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因缘花

作者: 鮟鱇 | 来源:发表于2024-02-01 07:24 被阅读0次

并蒂因缘花

(取自子不语)

地府。忘川水流进冥壶,漏箭浮升,此刻至暗。

咚——咚,鼓声从深邃的狱底传来。地缝裂开,一簇暗红色的火苗,从幽冥窜出,撕开黑暗,照亮阿修罗道门前。

槛前一隅,一枝花茎破土而生。须臾光景,吐叶结苞。细长的花萼,松开绛紫色的手掌。倒卵形的花瓣,层层绽放,沁出清冽的幽香。

并蒂双生。一朵较大的花冠,雪白妖冶,矗于枝头。一朵较小的花冠,洁白妖娆,安于枝尾。两冠相距一指。

咚咚冥鼓,逐渐高亢。门楣抖动,门轴吱响,罅开一条缝儿。

漏箭继续上浮,冥鼓急促。洁白的花冠,闭卷窈窕的身姿。鼓声凌厉,花冠舒展,片片花瓣凋落,花蕊中结了一粒籽。

阿修罗门悄然半开,吹出一道阴冷的风。

枝叶托住几片飘落的花瓣,叶瓣相挽,回身同护婴弱的花籽。雪白的花冠,独立枝头,倍觉失落。凝神下望,眉头紧蹙。花瓣微微抖动,嗔恨陡生,酿成惨白色。

门扇廓开,阴风鼓噪。惨白的花冠,狰狞飘舞。一片花瓣挣开花冠,化作利箭,射向叶瓣包裹的花籽。

阴风助虐,箭瓣剖开叶瓣,卷挟花籽,飞向敞开的阿修罗门。

漏箭浮顶,冥鼓骤歇。一道橘黄色的圆光,由远及近,照至门前。

头大肚小,应身似倒生葫芦的福利鬼王,现于光照处。眼光掠过即将飞入门内的箭瓣,声色不动。

鬼王呵呵一笑,凌空遥指,从忘川河拘来一缕孤魂,掷在地上,化作一只金毛鼠。

箭瓣挟花籽窜至门边。金毛鼠急纵,张开利齿,啮断一截花枝。爪握断枝,劈头砸向惨白的花冠,阴风呼卷,花瓣迸红,花冠爆裂飘散。箭瓣亳不理会,直冲门内。

金毛鼠吱吱怒吼,四爪腾空,衔断枝追赶。鬼王摇头叹息,信步踏入阿修罗门。

漏箭下沉。门扇咣当闭合,火苗熄灭,地缝合拢。地府重归冷寂。

华亭县有一位陈财主,家资富裕,先后娶进姊妹两人。长姊先进门为妻,小妹后进门为妾。

姐姐如妖冶的莓果,红润撩人,陈财主整日胶黏在姐姐的东厢。妹妹似妖娆的蜜桃,粉莹清冷,财主腻了口味,偶尔拂扫西厢的门槛。

多年后,为继祖宗的香火,财主勤如蜜蜂,不停地奔采东西厢。

蜜桃成熟,结得一子。陈财主至此整日胶黏在妹妹的西厢,喜笑颜开,呵护倍至。

姐姐的门槛,浮灰渐厚,空房日渐冰冷。听着窗外喳喳叫的喜鹊,西厢内乐陶陶的嬉笑,窗棱结霜,妒恨难消。

春暖花开,转瞬一年。某一日,陈财主会同邻乡富绅等,进县商讨摊丁入亩事宜。

华亭地处三省通衢,四通八达,宽阔的汭河穿城而过,农商繁盛。陈家门前不远处,自建一个小型码头,平日出行及交割粮货,皆在此登渡。沿码头一岸,遍布织局染坊。

春寒料峭。妹妹将幼儿放在摇篮里,亲自送丈夫入城。冷硬的河风搅碎冰凌,狺狺嘶吼,卷舔陈财主的脸颊。码头上尘土飞扬。

妹妹手捧丈夫冰凉的脸,忽生伤感,凤眼垂泪不已。木桨划开冰碴,蓬船靠近码头。丈夫挥手离开。

薄透的窗纸,浮出一双狐眼。火光熠熠,化开青霜,迸射满腔的妒恨。院门合响,妹妹送行的身影消失。

姐姐几步抢出房门,快速跑向西厢。拽开房门,掀起软帘,暖风迎面扑来。

鼻中冷哼,寒声支走奶妈,欺身逼进梁下的摇篮。

一个白胖的婴儿,香甜地躺在篮里熟睡。匀称的气息,牵动长长的睫毛。一只银镯套在粉嫩的腕上,下面坠着一对铃铛。

姐姐凝视片刻,深吸一口气,利齿暗咬。眼神狠戾,伸手捏扁铃铛,拎起暖被,蒙头裹卷熟睡的婴儿,夹在腋下,夺门而出。

穿过角门,跨过月亮门,拐入后院。推开院门,冷硬的河风,越过菜园,扑面而咬。

宽阔浑浊的河水,裹挟冰凌,横卧菜园前,汹涌奔流。姐姐拔开冰硬的风,踩着湿滑的菜径,决绝地跑向河岸。

风掠过河水边的白沫,低低地呜咽。几只乌鸦扑扇翅膀,凄鸣在阴晦的河空。孤零的蓬船,渐行渐远,渺成一粒沙,消失在料峭的寒风里。

注目河尽头的沙粒,姐姐妒火复燃,目露凶光。抽出腋下的包裹,狠狠地抛向河面。快意又落寞的惨笑,萦荡在河边。

小小的布包,划出一条无助的弧线,叭地摔在冰冷的河水上。河风呼啸,卷来一朵浑浊的浪花,潮落如盖,推送布包快速飘向远方。潮起潮落几瞬,布包化为微尘,隐没在姐姐阴冷的视线中。

