随她的德行吧?尝过人味儿的沈小妹此后吃什么都“噌噌噌”得往大了长,和时光飞快的赛跑。

    “沈小妹,你大哥回来咯……”路过沈家门前的大婶冲沈小妹喊道,好像在说一句笑话似的。沈小妹和二哥赶紧奔到村口去迎接。

    大哥从十六岁演小生,直至三十岁,一双似水清目勾人,一曲环梁妙音摄魄。以前唱八个样板戏,他唱的最好,现在改革了,他不仅会唱,还会编排创作,是戏剧团的台柱子,还是管人的二把手,如日中天。他每年冬天回一次村,左领右舍都能分到礼物,孩子们都学他的打扮,七分头,白衬衣,中山装套大衣,牛皮鞋子亮晶晶。谁不盼着他回来?他是村头的大明星,就连隔壁陈家悍妻也不免替沈家老大说两句好话。

    “大哥……”沈小妹的尖嗓子,像哨子一样,穿到大哥的耳朵里。

    傍晚,热浪汩汩,掸一层灰漫在空中,余晖镀下,大哥停在一圈金灰中,像一张黑白照片,夏日的大哥还是头一次见,被风拂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白色衬衣的一角扔在皮带外,一只水洗皮黑包拎在手里,瘪瘪的。

    “大哥……”老二接过大哥手中的包,掂量掂量,晃荡晃荡,笑道,“就几件衣物,大哥回来度假吗?”

    大哥点点头,走了两步,又摇摇头,道:“回来就不去了。”

    两兄妹错愕,大哥可是沈家的钱袋子,老二还等着大哥的钱回来讨媳妇呢。

    “大哥,我昨天还给同学们说,我高中一毕业就去县戏剧团学唱戏呢,还有一个耍的好的,求我带着她呢,你这不去了,是啥意思?”小妹正要去挽大哥的胳膊,突然尖叫道:“哎呀——大哥,你的腿怎么跛了?”

    老二循声停了脚步。两兄妹一前一后,齐齐瞪着大哥,像看显微镜下的细胞,两双利眼如锋利的手术刀解剖着跛脚的来历。

    “怎么就跛脚了呢?大哥,谁把你打成这样的?”老二摔下皮包,揽着大哥的肩膀,怒道。

    “跛了,跛了,右脚真的跛了……”小妹双手捂嘴,涨红脸哭喊道。

    “你们谁都不要说什么,我回去自然会告诉你们。”大哥拉起小妹的手,方圆脸盘儿纹丝不动,他轻轻迈开腿,尽量平衡力量,使自己看上去健全一点。

    行人都看过来,像看被折断的花枝十分惋惜,大哥垂着头,像小儿吊弯了枝头的大树,身子一颠一簸,枝头一上一下。

    到家了,沈妈扶着墙进了屋,一边拾着围裙一角黯然抹泪,一边不忘掇一条长板凳给大哥坐。沈老头嘴角叼着刚点燃的红双喜香烟,脑袋轰得炸开了,他囫囵道:“这是做啥子!你这是做啥子!”

    大哥弓身坐在长板凳上,双手十指扣着,捂在嘴上,默默淌泪,直到夜的幔布种上星星灯火,着墨的田野爬上声声蛙鸣,邪魅的山岚悄声淡去,梁上的电灯把大哥揉成一团黑影。

    当晚沈老头就头晕目眩,卧床不起,村头的赤脚医生来打了针,说是急火攻心,肝气郁结,要静养,不可动怒。

    过了半旬,替沈老二说亲的媒婆光着大膀子,摇着镶花布边的蒲扇,晃到了沈家,一进门就吆喝道:“哎唷,好好的姑娘被你们搞脱了。我好说歹说,还是不得行!”

    沈妈端来一碗醪糟汤圆,替她摇着扇。

    “太热了这天……我就不要客气了。”媒婆将手往贴肉的棉布碎花汗衫一揩,垂到肚脐眼的胸,跟着颤动,她搅了搅碗中五六颗李子大的汤圆,汗臭味被一股沁人的酸甜冲散。

    “婶,那姑娘不是挺喜欢我们老二吗?”沈妈轻声道。

    媒婆憨笑两声,瞥见从里屋跛出来的大哥,呷了一口甜汤水,蹙眉道:“大妹子,我就直说了,你家老大是不是在城里惹了事,这消息传开了,连新媳妇都吓没了。”媒婆敲敲搪瓷汤勺,浑浊的眼睛跟着大哥转来转去。

    “我家老大?嗯……老大在县城出了车祸,腿有点问题,就提前内退了。”沈妈幽幽地说。

    “啥?外面可不是这样传的!”她身子一震,搪瓷汤勺在碗里溅起水花。

    “都传些啥子?”

    媒婆巨臀一撅,身子挪到沈妈耳根子前,压低嗓音道:“你家老大勾引女领导!有夫之妇!被人捉奸在床!打折了腿,被开除啦!”说着露出惋惜的神光。

    沈妈的脸红得像房顶上火辣辣的太阳。

    媒婆捏着嗓子,略埋怨道:“这十里八湾的哪个不晓得?就你当妈的被瞒着……”

    “先不说老大的事,这跟那姑娘不同意老二有啥子联系?”沈妈截住道。

    “当然有联系,你家老大好呢,就是救世主,不好呢,就拖后腿,天上地下的,你家底子又薄,儿子老大不小两个哩,都没结婚,这姑娘一进门,就养闲人,搁你家小妹,你愿不愿意啊……我可是话糙理不糙啊。”

    “你别说了,不成就算了。”

    媒婆放下瓷碗,碗底余下一颗被吃掉一半的汤圆,张着口流着褐色的汤汁,汤底被染成了土褐色。她拍拍屁股,接过沈妈手中的蒲扇,狠劲儿得摇了几扇,问道:“你家小妹还在上学啊?”不及沈妈回答,她又道,“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干嘛,十六七岁,像刚从地里摘的小葱,鲜香爽嫩,最好卖!再等几年,长了花序,只辛不嫩啦!你干瞪个眼睛干啥子,我不是好心想给小妹牵个线,搭个桥嘛。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挑个中意的,家世、家教不数一,也要数个三吧,最好啊,有个好婆婆!哈哈哈……”

    媒婆左手击在蒲扇上,“啪啪”两声,打了包票。

    “小妹是有主意的人,未必愿意……”

    “哎哟喂,你当初有主意哇,可还不是嫁给沈宝三,生子落户扎根?”媒婆抱住沈妈,略带赔罪的语气,继续劝道,“女娃娃心气高了,就像那树尖尖上的桃子,没人够得着,只有烂掉啦!”她的眼睛往上瞟,像看到壮硕的桃树上一只丰美的桃子,孤零零的桃子,不禁叹息了一声。

    沈妈起身拾碗,拧着眉头进了灶屋,媒婆后脚就跨进来。

    “你别生气,晓得你肚子里有点笔墨,想得远,可是再远,也要为眼下做打算。两个儿子还等着结婚呢!”媒婆撸嘴指向杵在门口的跛脚大哥,他拎着发白的塑胶壳温水壶,右脚缓缓跨过十公分高的门槛。

    媒婆见势,接过了水壶,“嘭”得一声搁在灶台上。

    这夜,几个孩子都聚在沈老头的床前,沈老头侧身蜷缩,一只干瘦的手搓着褪色起毛的化纤被面,手心都出汗了,终开口道:“小妹,爹想给你说门亲事。”

    沈老二眼睛一亮,咋呼道:“啥子?爹,还是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再说,小妹还上学呢……”

    “是啊是啊,爸爸,二哥都还没定亲呢,我才不急呢!”小妹手里吃着屋檐后刚摘下的杏子,砸吧砸吧,酸得冒出眼泪。

    “我们家里情况特殊,非得你先嫁人,不然你二哥结不成婚。你二哥那熊样,我是个姑娘都瞧不上。”老头啐了老二一句,激动得坐起来,接过沈妈递来的一碗清冽的汤药,汤药翻来覆去熬得次数多了,只剩一点点药味。