天生号染坊,建在汭河边。滔滔的河水,带来滚滚的财源。坊主徐氏妻,辛劳节俭,凡事皆亲力而为。

太阳挤开阴云,点洒吝啬的光,午时的河岸晒得暖洋洋。徐妻身材矮壮,粗手大脚,头颅圆硕几与肩宽。趁染缸换水的间隙,捡几件衣物放入一只大木盆,顶在头上,去距此不远的汭河边浆洗。

择一块平滑的巨石,伸手端下大木盆,抽出一支手柄沾红的染坊椎,坐在巨石边,用力捶洗衣物。

太阳略偏午线,巨石边已堆起一大摞捶过的衣物,徐妻额冒细汗。放下木椎,抬手擦汗,眼睛顺势瞥向宽广的河面。

春风拂过,远处浮现一个小黑点。河水鼓荡,推送小黑点沿河岸,飘向椎衣的巨石。

凄脆的婴啼,惊飞岸边雀。徐妻愣住,盯着漂近的黑点,倾身细听。婴啼切切,催动心弦。

徐妻急忙起身,赤脚跳入冰冷的河水,逆流十几步,抓住迅疾眼前的布包,捏角而起,抱入怀中。

布包早已浸透,半浮半沉,即将铅坠河底。扯开布包,里面露出一个婴儿。面色青紫,羸弱如奶猫,啼叫声渐渐衰弱。

徐妻扔下衣物,抱紧婴儿,跑回家中。乳粥放在炉上温热,取来干爽的衣被,将婴儿重新包裹。抱婴儿入怀,几勺乳粥喂入,婴儿慢慢恢复粉润的气色。

河岸边,河水漫涨,卷走徐妻的衣物。捶衣的坊椎,随浪漂泊,浮沉在茫茫的水涛中。

隔壁内室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震于天,家宅乱作一团。

姐姐心中郁烦,推开房门,不经意地跨向后园。河水滔滔不绝,冷风肆虐。站立岸边的姐姐,吹硬了心,忽生狠辣,暗揣婴儿是否溺亡。

念随心动。踩着河沙,沿河察视。走了半晌,并无异常。长吁一口气,心中寡欢。慢慢停止搜寻,驻足岸边。

天空骤暗,嘶哑的哭喊声,越过宅院,与河水的奔流拍岸声,缠绕成团,抻锻成椎,不停地捶打岸边的姐姐。

姐姐双手抱头,正待转身逃回宅院,眼角忽瞟见一个黑点,在前方岸边浮荡。姐姐心下一惊,慌忙跑去察看。

一支手柄沾红的木椎,荡悠悠地浮在河水洄湾处。河水冲卷,椎头不时地捶击河岸。

转身欲走。忽想起内宅奶妈,正缺少一支木椎捶洗衣物。拿回去送给奶妈,借机探听些内宅消息。

弯腰捞起木椎,藏于身后,鬼祟地绕回宅院。内宅阒静,火烛尽熄,冷寂如地府。断续的抽泣声,催撵姐姐捺下探听的心思,小心地挪回房间。

姐姐心中烦闷,瞌睡虫爬上眼眶,拉扯沉重的眼皮。眼睑粘合之际,顺手将木椎扔在床边。

夜露初凝,黑幕淹没宅院。一个贼眉鼠眼的黄毛偷儿,悄悄地藏在后菜园。

冷露难耐之时,黄毛偷儿翻过院墙,抖手拨开门闩,跳入院内。略一打量,摸向东厢房。

忘锁的房门,被夜风撬开一条缝儿,黄毛偷儿欺身挤入。

抽开妆奁,抓几只银饰入怀。折身贴向床榻,朦胧月光下,金灿灿的发钗,闪烁妖冶的光。

黄毛偷儿牙齿打战,手下不稳,钗头拽绊秀发,痛醒浅睡的姐姐。一只贼眉鼠眼的黄毛怪,撑在眼前,姐姐失声尖叫。

黄毛偷儿大惊,急捂姐姐的嘴。毛掌吃痛,惊叫声再次窜出掌缝。

黄毛偷儿急怒,瞟见一支木椎立在床头。顺手抄起,狠狠地砸在姐姐的头上。

血花四溅,浆白之物横流。黄毛偷儿慌忙丢下木椎,破开后窗逃走。惨叫声惊动内院,未及盏茶,房门砰地撞开,众人呼拥而入。姐姐横卧床榻,花冠碎裂,一缕芳魂随夜风而逝。

卯时,登闻鼓响。一支木椎呈于案前。椎柄沾红,柄头烫印天生号。

绿头签掷地,顿饭功夫,天生号染坊徐氏夫妇,跪在堂下。

厘清前因后果,真相大白,众人唏嘘不已。惊堂木响,椎归原主,婴儿送还陈财主。独逃椎杀姐姐的黄毛贼儿。官府张榜传檄,另缉凶犯。

地府。阿修罗道门撞开,一只金毛鼠慌忙窜出,弓身飞纵,欲逃入深邃的地缝。

福利鬼王悄然而至,一轮圆光锁缚,食指轻弹,吱吱乱叫的金毛鼠,堕入地狱道。

阿修罗道门前,一支花茎顶开尘土,结出一朵花苞。灰白、哀婉,独自在冥风中颤抖。

鬼王凝目花苞,长叹一声,转身杳入幽冥。

漏箭复沉,冥鼓咚咚。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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