    “爸爸你长成那样,我妈还不是嫁给你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二哥是缘分未到……”

    “我一碗给你砸来。”老头喝了半口汤,手中的碗高扬,做出吓人的动作。

    小妹咧嘴笑起来,吐出一颗杏核,它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绕到大哥的脚下,好像大家都在等他发言似的,屋子里突然静下来。

    老大翘着二郎腿,双手十指扣在大腿上,微微蹙眉,淡淡道:“小妹的成绩也不太好,谋一门好亲事,也算是出路。”

    “大哥,你什么意思,我成绩不好就该结婚吗?我又不要你养我,你着什么急赶我嫁人?我就算要嫁也嫁自己的心上人,绝不会让你们做买卖!”小妹将手中的杏子一撒,朝大哥“呸”了一口。

    大哥常年在外,摸不清小妹的底细,被她炮仗个性吓得嗫喏道:“大哥不是那个意思。”

    “你个不乐教的小东西,你给我捡起来。”沈老头大喝一声,老二连忙接过他手中摇晃的汤碗。小妹哪里听他的,甩头就走,细腰细胳膊扭得生气勃勃。

    “算啦,算啦,爹,这事儿又不急,病好了再说,好了再说。”沈老二忙替小妹解难道。

    “病好了,都成黄花菜了……”老头蔫了声,肿泡眼微微发红,点点泪光。

    沈老二蹲下身捡起青黄可人的杏,一边拾,一边吃,咬出脆脆的响声,“大哥,你吃不吃?好吃咧!”大哥摇摇头,跛着脚无声的出了屋子,老二连灰都不擦就塞到嘴里,嘴里顿时涌出甘美的汁水,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的夏天,陈思叶的味道,嘴里愈发酸甜。

    老二相亲无数,无疾而终,都说是因他家底薄,人相丑,其实他是不愿意将就,穷人就应该将就吗?丑人就应该讨个更丑的吗?他偏不,皮黑的他不要,脸长的他不要,体胖的他不要……他偏要癞蛤蟆吃天鹅肉——白白嫩嫩天然带着香气的陈思叶,那个结了婚,生了俩孩儿,又离了婚的陈思叶。

    这痴人妄想是跟他爹学来的。当初所有的人都不敢娶他妈,沈老头敢娶,他妈可是资本家的女儿,全身上下都是毛病——读书写字,唱歌跳舞,人还大大方方、漂漂亮亮……可是沈老头偏要娶。人家媳妇下地干活跟上了发条似的,他家媳妇娇喘吁吁,沈老头就把她当菩萨供着,日子久了,这菩萨通了人性,生子持家,夫妻俩走在路上,谁不艳羡他沈老头,可比隔壁老陈强多了……

    老二想着,最近思叶回来娘家,他哪有心思去相亲呢。

    “哎唷,我这是活不长了……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啊……我怎么生了这些讨债的……”沈老头捂着被子呻吟,声音像从遥远处飘来再飘去更遥远处。

    待暑假来临时,沈老头铁打的身子骨终复了元气,日月淬过的小尖脸子却挂着不快,脸色愈发得土褐色,他背着绿色的水箱,穿梭在水青色的稻田里喷敌敌畏,田垄旁一排塔似的翠柏蝉鸣漫天,一个高亢的声音传来——“宝三哥——宝三哥——”

    沈老头定睛一看,是陈家悍妻。“做啥子?”他一边应着,一边挪步喷药,那个胖女人站在那里一个劲儿的笑,说是好事儿!沈老头心里一颤,道:“你等到。”沈老头移步到田坎,胖女人蹲下来,细声说着,自己的眉眼先飞了起来。

    “可是,我有个条件。”沈老头的心不停得颤着。

    “啥?”

    “……”他颤得有点语无伦次。

    沉默了半晌,胖女人“呼”得拍了下膝盖,拍板定案道:“就这么定了。”

    沈老头笑笑,收拾水箱去河边灌水,余下一阵刺鼻的敌敌畏。沈老头欢喜得走在石板桥上,望着河水的丰沛,源源不断得,赶集似的涌下五米高的河堤,像透明的绸子,无穷无尽,隆隆得汇到洼地时溅起一堆堆水泡,白花花,簇团团,像无数攒聚的肥皂泡,他喜欢这水泡,把一望无垠的燥热都浸得透心凉。他喜欢这隆隆声,对面喊他的人,他听不见,他也不必去招呼别人,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使他不得不注意到他自己,注意到他手中散发着淡淡敌敌畏的水箱。他喜欢这水箱,就像盛满烧酒的铝制酒壶,一敲一个脆响,一敲一个脆响,就像他现在的心跳。他喜欢这心跳。

    就这么定了!沈老头默默道。

    这一天,过继给舅父的老三突然回乡。他领着个一岁的圆圆小儿,后面跟着个模样老成的妇人,戴着金丝边方框眼镜,镜片有两毫米厚,眯眯眼显得更眯眯了,一身白色束腰的棉麻长裙,一直及拢脚踝,脚底的热风使裙子膨胀起来,好像一朵栀子花,有点谢了。

    “小孙孙来——”沈老头弓腰拍手逗着小儿,小儿哭着拢住老三的脚杆,三儿媳妇一把抱起小儿,不好意思道:“爸,这是我儿子,叫豆豆。豆豆……来,去爷爷那里。”豆豆抱着自己圆匀的胳膊只摇头。

    沈老头心里一惊,赶紧拉着老三进里屋。

    “爸,我是二婚头,像我这种情况,能有个老婆已经不错了。带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怕守不住……”老三从兜里掏出一杆红双喜,火柴轻轻一划,噗嗤,一朵星火燃起来,把他的脸照得微微发黄。

    沈老头什么也没说,一屁股坐在床上,弹起一阵细灰。他看着面前的老三,眼里冒出一团热泪。

    “一点儿……都没好吗?”沈老头嗫嚅道。

    “嗯,不然也不会离婚。我要是女人也不愿意跟着我。”老三猛得砸吧几口烟,和老爹并肩坐在床上,脚尖敲打着地面。屋子里静悄悄的,几个飞蛾绕着电灯转了几圈,围了上去。他苦笑了一声,烟头摔到地上,脚尖揉着,越发用劲儿,像无数个夜里,他捂着被子趴在前妻的肩头——发力发力。只可惜,武器年久失修,不曾派上用场。

    沈老头,抹了一把泪,老二却从窗户上露出一张贼脸来,“爹,老三,出来吃饭。”沈老头,忽然看出了老二的分量,老二短小精瘦,体格壮实,貌丑体勤,这家里大大小小的工分不都是他抢着去挣吗,这家里的春种秋收不都是他争着去干吗?这些年得亏了老二。

    “三哥,二哥刚刚讲你坏话,哈哈哈”小妹捧着碗,兀自笑起来,老三警觉得看了一眼老二,余光匆匆扫过抱着孩子的媳妇儿。

    沈妈赶紧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小妹,桌下老二的脚已经递了过来,还没碰上,小妹掉过身子,转向三嫂,笑道:“嫂子,我三哥小时候被鸡啄过,啄到这里啦。哈哈哈”说着她把眼睛移到圆圆小儿身上,指着两腿间那根大虫草似耷拉状的宠物。席间的人都懵了,只有三媳妇儿眯着眼陪小妹笑着。

    第二天,天麻麻亮,老三领着媳妇儿子回了县城。

    沈老头和老二一齐将他们送到镇上的车站,回村的路上碰见了赶场的陈思叶,她一手牵着一个娃,一男一女,一大一小,左顾右盼,她像挑了一杆扁担,左重右轻,忙得满头细汗。

    “叔,沈义鸿,你们这么早回去啦?”她兴奋道。

    “好久不见。”沈老二抿着嘴强忍着激动,她的圆脸蛋比以前更饱满,脸颊几颗活泼的小斑点衬得皮肤更白,一颗暗扣藏在胸前,使衬衣更紧俏得拢着乳房的轮廓,她好像胖了一点儿……他微微嗅着,一切滋味都没有变似的。

    “我回来好久了,诶,你结婚没?”陈思叶还是那么平易近人。

    “没。”他忽然感到羞愧,没有结婚有点扫他男人的尊严。

    她忽而也觉着羞怯起来,他都没有结婚!

    “哦,叔,我妈今天托媒人,正儿八经得去家里下聘礼啦。”

    “下什么聘礼?”沈老二心头一震。

    “我弟跟你家小妹。我们要做亲戚啦。”陈思叶歪着头,嘴角一勾,露出亲戚似的笑容。

    沈老二扯扯老爹的衣袖,沈老头淡淡道:“我这就回去。”

    媒婆和陈妈已坐在沈家院子里,一旁摆着两件红漆梨木箱子,大米一箱,牛皮纸捆成大腿粗的挂面一箱,另有四床棉被叠成条状重在条凳上,上面砌了半米高的锦缎面料的被套毯子,大红的底,大紫的花,正午的阳光像镁光灯似的打在上面,使媒婆和陈妈更神气。

    沈妈递来凉茶,派了老大去拖住小妹。

    沈老头不知是喜还是忧,他自己也没量出老陈家的家当,他从人群中挤了进去,沈妈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霸王硬上弓,适得其反。”

    沈老头冷冷道:“这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儿了。”

    众人纷纷看过来,沈妈强撑着身子,嘴里直念叨:“不可能,小妹不可能乱来的。”

    沈妈冲到媒婆面前,大嚷道:“你不是说找个好人家吗……你事先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媒婆胖胖的身体躲在更胖的陈妈身后,赔笑道:“大妹子,远亲不如近邻啊,两家人结为亲家,逢年过节,儿子女儿都围在身边,多热闹,远嫁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近处的女儿抵如一个儿啊……”

    陈妈站起来,摇着蒲扇高声道:“大姐,小妹也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如当是我半个女,当妈的会害自己的女儿?再说,我们俩家关系顶好啊,你那三个儿的名字还是我家陈鸿升取得呢……还有,你生小妹难产,还不是我家陈鸿升替你找来两个有经验的产婆,不然你还能看着小妹长大成人啊,你家小妹成绩不好,我家鸿升还给补课呢,鸿升虽去了,我还在嘛,我在情义就在嘛。”

    众人又纷纷点头称是,陈妈虽是炮仗性子,在村里的人缘却是极好,一来她身体好,干完了自家的活,也会不遗余力得帮助邻里。二来她家吃得花样多,也不忘分给旁的人一点吃食。陈思叶当初给小妹送奶的事,也是陈妈善心大发,众人纷纷这么说。

    “把小妹叫回来。”沈老头冲老二喊道。

    小妹正在山对面摘自家的桃,她看见三五成群的人,围着红漆大木箱子,人群里还有一个高大圆壮的身影,踌躇着。她立马穿上麻绳肩带,一手护着背篓,一手扒开半米高的茅草,操近道跑了回来。

    女主人翁来了!

    众人齐刷刷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捋捋汗湿的额发,把头发一股脑儿扎成马尾,露出粉扑子似的方圆脸盘,她的双眼皮的深痕轻轻扬起,继承了爹的一点微肿,又比娘添了更多的水色,纤细的鼻子和薄圆的嘴巴只是点缀,他们全被她的眼睛拿住——真是媚。

    她还在微微喘气儿,贴着肉的桃红罩衫一上一下,时兴的健美踩脚裤服帖着腿部线条——柔美且圆匀,藏青穿在她身上不是大人们的老气横秋,是收敛似的,使怒放的姿态稍稍谦逊一点。

    她朝人群里探寻,那个高壮的身影扒开旁人,走到人前头,他厚身板,粗胳膊,圆肚皮,才十七八,已发了中年人的福气。

    “我是陈子叶,我……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多年了。”陈子叶的重低音,温厚润耳,却像一颗火星,使人群哗然,有的人笑,有的人讽,这时兴的表白戏码看怎么收场,谁不知小妹是头犟驴。

    陈妈红着脸,推搡媒婆去给儿子助阵,媒婆挥了挥手,人群的声音静了下来。

    陈子叶特意梳洗了一番,却并没有发型,按着娘胎里的长势,头发自然得顺在头皮上,白色衬衣挺阔,箍着他的圆肚皮,脸上看不出紧张,双手却搓着的确良裤腿中缝。

    见小妹无动于衷,他又多走了几步,淡肥皂味越来越近,小妹强忍着笑意,脸上冷冷道:“你胆子真大,你今天是来跟我表白,还是来下聘礼?”

    陈子叶陡得停在至她一米远的地方,忙道:“我是来表白的,我妈非来下聘礼……”

    “那你妈为什么下聘礼?”小妹仰着头,看得他心慌。陈妈正要替儿子解难,被媒婆拦住。

    “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他的表情稍显缺乏,却因这呆滞,更显出一份温柔敦厚,像一只被驯服的大白熊。说着,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支全自动瑞士梅花王女表,他顿了顿,笃定的说:“送给你!”又兀自走过来,握起小妹的手,强行要替她带上,肥圆的手掌十分软和,倒像在抚摸,使小妹有些享受。

    “这是你买的,还是你妈买的?”小妹挣脱他的手,瞅着这只憨态可掬的熊。

    陈妈也没料到儿子还藏着尖尖货,心里一顿咒骂,面上却露出笑意,手中的蒲扇晃得厉害。

    “小妹,你嫁过来,不吃亏。”媒婆帮腔道。

    “对啊,对啊,这儿子待人多好啊!”

    “那也不一定,人家小妹心气儿高着呢……”

    “……”

    人跟看大戏似的,小妹是难搞的女主角,陈子叶顶多是男二号。

    沈老头要去点拨小妹,被老二一把摁住,低声道:“爹,你就让小妹自己挑,可不能让小妹跟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

    “我还不是为了你!”沈老头剜了儿子一眼,老二不明就里。

    那头已传来小妹的尖声,“你鼻子上有个蚊子。”只听见“啪”一声,小妹一个巴掌扬过去,差不离落在了陈子叶的鼻尖时,陈子叶歪着脖子挠了挠鼻翼,椭圆的肥耳廓子成了虾子红,小妹笑道:“哈哈,你这颗大黑痣是蚊子咬得疤吗?”众人哄笑,陈子叶稳了稳因汗往下滑的银丝边眼镜框,也嘿嘿笑了两声,柔声道:“打娘胎里带来的。”

    陈妈刚要上火吵吵,却又被媒婆挡着,只得看着儿子杵在那,干揩着鼻尖上的细汗。

    “你拦我做什么,我必须得说。哎唷——小妹啊,我家子叶那胎记可是福禄痣啊,乍一看有点碍眼,久了,就成了一丁点可爱了——我家子叶福禄双全——县教委都通知了,他高中一毕业就接他爸的班——去镇上的小学当老师!”陈妈吆喝间将旁人打量了一圈,妥妥得没拎出一个赛过陈子叶的,末了补一句,“不晓得到了小学去,有多少女孩子可以挑呢!”

    沈老头又是一惊。

    “你可爱不?”沈小妹捏起一坨子叶腮帮上的嫩肉,打趣道,“跟个冬瓜似的,还可爱,哼,你有我可爱?”

    陈子叶点头称是,沈小妹不像别的姑娘,盆栽似的,经过修葺、培育,统统一板一眼的美,全部都在低语——来看我呀,来看我呀。她是路旁的野花,开得恣意,开得东倒西歪,开得漫无目的,偶尔瞥你一眼说——别瞅,我有事儿!

    陈子叶就爱这点可爱。

    “你过来。”小妹指头一勾,陈子叶凑了过来,他一贯表情缺乏,令人摸不清到底嘀咕了什么。

    几个月后,陈思叶嫁给了沈老二。入洞房那晚,沈老二紧张得把自己洗得差点没脱一层皮,却只是搂着陈思叶过了一宿——这温度,这手感,这体香——那满山的茉莉花开!

    沈老二突然好奇道:“卡西莫多是啥子意思?”

    陈思叶抚摸着他的小尖脸,笑道:“就是丑八怪呀——”

    趁她的手划过嘴唇时,他张嘴将她的手指卷到嘴心里,细细吮着,舔着脸皮道:“我人丑,心好,体勤,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陈思叶忙把手上的唾液往他光着的胸膛揩了几下,催他去熄灯,他跳下床,光着脚丫跑过去,像得手的一只贼,弯腰低背,陈思叶笑了笑,轻声喊道:“卡西莫多,快——”
    一年后,沈小妹穿着一身大红裙子,挽着胖胖的陈子叶到小学报到,像一株茂盛的美人蕉。学校的人都记住了她的名字——沈芃芃。

    夜里,陈子叶躺在沈小妹怀里,轻轻问:“芃芃,你是为了二哥娶到媳妇,才嫁给我,还是——哎唷——”陈子叶一个鱼打挺,坐起来,捂着膀子上小妹掐的红痕。

    “你呆子样,我好心收了你,你还怀疑我。我不干了。”小妹蜷着身子,露出半截白花花的大腿,子叶赶紧拿被子替她盖住,轻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抱着我,快抱着我——”沈小妹撒开衣襟,亮出一片白花花的肉,他扑了过来,像猛虎啖羊羔……

    又过了几日,电闪雷鸣的午后,沈老头撑着一只破伞,找到夫妇俩的门口,趁着陈子叶不在,痛哭了起来。

    原是陈思叶死活不愿生孩子,沈老二竟也同意。沈老头不依,老二竟闹着要分家。

    小妹听了老爸的原委,笑道:“二哥执意如此,你就不要逼他,赶紧跟大哥讨个媳妇。哎唷,可惜你没的女儿做换换亲啦——”说着她咯咯得笑着。

    “小妹,你还生爹的气呢,你日子过得不是挺好吗?”沈老头心虚得抹了一把汗。

    “说不好,也好,说好又不好,反正被你和二哥的事一掺和,就不顶好。”小妹拧着眉,伤心道。

    “我可是掂量了他的家当,才准你嫁的啊——再说,你不是也中意子叶吗?”沈老头看着女儿手腕上的梅花王女表,嗫喏道。

    “少来了。你现在自个儿想办法给大哥说个对象吧。”小妹给老爹续了茶,又掉过身子,把弄自己的腕表。

    “你——这里有认识的姑娘没?”

    小妹脸沉了下来,高声道:“爸,我大哥那事儿传的到处都是,他又落下残疾,别说姑娘了,就算是个寡妇也不见得要他啊。你可别指着我。我当初是体谅你,在陈子叶面前做出交换的样子,才落人口实,人家动不动怪你女儿不是真心的,是骗人感情的。对了,你让三哥生个孩子姓沈不就行了。”

    “你三哥又离婚了……”沈老头呆滞道。

    小妹呷了一口茶,啐道:“那,你不可能靠我吧。一屋子人,尽打我主意。”心里还盘算着上月往家里捎了多少钱,补充道,“我结婚那会,人家送的聘礼,我可是一点都没分哈,现在我还每月往家里给钱呢,这是碰上陈子叶听话,要不然,你家姑娘就要挨打了。”

    “是是是,我晓得了……”沈老头把脚边一股子土窖味的袋子往四方桌下挪了挪,心里灰透了。

    “你以后少送点红薯来,吃不完,都发霉了。又不是金子银子的。”小妹一脚把麻布袋子勾出来,又踢了两脚。

    窗外哗啦一声,刀劈似的闪电直插地心,三层高的小楼摇了两摇,雨水打湿了窗帘。

    “那我走了吧。”沈老头站起来,勾着头,摇摇晃晃往门前走去,大门一直开着,专门迎着他出去似的。

    三十几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还是雷鸣电闪,从一处废弃的茅草屋里,传来柴火的烧焦味,沈宝三机敏得冲了进去,正巧堵住了计算连夜逃跑的陈鸿升。

    沈宝三大喝道:“陈鸿升,你这个蛀虫,你这个败类,我要抓你回去接受人民的审判!”

    这时,一个女人却从草堆里钻了出来,她冷的全身颤抖,上牙磕下牙,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口鼻,只依稀像宝三挂记的一个人。

    “刘颖叶,你是刘颖叶!你怎么在这里?”宝三掏出裤兜的火柴,想把那堆冒着烟的柴火重新点燃,替刘颖叶暖暖身子。

    “宝三,求你放了鸿升,鸿升的家没了,父母死了,你放他一条活路,我以后报答你——”刘颖叶抱着他的腿,仰着脸望着他,那方圆脸盘儿的长眼睛又红又肿。

    “你你,我放了他,我就犯了罪。你快起来,你干嘛要受这份罪。”宝三使劲儿扶她,才看见她腿间的一滩血迹。

    宝三两腿发软,结巴道:“你……你到底怎么了?”

    “我有了鸿升的孩子,你抓我!我也是资本家的女儿,你放了他!”

    宝三沉吟了几秒,搂着她的肩,愤愤道:“我送你去卫生站。”

    “不了,孩子保不住了——我想保住鸿升,宝三求你放了他——”她磕起头来,一次次撞到宝三怀里。

    “陈鸿升,你个败类,你个蛀虫,你还要一个女人替你受罪!”宝三把火堆踹飞了,火星飞溅到陈鸿升怀里。

    “你也该讨门亲事了,我……我嫁给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嫁给你,呜呜~~~”刘颖叶抓着他的手,指甲嵌进他的肉里,他犹疑得望着陈鸿升,只要陈鸿升说半个“不”字,他心里燃起的一丝火苗便要熄灭了。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咳嗽声,待宝三追出去,只恍惚看见一个影子,甩着两条辫子消失在夜雨里。

    “被发现了,快快,让鸿升走。”颖叶将湿透的柴火扔到火堆上,打算毁灭证据。

    他关了门,照着额头给了陈鸿升一拳。“你滚!”心里却骂着,你他妈的怎么不说一个“不”字!

    刘颖叶昏死过去了,陈鸿升也没了影。

    所幸,腹中的胎儿无恙。几天之后,宝三娶了刘颖叶,她终于退下了资本家的皮,成了贫下中农。旁的人都传:刘家千金那是形势所迫才下嫁宝三。

    这一天,一个阔肩圆腰的大女人在路边上截住宝三,严肃道:“宝三大哥,你当初放走的那个人回来了——陈鸿升回来了。”

    他手里正牵着老大,像要失去什么东西似的,越握越紧,老大皱着眉直叫疼。

    “我没有放走他,他,他不是自己走的吗?”他搪塞着,手心冒出冷汗。

    “那你撮合我跟他,这样他也算是被贫下中农改造了,不然,我就把你放走他的事一吆喝,这刘颖叶的事,这孩子的事,也就不是秘密了。”她低着声下通牒似的,毫不客气。

    老大愣愣得望着她,她辫子一甩,朝老大的小脸一扭,“哼,小东西!”

    宝三看着这个狰狞的女人,默念道:讨债的……

    天上一个响雷,震得他脚下一滑,沈老头栽倒在地,他恍惚看见陈鸿升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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